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璋曾伤过人, 可从来没有对自己动过手,这种痛楚一定会很奇怪……
剑眉轻蹙, 他单手执剑,冷冷望着院子里的诸人。
他这会儿身上还是那袭绯色官袍, 风扬起来,轻轻拂动衣摆,衬得他仿佛是踏着潋滟微波而来,又宛若久久立在簇簇桃花树下的天神,决绝又坚定。
彦璋淡淡道:“陈风,我要出府。”
那双亮如灿星的眸子很冷,冷的就像是冬日寒潭里的冰, 通通都是漠然的煞气。
陈风奉纪石杭的命令安排下人们守着院子, 这会子见三公子如此坚持,他连忙拱手央道:“三公子,还请别为难小的。”
彦璋浅笑:“陈风,我不为难你。”说罢, 执剑在左手手掌上划了一道, 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三公子!”
陈风和下人们惊叫起来。他们既不敢违令让彦璋出去,又怵于对面那人浑身冷冽骇然的气势,还有那不停滴血的伤口,一时间院子里乱成一团。彦璋跟前的小厮刘东慌慌张张去请大夫,陈风则赶紧跑去禀报老爷与夫人。
周氏一听彦璋做的事,心吓得怦怦跳,连忙问陈风去请大夫没。待听陈风回说去请了, 她心下稍安,软言软语劝道:“将军,罢了,就让璋儿出去吧,他也只不过想去见见那孩子。”
“哼,那个不孝子!”纪石杭气得团团转,板着脸狠狠怒斥,又道,“如今朝中形势那么严峻,我好容易在圣上面前……他这一去,只怕就要前功尽弃!万一,再牵连到阖府上下……”
“那还能如何?”周氏温婉泛红的眉眼里俱是担忧,“难道眼睁睁看着璋儿寻死?他是什么样的倔强性子,你还不知道么?”话到了此处,她顿了顿,忍不住拭泪叹道:“将军,世事难料,都是孽啊!”
纪石杭怔愣住,过了少顷,方重重叹气,又命陈风,待彦璋包扎好伤口后到书房来。
可过了小半晌,陈风急匆匆回来道:“老爷,三公子不愿包扎也不动,只说等您松口……”
真是倔强的不行!
没有旁的法子,纪石杭摇头,只好再亲自去一趟。
院子里,那个执拗的人依旧站在那儿,单手执起的剑尖上有殷红的血缓缓滴下……
“混账,你到底在做什么?”纪石杭眉目越发冷然。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举已是极度的不孝……彦璋低低垂眸,掀起衣摆跪了下来。
“爹,我就是想去刑部见月娘一面,再想法子救她出来。”他坚定回道,说罢,又抬眸望过去,平静的眼底覆着憔悴的青乌与焦灼。
就算自己入狱,彦璋也不会如此乱了分寸,单单是为了她……
“你怎么想法子?还想查十六年前江三夏的案子?”纪石杭咄咄逼人地问。
“正是。”彦璋沉毅点头,“爹,我认真想过,月娘她爹的案子,和这回临安何忠明一案极像。何忠明一案是刘党背后所为,说不定月娘她爹……”
纪石杭闻言,苍老布满皱纹的双眼渐渐黯淡下去,像是陷入某种痛苦的回忆。皱着眉,过了许久,他缓缓道:“十六年前,江三夏通敌一案人赃并获,他亦亲口认下所作所为,是板上钉钉的事。当时,为定军心,为父不得不亲手杀了他……后来,又曝尸五日……”
“璋儿,为父当初就不该同意这门亲事。现在陈年旧事被有心之人重提,只会给府里惹上灾祸,你不明白么?你怎么为了一个女子,如此糊涂啊?”纪石杭无可奈何,又有些恨铁不成钢,他对三子的厚望极重,熟料会这样……
纪石杭叹气。
彦璋怎么会不明白父亲的担忧?
他很明白的啊……可是,他的好月娘怎么就突然成了通敌贼子的女儿?
还有,父亲居然说——是他杀了江三夏,又曝尸五日!
这几个字突如其来,彦璋身子晃了晃,一张俊脸登时惨白。
这是杀父之仇啊……
“父亲,月娘她爹真是你杀的?”他问得有些急切,清冷的声音略微有些喑哑,满脸狐疑,像是期盼寻个答案,却又害怕这个答案。
纪石杭不答,只静静望着他。
迎上父亲目光的那一刻,彦璋心里什么都明白了,那一瞬,他的心重重沉了下去……痛苦地别开眼,他低低央道:“爹,这事您千万别说。”
是真的走投无路,彦璋才会说这样的傻话——这种事他就是有心想瞒,也只是徒劳啊。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果被月娘知道,怕是再也不愿见他了……到时候会怎么样呢?
彦璋不敢想。
剑尖上的嫣红一滴又一滴,悄无声息地落在尘土里,开出了世间最苦涩的心事,也牵出世间最荒唐的过往。
彦璋垂眸,原本澄亮的眸子已然彻底暗下来,他依旧固执地问:“爹,我现在能出府了么?”
