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密并没有动,他急速地思考着,这件事情有些不对头。但怎么不对头自己也说不上来,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最怕的便是中途出现不好的情况。可是想什么来什么,淳安的灾民若是当真与倭寇串联,那一定是有蹊跷!浙江饱受倭寇之害多少年了,寻常百姓恨都恨不过来,又怎么会串通他们?戚继光当年在浙江打倭寇可不是白打的,而且倭寇中也大多都是些标准的刁民,在趁火打劫,真正的倭寇又能有几个人?就算是有,那戚继光留下的边军都干什么去了?要问罪,第一个就该问掌管着一省刑名跟民事的何进贤!
他直直地看着何进贤道:“请问何大人,他们跟我一起去淳安,是他们听我的,还是我听他们的?”
何进贤不禁怔了一下,接着道:“按照省里的议案办,他们就得听你的!”
“倘若卑职按照淳安的实情办,他们听不听我的?要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百姓一见官军,事态扩大了,他们还听不听我的?还有,若是他们不经我同意擅自抓人,卑职管是不管?”秦密连珠炮般地问道。
何进贤有些头疼。这还没抓人呢你就这么多的顾忌,事情还办不办了?他没好气地道:“淳安有什么实情?淳安的实情,就是刁民串通着倭寇造了反,倭寇用粮食蛊惑那些刁民攻打县衙!马上就要把我大明朝给搅个天翻地覆!这就是实情!”
“何大人,”秦密已经恢复了平静,拱了拱手道,“省里现在说淳安有刁民通倭,可究竟是怎样通倭,都有哪些人通倭,这些都必须按实情查处。依大明律,外敌犯关,务必要将军报上报朝廷,若是不依照实情,不管是夸张了事实还是瞒报了事实,对我浙江没有半分好处。若是真有通倭情事,况且百姓已经对官军动了手,卑职当然依大明律严惩不贷!可若是没有通倭情事,而是有人误报军机,何大人可是要让卑职滥杀无辜?”
何进贤一听这,头发都快竖了起来,猛地一拍桌子吼道:“秦密秦大人!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要怂恿着百姓抵制国策?!你也是朝廷命官,你对皇上的忠心到哪里去了?你到底是替朝廷说话,还是替这些抵制国策准备闹事的刁民说话?!”
“何大人,卑职只是问要不要滥杀无辜。”这回秦密出奇地没有愤怒,而是平心静气地问道。
“你……谁要你滥杀无辜啦?”秦密死咬着这一点不放,让何进贤就像是收拾一只刺猬一样,无从下手,只能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多谢大人!”秦密躬身一揖,“有了何大人这句话,卑职便好秉公办事了。”说着,转向千户道:“你都听到了吧?整队!跟我去淳安!”
千户反而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何进贤。
“你看我干什么?从现在起你就听他的!”何进贤感觉自己已经快到发飙的边缘了,“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连这点你都不知道了?赶紧滚!”
“是!”千户慌张地转身就往外走去,边走心里边觉得极其不爽。同样都是千户,这个巡抚老爷对那朱千户恭恭敬敬,对自己却是横眉竖目!真是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
朱一刀忧虑地听着属下的汇报,半晌无言。现在浙江的重点全都集中到了内部的官场上,反而放松了对外围的警惕。浙江怎么会有倭寇的,从哪里冒出来的,锦衣卫浙江卫的千户是一问三不知,让他一脚给踹出老远!这么重要情况都搞不清楚,养你们这帮废物是干什么吃的?他又把邓艾给拉过来好一通训斥,邓艾委屈地满脸泪水,现在的人力全都分散在浙江了,对边防的力度只好降低下来,人手不够哇!在之前的排查中,他们从来没听说过远在内陆的淳安会有倭寇,若是真有倭寇悄悄地渗透进来,那边军就已经完全不能指望了!
不过这个情况老朱自己也知道,可一肚子的火气没法发泄,只好泄在了几个下属的身上。他仔细地想了想,这一块必须重新捡起来,于是下令邓艾,让他把杭州的锦衣卫都给派过去,立刻摸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每隔六个时辰务必汇报一次!
