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5年11月15日,凌晨。
常春面色忧愁地站在“猴面包树”号笛型运输船的甲板上,透过重重夜幕使劲看向前方,只可惜什么也看不到,这令他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下达下一步的指令。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动手吧!”穿着一身皮甲的华本德悄悄摸了过来,说道。
他腰间挂着两把1633型燧发手枪,背上还背着一张弓,手里拎着一把长刀,满脸狰狞,看起来就是一副要杀人越货的样子。若是多年前崇明县的清军同袍见到他如今这副尊荣的话,一定吓得认不出来,无他,差别太大了!看来,这几年在虾夷地岛上的四处征伐,已使得这个天助军统领进步神速,如今身上隐隐带着一股精悍气息了。
“那就行动吧,老华你担任前敌总指挥,我居中调度。”事到临头,天佑军统领常春也不再磨磨蹭蹭了,深吸一口气后,断然下令道。
而随着他的命令,总数超过五百人的汉子在夜色中纷纷下船,落到了正在海面上轻微摇晃着的小艇上,然后在军官的带领下,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向岸上划去。他们这五百人来源复杂,其中超过一半是天佑军、天助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剩下的一半来自虾夷地岛的阿依努土著、东北诸藩招募的浪人、朝鲜降兵乃至松前藩的少许武士。
值得一提的是,松前藩在被魏博秋渗透十多年后,目前几乎已经成了筛子一样,藩内的许多商人、武士、家老成了东岸日本公司的利益代言人,新登位的藩主松前矩广在某种程度上都要受魏博秋的影响,不得随意行事。因此,这会常春、华本德二人的部伍里出现些许来自松前藩的武士什么的,也就一点不奇怪了。
今晚的天气看起来不怎么样,浓密的乌云遮蔽了夜空,旷野里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黑黢黢的却也不是什么假话。数百人在海滩上手忙脚乱地登了陆,武器、盔甲碰得叮当做响,这时候若有一支以逸待劳的部伍在岸边对他们施以雷霆一击的话,应当能够收到奇效,只可惜没有!早就带了十多个浪人上岸接应的桥口弥二很是兴奋地奔了过来,告诉华本德中尉一切无碍,敌人尚在沉睡之中。
华本德闻言点了点头,然后召来了刚刚整顿部伍完毕的各队头领,让其按事先计划行事,袭击各个目标,重点不是杀伤人命,而是夺取钱财、牲畜和粮食,以震慑下胆大包天的高知藩上下——数月前,秘密与东岸日本公司进行走私贸易的高知藩,竟然私下吞了一大笔货物而拒绝付钱,这让魏博秋极是恼火。因此,在隐忍数月令其稍稍放松警惕后,魏博秋在本月初下令常春、华本德二人率多艘运输船及五百军士,秘密前往高知藩近海,进行登陆破袭战,以让他们长长记性,知道什么人的货可以吞而什么人的货不可以吞!
几个月的平安无事真的让高知藩上下放松了警惕,又或许是这儿是相对偏远的农村、守御薄弱,当然更大的原因可能是高知藩这种外样大名的实力本就有限,因此分成数队的东岸军队很快便杀入了这些村落,战斗顺利得一塌糊涂。
擎着一张长弓的华本德略有些焦急地在码头上走来走去,周围不时有士兵过来通报各个消息,多是某队击破某村,击杀武士一人、掠夺钱粮若干的消息,这令他稍稍有些放心。不过,不能亲自到一线厮杀却也令他颇有些遗憾,而且站在他身后充作预备队的那些阿依努人、日本浪人们也是持同样的看法。这些家伙,基本都没有任何节操观念,尤其是那些浪人们,平日里生活困苦,连藩中商人都敢劫杀,更别提这会让他们攻打别的藩了,只要有钱拿,一切都是小意思!