就算不能见到月娘,他也得再想个法子尽快救她出来,至于其他的……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彦璋苦笑。
诚如他所料,杀父之仇这种事一旦被人有心提起,那确实是再瞒不住……
刑部牢狱中,江月定定望着前面的一堆杂乱的枯草,耳畔回荡着卫铭的话,“今日将你送入狱中的,正是纪石杭”,她心里很乱又不敢相信,虽然平日纪将军对她确实冷冰冰的,可怎么会?
还有,爹爹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江月想不明白,拧着眉,一脸惶恐不安。
一旁的卫铭压低声,缓缓道出原委:“月娘,近日朝中有人借你爹当年的案子想要扳倒纪石杭,所以特地捅到圣上那儿。如此一来,圣上定会追究纪石杭当年包庇你家妇孺之罪;二来,又会追究纪府如今的窝藏之罪,顺便再栽赃通敌的大罪……本来是天衣无缝的,”卫铭尴尬顿了顿,眨了眨眼,继续道,“偏偏纪府诸人得到消息,他们心下一横,索性亲手将你送入刑部大牢,往后,纪府再不会过问你的事了……”
卫铭说完,只静静望着眼前之人。
江月闻言,原本那颗惶恐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想清楚其中厉害关系,她冷冷道:“卫大人,如果我是纪将军,也会这么做。不用你费心,更不用你再费唇舌挑拨离间!”
能嫁给纪大人,已是她一辈子的福气,怎么好再因此连累纪府上下?
如此一想,江月倒也坦然,更何况,爹爹绝不会做出这种不仁不义之事!
卫铭怔了怔,嗤地一声,笑道:“月娘,你倒还是帮纪石杭说话……”稍稍一顿,他上前一步阴恻恻道,“月娘,你知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
江月是真怕他,见他上前,身子便下意识地往后避让。
卫铭见状,不由滞在那儿,心里那些苦意又慢慢萦绕出来。
“卫大人,女牢你来不合适吧?”江月蹙眉,厌恶说道。
这便是要送客了……她心里虽然隐隐不妙,却连听都不愿意听。
卫铭抿唇苦笑,缓缓道出那个残忍的真相:“月娘,你爹是死在纪石杭手里的。”
江月一怔,下意识地反驳:“我爹是战死沙场的大英雄!你别胡乱编排!”
“我没有编排!你爹就是死在他剑下,月娘,你爹死后还被吊在城楼曝尸五日,最后,被……”
“别说了!”江月吼道,她冷冷侧过身,对着里面,喃喃道,“我爹是战死沙场的,绝不会做那种事……”
“月娘,我没有骗你,真的!”
可任卫铭再怎么说,江月亦不再搭理他,只是背对着他,留下个纤瘦又固执的身影,反正爹不会这么做的!
至于爹爹的死……那可是杀父之仇啊……江月头微微有些晕眩,闭着眼不愿再想。
卫铭轻叹一声,定定道:“月娘,这案子牵涉极深,只怕……不过你放心,我定会救你出来!”
垂头丧气地走到门口,狱卒悄悄道:“卫大人,大理寺左少卿纪大人在外头……”
哼,纪三来这儿做什么?无非是看江月,跟她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卫铭不悦,当即蹙眉冷冷喝道:“绝不让他见里面那个!”狱卒点头会意,卫铭又道:“近日留意着里面一点……”
至于留意什么,他早就交代过,卫铭丢了一锭银子给狱卒,理了理官袍,慢条斯理走出去。
彦璋立在外面,见卫铭出来,作了个揖:“敬晖兄。”
难得不那么凶悍!卫铭撇撇嘴,留心到他手上缠了绷带,也不知是受了什么伤。他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凤英,今日有何贵干?刑部大牢可不能随便进啊……”
话中带刺,彦璋意味深长地笑:“敬晖,我今日不是来见月娘的,我是来见你的……”
“见我?”卫铭愣了愣,没想到他的用意。
彦璋微微颔首:“正是见你。”
“见我何事?”卫铭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留下的瘀伤,满脸谨慎。
“今日我来,是想与敬晖商议如何救内子一事。”彦璋坦然回道。
这青天白日,还是在刑部大牢门口……卫铭吓了一跳,连忙四处张望,见没人留意这里,这才望向彦璋,干瘪瘪笑:“凤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彦璋注视着他,淡淡问道:“你不想救我夫人么?”
那人冷冽了然的视线戳在他心里,实在太冷,卫铭打了个寒颤,笑道:“这事我不方便,你知道的。”
“这事你最方便。”彦璋理了理袖口。
摸着脖子上的伤,看着前面那个从容离开的身影,卫铭不悦。纪三求人,也没个求人的样子,真是……可恶!
反正他是不会帮他的……如此思量,卫铭这才离开几步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