锦衣卫一旦动起来,效率是相当高的,不到两个时辰,最新的消息便传了过来:淳安的灾民被饿的撑不住了,又不能到杭州的粮市去买粮,便一直在周边几个县份想办法。凑巧遇到了一个卖粮食的,几个人仔细一瞅,那粮食居然是今年上半年刚交上去的官粮!于是就买了一百石。可就在这个时候,臬司衙门的兵突然出现在周围,大声叫嚷着别让倭寇跑了!卖粮的那人连粮食也不要了,拔腿就跑,几个灾民们便傻了眼:自己只不过是想弄点粮食吃,这是整的那一出?待反应过来,第一个动作便也是拔腿就跑。这就等于坐实了自己通倭的罪名,没通倭你跑什么?
消息传到了杭州,立刻震动了整个浙江官场,在改稻为桑的当口出这种事情,朝廷追究下来,谁的脑袋也保不住!也难怪何进贤跟死了娘一样愤怒,稻田还没改成桑田,他的脑袋就先搬家了!
老朱于是很郁闷。这几个灾民不跑,还什么都好说,可一跑,这不等于是不打自招么?这下子于新武秦密他们就被动了啊!他闷闷地问道:“那几个灾民都叫什么名字,搞清楚没有?”
“都搞清楚了!为首的那个叫王大牛!”探子兴奋的满面红光,若是能把这个功给抢过来,至少可以少奋斗三十年呐!
是他?!
朱一刀的眼中精光一闪!这个人性子很有些耿直,让他去通倭,可能性并不大,况且此人在县里一向好打抱不平,颇有些水泊梁山好汉的影子。能够不畏上官,不顾自己性命为乡民说话,为了全村老少的命冒险去漕运码头买粮,这样的人会去通倭?此事定有蹊跷!
“把这件事儿给我盯死了!还有,给我查!查那个卖粮的!看看他到底是哪路的神仙!”老朱咬牙切齿地下令道。
内阁值班房。
窗外几许夕阳轻轻的照射进屋子里,把三个人的身影映照的老长。坐在大案上位的,是首辅赵志高,他的左手侧边,便是内阁阁员张位,右手边则是陈于壁。这些天来,满朝文武为了浙江的改稻为桑而争论不休,大多数人的意见,都是倾向于改。就连那些一向好骂人的言官们,也难得地众口一词地对改稻为桑持支持的态度。可就是这种一边倒的支持,才让赵志高的心里越发地不安起来。
事为反常既为妖。朝廷从什么时候其变得这么统一团结了?以往出台的任何政策,都要争吵不休,非要分出个子丑卯寅来不行,难道这回大家都开窍了?赵志高看着眼前这张同样对改稻为桑坚决支持的奏疏,轻轻地摇了摇头。浙党,桂党还有应天派,态度都一致的很,好,很好,若是能把心思都用在国事上面,皇上也不会如此难为,朝廷还有何事办不了的?
“老了……”看完了奏疏的最后一个字,赵志高搁下了手里的笔,又取下了眼睛,扶着案沿慢慢地站了起来。
陈于壁其实还没有看完,却也抬起了头,放下了手中的奏疏:“阁老看完了?”
赵志高轻轻地捶着后腰,点头道:“洋洋洒洒数千字,居然看了一个时辰……真是不服老不行啊!”
陈于壁轻轻笑了起来:“阁老若是如此说,那我就真应该告老还乡了。礼部的这份奏疏有一千三百字,我却还有最后一段没看完,呵呵……”
“陈大人,你是在等我啊!”赵志高这一声“陈大人”喊的极为温情,让陈于壁不禁心头一暖,“凭你的才情,这区区数千字,还不是半个时辰不到就批阅完了?就算是写,也写的完这么多啊!”
“阁老……”陈于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是因为你厚道。”赵志高打断了他,笑着挥了挥手,“就像我伺候皇上,那么难,不也过来了?一个人熬一天不累,熬十天就累了;小心一天不难,一辈子小心才是最难的!做我的副手也有不少的日子了,难为你处处让着我啊……”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再难也没有赵大人难呐!”陈于壁这句话说的甚是真诚。的确,从来没听他在内阁对自己说起过这么暖人心的话,现在得到这句褒扬,让他心中突然有一丝羞愧。
“陈大人,来,你把凳子搬到我边上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赵志高微笑着冲他摆了摆手,“张大人,你也来,也坐到我这边来。”
两个人有些疑惑地挪了过去,赵志高分别握住他们左右手,扬起头看了看窗外,喃喃地道:“你们说说,都说说心里话。这世上,究竟是什么人最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