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很安静, 江月躺在那儿,甚至听到了一阵蛐蛐声。那些欢愉的虫鸣, 此时此刻撩拨着她沉沉的心弦,显得格外狰狞。
江月翻了个身, 正好有一小片月光从高高的小窗户里照下来,落在她的眼前。指尖绕着光晕的边缘勾勒了一圈又一圈,倏地,咸咸的泪珠子不受控地掉下来,溜溜滚到杂草堆里,留下一团团晶莹透亮。
她很想纪大人呀,他就不想她么?他应该也想她的呀, 他说过的, 可如今她都快死了,他还不来见她么?
不,他肯定想了许多的法子,却怎么都见不着她, 他在外面定然也是心急如焚的呀……
这么胡思乱想着, 江月擦了擦眼泪。可那些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怎么都止不住。那些积蓄在心里的委屈,到了这个时候,她再压抑不了——本是小声抽噎的,这会儿索性哭出了声。
焦心的哭声,萦绕在这样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凄厉与煎熬, 让人汗毛直立。
旁边有人碎碎不满:“大半夜哭丧啊……”
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话过去:“哎,别说了,隔壁那个真的要死了,后日午时处斩呢。”
“什么罪啊?”有人好奇。
“不知道啊……”
这几句讨论完,忽的,再没有人说话,只剩一片死寂,不知何时起,有人跟着叹气,有人跟着抽噎,许是感叹自己未知的命运。
外面的狱卒听到里面传出去的恼人动静,连忙扯着嗓子大声喝止,还有两个人沿着牢房一个一个过来巡视。待到江月这边,一首当先的那个狱卒凶神恶煞,口中骂骂咧咧,极为难听,用词不堪入耳,大概是被真的被吵得心烦意乱。
江月气急,背过身啐了一句:“我哭我的,你不爱听就是了,这样凶一个妇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旁边传来其他囚犯的轻轻嗤笑声。
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顶撞回来,那个牢头显然怒极:“江氏,你……不知好歹!”他说着就要上前动粗——这是牢中常有的事。
另一狱卒见状,低低劝道:“罢了,别和一个妇孺见识。”
“这种不服管教的,就该吃鞭子!”那人依旧愤愤,指着里面那人大声呼喝。
却见江月此时缓缓转过身,视线牢牢落在后面那人身上。
是纪大人的声音,她不会听错的!
这会儿夜深了,牢中极暗,墙上只不过点了一盏油灯。晕黄的光落下来一小片,根本看不清那个狱卒的面容,她却像是魔怔了一般,傻傻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盯着隐在阴影中的那道身影,有些话就要脱口而出了,却又不得不深深忍下。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这样的……
纪大人这样乔装打扮进来,定然有旁的事!
江月站在那儿,呆呆的,她劝自己别哭,可见到他的那一瞬,眼眶里的泪珠子掉得更快了。
阴影底下,他的身影料峭如昨,看不清俊朗的面容,唯独那双澄澈清冽的眸子很亮,亮的像是天幕中悬着的璀璨星子,亮的又宛如是夏夜里忽闪忽现的动人流萤。
江月舍不得眨眼,只一动不动哧哧凝睇着那人。
忽的,他朝她缓缓眨了眨眼,一开一阖,轻轻的,宛如流萤振翅。
他们曾一起破过案,经历过许多生死瞬间,又是抵死交缠、心意相通的夫妻,只这一瞬,江月便明白过来纪大人的用意。
为首的那个牢头还在不住的骂骂咧咧,江月亦冷冷回道:“仗势欺人的狗东西!”
骂得极为难听,旁边传来嘶嘶的抽气声,显然为她捏了把汗。
果然,那人暴跳如雷,“你……”这一回任谁劝都止不住,他恶狠狠开了锁,命后边跟着的人将江月拖出去……
暗夜里,旁边的那些女囚犯皆静静听得,心脏突突直跳,都隐隐替江月担忧。这会儿见动真格,真的要用大刑了,又吓得战战兢兢,暗暗感慨这个江氏真是一心寻死,怎么会惹上这种事?这么一顿鞭子下来,她能受得住多少么?不过,这牢狱里,一个反正要死的人,没多少人在乎她受不受得住刑的事,说不定,还有其他的一些羞辱……她们这么想着,越发替江月心酸。
江月的心亦怦怦乱跳。
黑暗中,那人慢慢走近,显出身形来。晕黄的灯光下,挺拔又高大,让人莫名心安。
熟悉的眉眼沉静地望过来,江月亦仰头回望过去,目光中满是贪婪。
自从那日一别,他们好多天没见了,她好想他……
男人清冽的眸子里蕴着很轻很浅的笑意,她知道的,她看得出来!