凌晨三四点钟的样子,厮杀声渐渐弱了下来——其实厮杀声原本也没多强,因为敌人的抵抗力量实在是太弱了,华本德甚至觉得出动五百人可能有些小题大做了吧——而且一些战斗力较弱的辎重兵已经押着不少战利品开始向码头边撤退了。看得出来,他们一时没有足够的交通工具运输战利品,因此押了许多高知藩的“本百姓”、“水吞”、“小前”帮忙搬运物资,一时场面搞得有些乱。
华本德皱了皱眉,生怕这些日本农奴中藏着什么在乡武士之类的家伙暴起伤人,制造混乱,因此立刻从预备队冲抽调了八十名精于近身搏杀的士卒,让其上前维持秩序,并给予了全权,不从者一概格杀勿论!此外,他也让自己的副手带着一百名经年训练的火枪手前出到路口,以防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一支援军过来。在外行军打仗,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不然阴沟翻船亦是寻常之事。
布置完这些后,华本德立即下令几条船只的水手们过来搬取物资,不得拖延。物资除少许金银、布帛外,基本都是粮食,这大概和日本此时的经济结构有关,即日本是一个个分割得非常厉害的、支离破碎的市场,小农经济的成分极大,这从后世日本人的著作中就能看出。荻生徂徕曾在《政谈》中说道:“过去,各地除特殊情况用钱之外,买东西都不用钱,而用米麦……”,因此,这会东岸人冲进日本乡下农村打杀一通,结果发现除了大量粮食外,他们什么也没得到,这蛋疼的程度就别提了。
不过好在如今山东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旱灾和蝗灾,对粮食极度缺乏,因此这会在日本乡下缴获了大批粮食反倒成了好事,毕竟这可是能够直接拿来救命的,金银铜钱可没法拿来吃!现在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如何尽快将这些粮食运到正碇泊在海上的大船上了,要知道,这可是在日本,刚才也不知道有没有走脱什么人去通风报信,在岸上多逗留一会就要冒着被人咬住的巨大风险。
而且,这次缴获的粮食也稍稍多了一些,因为高知藩的藩主山内忠丰前阵子刚刚下令,在正常年贡以外,又以“口米”、“欠米”的名目征收了许多贡赋,几乎达到了正常年贡的两成。此外,这个横征暴敛的家伙还对境内靠海、河、山、草场的地方增收“小物成”(也称小年贡),而且还提前征收了两年的份额,也不知道这厮想干什么,因此一下子让东岸人逮着了大批粮食,省去了四处搜罗的力气。如今,他们所需要做的,大概就是竭尽全力尽快运输罢了,因为天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不长眼的人过来“打扰”他们。
粮食物资的转运工作就在这样一种紧张急促的气氛下,迅速展开了。而为了加快转运速度,经华本德批准,桥口弥二带着一帮浪人们上前招募了一些贫苦日本农民帮忙,并许诺事成后可以发给他们一些钱粮作为报酬,这很是吸引了一些生活境况极为恶劣的“草分”(垦荒地者)、“无高”(无地的贫、雇、佃农,包括水吞、小前等)、“庭子”(奴仆所生子,可买卖)前来帮忙。
另外还有相当数量的“秽多”、“非人”(历史上因犯罪、被贬黜等原因遗留下来的最下等世袭身份,属贱民阶层),这些人的积极性甚至比前面那些贫苦农奴还要高,兴高采烈地帮东岸人运起了粮食,其中有些人甚至还询问能否随东岸大船一起离开,因为他们在日本如今的社会体系下真的是生不如死。
紧张的粮食转运工作一直持续到了中午时分才刚刚宣告结束,神奇的是,东岸人仅仅遇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日本军队,并轻松地将其击溃,此外便无任何阻碍了,使得大量的粮食安然转运到了几艘大船上。
