夜雨声烦, 烦事不顺心,烦旅店简陋, 烦不速之客登门,却找不到借口拒之门外。
“你死了吗?”
听到这句问候的时候, 白茜羽就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她在上海认识的人不少,但能找到她的行踪,并且在此时有本事找上门来的, 除了此人也不做二人之想了。
她打开了门,果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位老熟人, 正是肖然。
阔别许久,他模样清减不少,一身刚从风雨里带出来的水气, 黑色披风式的雨衣过膝, 雨水顺着衣摆滑落,宽檐帽下的嘴角依然紧抿着, 好似特意上门讨债。
他还没开口,白茜羽就很平淡地和他点了点头, 侧身让他进屋,“坐。”
房间里没开灯, 只有月光作为唯一的光源,她用旅馆里藤编的保温壶倒了杯凉白开给他, 然后坐在床上, 自顾自地低头拿酒精棉花清理伤口,
肖然本来一脸冷峻, 此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向都是他比别人说的少,都是他惜字如金晾着旁人,还头一回碰到比他话还少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自己突然出现,对方总要警惕地问上几句,比如“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你来这儿做什么”、“你这段时间都干什么去了”之类的问题,他当然不会一一回答,只会言简意赅地告诉她自己没有恶意。
可这女人永远不按常理出牌,大晚上受了伤住在旅店里,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敲门,什么也不问就给人开了——他甚至瞥见白茜羽身上就穿着件宽大的男士白衬衫,衬衫下是修长笔直的腿,他心头一抖,移开了视线。
这家鸿瑞旅店是谢南湘的暗线,常备着各种衣物便于改头换面,摆脱追踪,虽没有女装,但找件长褂子也不难……他心头掠过一连串的念头,随即强行压了下去,告诉自己不该关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长话短说,今天发生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了,谢南湘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看你的情况,顺便告诉你之后的安排。”一阵尴尬的沉默后,肖然率先开口道。
白茜羽道,“哦。”
她的反应冷淡,好奇心更是匮乏,令肖然打好的腹稿全吐不出来,他又不擅长给自己找台阶下,一时话题难以为继。
旅馆房间内一时都陷入沉默,雨夜让所有的颜色都黯淡,屋子里充满了黑影,仿佛浸在浑浊的绿色深海中,只有用伤口包扎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白茜羽没有问肖然设想的那些问题,因为即便她并不知情城破之后发生的事情,但知道了结果再往回推,也能大概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了。
肖然的出现与他说的那句话,显然代表与谢南湘结成同盟了,再联想到谢南湘之前竟然能“瞒过”他悄无声息离开傅公馆,不难猜到这一切都是他们两个商量好的,用意在于撇清两人身上的联系。
至于是什么时候商量好的,白茜羽不想去琢磨了,反正两个老同学解除一些误会,达成某些共识,也是顺理成章会发生的事——那种磨磨唧唧忍辱负重最后被身边人手刃冤死的情况,应该不太会发生在谢某人的身上。
以他的口才,想必在住进傅公馆后的几天内,就与肖然将是非曲直掰扯清楚,并且成功将他拉上贼船。而现在想来,肖然那种外冷内也冷的性格,也绝不可能因为出于旧情而对谢南湘网开一面。
都是胸怀抱负的人物,囿于形势不得不困在小小公馆,等时机成熟,就强龙入海,搅动风云。
就她一个儿女情长的。
白茜羽倒不生气于被他们演戏骗过去了,只是觉得自己留在上海的理由挺好笑的。
像是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眼巴巴地守在公交车站的雨棚下,每天从清晨等到日暮,其实它等的人类已经改乘地铁了,明明地铁站不远,但它一条狗看不到也进不去。
想到这里,她觉得本就经受了一天摧残的心灵更是疲倦不堪,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好半晌,才对向沉默不语的肖然挥了挥手,“我今天挺累的,你请便吧。”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对方的回答,觉得旅馆房间内的空气有些闷,便走到阳台打开了落地窗,望着雨幕,自顾自地发着呆。
大概是今天耗费了太多精气神,她现在脑子空空的,什么也不想。
风满雨晦,黑云在天边浮动着,远处浪奔浪流的黄浦江水,近处高高低低的广告招牌,招牌下穿着黯青色雨衣匆匆行走的人,小阳台上头发湿漉漉的少女,这样的情景会在感情丰富的文人笔下会是一段很美的诗篇。
肖然沉沉地开口道,“这里距离事发地点太近,明天肯定会有人上门盘问,等天一亮,我就安排你动身去青浦避过风头,然后我会安排……”
白茜羽全当没听见。
肖然冷笑一声,他军人作风,决定的事百折不回,更别说这种小事,所以也没有心情去好言相劝,“你现在自身难保,还会留下隐患,你要是不肯走,我不介意天亮把你绑上车。”
那日离开傅公馆,他与谢南湘在约定的地方碰了面,便确定了今后一明一暗的行动准则,也接到了要帮助他完成某个九死一生的任务的命令。
之后,谢南湘果然利用曾经卧底军情处的“南铁要员”身份,顺利地进入特工总部就职,不过他毕竟来历复杂,空降而来的“梅先生”对他始终报以怀疑,他的一举一动都必须非常谨慎,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而肖然就负责在暗中与上级保持联系,传递信息,以及整合仍然留在的耳目势力,今晚如果不是因为他手里掌控的情报来源,谢队长可没有本事未卜先知。
肖然如同迷雾中的黑影,他当然知道白茜羽还在上海,知道她还胆大包天地住在那间公寓,也知道谢南湘心情不好时会一个人开着车满世界转悠,最后停在距离莫利爱路一条街以外的位置,望着某个地方发呆。
今夜的行动,肖然知道谢南湘冒险开枪杀了一个手下,虽然那不过是刚投进来的青皮,但干他们这行的人都知道,往往一件小事就会成为最后致命的子弹,甚至导致无数人的努力与牺牲付诸东流,他在得知这件事之时就已经气得青筋乱跳,恨不得把姓谢的踹进路边的泥塘里。
事情已然发生了,再愤怒也无济于事,肖然只能压着满肚子邪火,安排人去毁尸灭迹,自己则上门来给谢队长擦屁股,再把惹祸的人护送到安全地点,力求将事情的影响消弭到最小,心里对造成这一切的白茜羽自然是一肚子不满。
很奇怪地,以往白茜羽最是不喜旁人强势地帮她做决定,碰到这种态度不好的更是会反唇相讥,但今天经历种种,她却觉得或许一直以来她自己的决定未必正确。
肖然见她沉默,也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只是抬手看了看表,“你今天消耗了体力,现在应该休息,到天亮至少还有三个小时。”
雨渐渐地小了,白茜羽打了个喷嚏,顺手捞了块干毛巾擦着头发,语气平淡地说道,“今天我杀了三个人。”
她没由来地说了这么一句,令肖然有些意外。
“两个打手不提,有个人是我的邻居。我经常和她聊天,给她送夜宵……她是个挺好的人,每次都会把盘子洗干净了还给我,还会帮我把放在门口的垃圾带下去。有一天,她拿了袋糖炒栗子给我,说是谢谢我的夜宵,栗子很甜。”
她顿了顿,细微的雨声浸满上来,晚风送进几分凉意。
“我杀了她。”
片刻后,肖然接话,“后悔了?”