江月也要破涕而笑了,彦璋又轻轻眨了眨眼。她旋即忍住笑,被他拥在怀里,轻轻拖了出去。
紧紧挨着他身子,感受到他坚实的胸膛,江月只觉安心。
这场半夜行刑的戏码演到这里,足够骗过旁边的人,也算完了,彦璋缓缓松去一口气。
今夜,他本不该来的,可是……他不舍得。一想到要送她离开,他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过来看她!
这世界仿若瞬间安静下来,江月只痴痴望着身旁那人,要说的话,通通都在这双含泪的眼里。
彦璋也笑,他无声说道:“月娘,我来接你了。”
他来接她了……真好。
不管用什么法子,她只要和他在一起,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江月套上一件男人的衣服,又低着头跟在彦璋身旁走出去。今日看守的狱卒不多,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先前那个牢头,这会儿另外一个醉醺醺的,趴在桌上睡觉。从未做过这种事,江月怕得要命,宽大的袖摆低下,她紧紧抓着彦璋的手,滑腻腻的出了汗。彦璋察觉到她的惧意,亦紧紧反扣住。
她的手,那样的软,那样的柔,让他根本不舍得撒手……
彦璋垂眸,看着身旁的那人,心里慢慢地泛起了疼,像是被刀子割一样,好难受。
借着浓浓的夜色,外面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彦璋送她上去。
帘子落下来,两人便抱在了一处。
抵在他胸口,伸手环住他的腰际,江月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她低低问道:“大人,我们去哪儿?”
“送你去一个安全之处。”彦璋搂着她,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他抓紧时间仔细交代道,“月娘,因为顾虑到府里,你的案子我不便出手,所以将你托付给了卫铭。他会安排你悄悄离京,你娘和云娘也在那里。”
“卫铭?”江月身子一僵,倏地慌忙抬起脸,满是失措与柔弱,“离开京城?大人,你不随我一起走么?还是……你打算休了我?”话音未落,那些煎熬的泪又滴下来。
江月刚才哭红的眼睛这会子肿的厉害,彦璋心疼的要命,他轻轻柔柔地替她擦泪。男人的指腹有薄薄的茧子,温暖又干燥,让她更加不舍。
彦璋缓缓解释:“月娘,我这里走不开,等京城这边风平浪静了,我就过来找你。”说这,紧紧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彦璋动情道:“月娘,我说过,这辈子只娶你一个人。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你也是我的夫人,是我结发妻子。”
那些泪掉得更快了,江月死死揪着他的袖摆,哭得面目狰狞:“大人,我舍不得你。”
“好月娘,我也舍不得你。”
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了下去。那样的缠绵,那样的温柔,这是他放在心里的人,他永不会让她受苦。
可留给他们相处的时间好短,好短,马车过了两条巷子,静静停下来。
彦璋微微一怔,恋恋不舍地放开怀里的人。
轻轻垂眸凝视着她,他道:“月娘,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你记得,要安心等我,我定会来找你。”
“嗯……”江月哭得难看极了,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只不住点头。
彦璋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咬咬牙狠下心,转身利落跳下车。
“走吧。”他吩咐车夫。
马车踢踢踏踏,江月慌忙掀开帘子,往后看去。
暗夜里她的纪大人就站在那儿。一双眸子好亮,静静注视着她离开。
她真的好不舍,好不舍。那些泪跟绝了堤的海似的,那些惦记、那些思念、那些未说出口的情愫在这一瞬通通爆发出来,将她团团裹住,将她死死包围。她不知道这一走,几时还能再见,她不想离开他……
大人……
马车渐渐远离,她再也见不到那个身影,再也望不到那双如明灯一样的眸子,心痛如绞,泪如雨下。
后日,午时,犯妇江氏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