而为什么说这支日本军队奇怪呢,因为其人数只有区区百来人,不过武士的比例极高,竟有二十人之多,看样子是打算跑来这里临时召集民兵作战的。只可惜,他们遇到的是全副武装的东岸大军,在火枪手一阵密集攒射后,由两百多名浪人武士、阿依努野蛮人和天佑、天助二军兵士组成的队伍一阵冲锋便击溃了这支小小的日本援军,击毙其首领、藩吏佐佐木右卫门,生俘包括在乡武士有马忠信在内的二十余人。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被俘的在乡武士有马忠信害怕被杀,因此通过来自鹿儿岛藩的浪人桥口弥二不断告饶,言下不断鼓吹自己知晓高知藩内情,如果能够侥幸不死的话,他愿意帮忙联络一些“牢人”(即失去领主的陪臣武士,德川幕府这些年不断整饬各藩纪律,判处“改易”、“减封”、没收俸禄的加起来超过了80万石,无疑制造了大量的浪人,一度成了日本严重的社会问题)、“游侠”(旗本奴、町奴),共同起来反对本藩大名,帮助东岸人捞取好处——按照他说的,反正这些浪人们平日里也无所事事、衣食无着,三天两头便要闹事,各藩大名对此是头痛不已,镇压都镇压不过来,如果东岸人派出精锐武士突袭,再由他们里应外合的话,即便攻破藩内的一些城町也不无可能啊,那样捞得可就多多了。
华本德在略略思索后觉得可以搞一把,因此他立刻带桥口弥二、有马忠信二人上了大船,与常春密议,结果常春迫于粮食缺乏的现实压力,也同意了他们的行为,只不过要求他们不要扩大打击范围,最好还是在四国岛一带活动,免得招来幕府的庞大压力,那样鹿儿岛方面可就未必敢与东岸做这走私贸易了。
于是乎,在有了带路党指引的情况下,接下来的半个多月内,东岸人便驾着这几艘大船,在高知藩沿海各处不断登陆袭击,让山内忠丰疲于奔命却又无可奈何。而且,更令山内藩主感到恐惧的是,藩内的浪人似是都得到了什么消息,要么一个个往海边涌加入东岸人的行列,要么就是四处闹事、抢劫、杀人,让掌管地方司法的郡奉行、町奉行们苦不堪言。甚至于,在很多地方,负责地方治安及司法审判的大目付、目付什么的官员武士,都让闹事的浪人们一刀两断,地方局势一度极为糜烂。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高知藩混乱到什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而这无疑也方便了东岸人上岸劫掠的行动。截止十二月中旬,他们已经在高知藩及邻近的宇和岛藩、德岛藩一通肆虐,缴获了大量战利品,合计金银铜超过六万元、粮食破四万石,另外还有一些布帛丝麻什么的杂七杂八的商品不好估价,最后都作为赏赐送给了跟随他们闹事的日本浪人们。
对了,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在这长达一个多月的沿海登陆破袭战中,东岸人也不是没有损失。至少,他们各被高知藩、德岛藩的主力部队咬住过一次,加起来损失就超过了四百人。不过,得益于大量浪人、贫民甚至贱民等炮灰的补充,他们的人数不但没有减少,甚至还越打越多。当十二月中旬结束此次行动时,天佑、天助二军的总兵力已由最初的五百余人扩充到了近千人,如果不是成分复杂、语言不通、彼此不信任、配合不默契的话,单就凭这千把人的亡命之徒,以及他们占据的战略主动权,高知藩还真不好对付呢,毕竟,你总不能处处设置大量兵力防守吧,你有几个兵可以供你如此挥霍?
1665年12月17日,几艘船只满载货物与人员,离开了四国岛附近,顺着洋流朝虾夷地岛而去。此去,常春、华本德二人也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毕竟,这回他们算是把事情搞大了,不知道上头会怎么惩罚他们。不过,从日本拉回了大量的战利品——尤其是那四万多石粮食——大概能令上头减轻一些对他们的处罚吧,毕竟现在正是极度缺粮的时候嘛。而且,他们通过此次试探性的动作,知道了如今日本东南沿海诸藩的内情,以后万一没粮食赈济灾民的时候,动员人手前来这里抢粮似乎也是一条路子嘛,只不过上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大概不会采纳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