他只大概地知道今晚白茜羽失踪,谢南湘动用暗线找人,后来说人找到了,但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和她说明具体的情况,她又受了伤,便拜托他前来看看。
不过她的那几句话听下来,肖然心中却有些异样,他倒不奇怪白茜羽能从那种环境下极限反杀逃生,只是心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能在深夜二话不说地打开门,与他很平静地聊起生死间事……
“谈不上后悔。”她微微侧着头,如墨长发倾泻下来,月色映照在她有些苍白的脸上,她擦头发的动作缓了下来,“……只是觉得很没劲。”
“没劲”在白茜羽这里是个很严重的词汇,她一旦说一件事没劲,那就代表她真的挺心灰意冷的。
来到这个时代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丧气。
肖然早就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若是其他女子,他说不定还会出于风度安慰两句,但对方是白茜羽,这话就很难说出口。
肖然抿了抿唇,有心想要放缓语气,但说出口时,还是一句冷冰冰的:“除了胳膊还伤着哪了?”
白茜羽知道他没有离开,却也没有回过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怎么,心疼我呀?”
肖然脸色一黑,想回击,又怕对方蹬鼻子上脸,自己更招架不住,只好沉默。
“可能还被扎了一针,胳膊上有个针眼,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扎的,头疼了一阵,浑身没力,头晕,然后淋了些雨好多了,估计跟没吃饭也有关系。”白茜羽说道,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判断了一下温度,“没发烧,可能是一直锻炼,抵抗力挺好。”
“……那就好。”肖然顿了顿,不知道谢南湘现在是作何心情,他一向都不喜女子柔弱,遇事哭哭啼啼,可这时见眼前这位风轻云淡的姿态,心中却也说不清什么滋味。
白茜羽将擦头发的毛巾随手一扔,“明天我会跟你走的。”
肖然一怔,第一反应是这其中可能有诈,但观她眼睫低垂,眸光落寞,似乎真的是有些黯然神伤,以他的性格当然不会去问为什么,只是点点头,“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白茜羽耸了耸肩,她的声音带着倦意,“没有人想做选择,可你不得不选择,有些事就我知道,可说出来全世界都没人相信,我想回家,但哪儿都不是我的家……”
淡淡的月光在窗棂流动,落在她的身侧、发梢和轮廓,她吹开一缕发丝,语气就像是风一样轻飘飘的。
她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应该就是轻飘飘的,什么国仇家恨,迟早都会是历史书上的寥寥短句,她知道历史是必然的,站得高也看得远,所以她可以玩票似的想一出是一出,及时行乐图个快活,可这世界的其他人不知道啊,有的人为了生而努力求生,有的人为了生而不得不求死,都在拼命,她不能在旁边袖着手说“嘿活着不好吗”之类的风凉话。
所以白茜羽想开了,漂亮的宅子和收藏品一时是找不回了,四散天涯的人们大难临头各自飞,而劝某些人别玩命了继续找个宅子斗地主这种事,也确实是有些过于天真烂漫,走就走吧,换个地方,对于她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这番话包含着许多信息,可惜擅长闻弦歌而知雅意的顾时铭不在,品不出其中真意,而唯一的听众的回答,则相当没有水准,“你想回直隶?那里也沦陷了,我建议还是去重庆,重要机关部门都已经全部西迁,虽偶有轰炸,但不会遭受战事波及。”
“又去重庆?”
“为什么要说又?”
“没什么。”白茜羽关上阳台门,看到街边经过一队土黄色制服的士兵,她很快拉上纱帘,说道,“都是陪都了,你觉得,这群人为了摧毁抵抗者决心,会投下多少炮弹?”
没想到肖然竟然给出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回答,“被炸死,也算体面。”
“我觉得我熬熬还是能看到胜利那天的。”白茜羽感觉自己今天已经将这句话翻来覆去说了第三遍了,第一遍是隐忍的愤怒,第二遍是离别前的不甘,这第三遍已经毫无烟火气,修炼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了。
肖然道,“没想到你一个旧式妇女思想还挺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