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招远远超过了李忘尘的想象力。
他本以为大幅度增强的自己将有机会涉足到这一战场,即使做到再微不足道的贡献,也足够满足。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男孩早已不是那个只顾着自己生死的现代人,名为侠义的种子早已种下,并且萌发。
可是当真真正正的惊艳一枪和伤心小箭碰撞的时候,李忘尘绝望的发现自己根本无有任何机会参与这一战, 就算这是一场注定送死的搏杀,可他却连送死的资格也没有。
轰隆隆隆隆!!!
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彷佛连天也要突破,连大地也要震碎,伴随着巨响而来的是同样骇人的力量余波,当真气与真气相撞的刹那之后,四散而来的已分不清楚是伤心小箭的毁灭力还是惊艳一枪的破坏力, 又或者根本是二者的混合, 能感受到的只有一股超越李忘尘所能想象极限的旷古绝今的真气风暴,扫荡形成卷向四周的狂啸。
早已支离破碎的甜山再难得到幸免,几乎在两招碰撞的第一瞬间就被强烈的力量解体,整座山颤抖了一下,随即化作了肉眼不可见得的细小齑粉,彻底消失在世人的认知之中。
或许当它被两人选定作为战场的时候就注定了这个结果,若有共情能力极佳之辈在场,或许能在那轰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之中,听到这座山毁灭消亡那一刻发出的微微哀鸣。
但这一击对拼的余波还远远没有结束。
区区一座甜山,还满足不了它们的“胃口”。
若在高远千万丈的苍穹往下静观,当能看到那硕大的真气风暴正不住扩散至方圆百里,令大地如同被无形巨手肆虐摆弄的泥巴般柔软脆弱、不堪一击,这完完全全是传说故事之中的仙佛们移山倒海力量的具现化。
而几乎在两大强招激撞的一瞬间,李忘尘已首当其冲,被雄浑气劲掀飞击退, 整个人像是无根浮萍一般,任他有什么小三合得二的武功、武功更胜一筹的人间行走,在这横强霸道的两招面前都得歇菜。
一时之间,但觉天地昏暗、宇宙动荡,周身能感觉到的一切都被无法阻碍的强横力量推开推开再推开,李忘尘也不知道浑浑噩噩在半空中打了好几个滚,才狼狈不堪的栽倒在地,随后是天倾地陷般的大量泥土埋葬,吃了满嘴的土。
一天连续被两次坑埋,李忘尘怀疑老天要将自己当作兵马俑。
但上一次他满心抱怨,这一次他却在眨眼之间庆幸这恰到好处的泥尘,因为隔着数丈的松软泥土也能感觉到的灼人真气随后而来,并且将李忘尘身上覆盖着的泥土彻底毁灭分解,力量削弱之后,方才落到李忘尘的背部。
饶是如此,这力量轻轻一扫,也令他浑身一颤,遭受重创,初成的金刚不坏十足像是刚刚出社会梦想着创业的大学生,没威风几日就给骗得欠款好几百万。
“草!”
李忘尘惨叫一声,活像是给人用重锤狠狠勐砸背嵴。霎时间七窍流下血来,骨骼跟着破碎, 内脏无一幸免, 十分得不好过。
即便有这泥土承受部分力量,结果依然如此, 若真正正面接受这余波,还不知有没有活头了——他妈的,无情的担忧果然没错,是我太自信了。
李忘尘苦笑一声,勉强翻身一看,又惊呆了。
自达到金刚不坏境界之后,经过易经洗髓,全身改造,李忘尘的目力之精,一旦着力审视,足可以等同于成千上万倍的显微镜。
他完成如此突破之后,一路赶来的时候,甚至能发现举目望去,万事万物之上的种种细菌和微生物,并且绝不会感觉到恶心,只会深刻领会到佛经上所说的“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的道理。
可是此时此刻,他这一对“佛眼”也看不清泥尘粉碎之后的微粒大小。
那些物质好像凭空消失了。
它们当然没有消失,别说李忘尘尚未脱离人的范畴,就算他真练成了张三丰似的陆地仙佛,也深信物理定律。眼前的这些东西绝不会被毁灭成“空”,它们只是转化成了另一种状态,一种连现在已算是半个超人的李忘尘也看不清的状态。
比细菌更小……莫非被粉碎成了分子级别?
李忘尘想要大叫扯澹,可是事实确凿摆在眼前,他呆呆愣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一咬牙,“这可不是当震惊路人的时候啊,阿星敢给火云邪神一棒槌,就算元十三限的武功已超迈那秃头阿伯,可我又不知道比当时的阿星威勐多少倍了!?他妈的该做些实事了!”
这大概是除了李忘尘自己之外,根本无人能够理解的自我安慰例子,居然还真能令李忘尘振作了起来。就算体质再受创伤,也绝不会干扰他的内力,李忘尘几乎强令自己的真气支撑身体,从剧痛中挣扎起身,回头远眺。
——即便他刚刚才说过不愿意担当震惊路人的角色,但这一眼看去,李忘尘还是呆了一呆。
在他面前的甜山已经被移平了,这种空无一物的状态令他产生一种荒谬的想象,那就是这世界其实处于虚幻的视频之中,只需要几下操作就能P图,山不是被移平了,而只是他吗的被平移了。
甚至还不止如此,在原本甜山的位置,更凹陷下去,形成个深邃的大坑,坑洞硕大至方圆里许,上面飘荡着一缕一缕烟气,并弥漫着烧焦后的气息。
“哈哈,好技术,PS吧老哥是吧?”李忘尘忽然笑了两声,“幻觉,一切都是幻觉,你骗不到我的,这没可能的。”
这诚然是自欺欺人,只因为一想到对手是能做到这样的事情,李忘尘本来鼓起的勇气几乎就要去掉九成九了,他第一时间想要否定这一切的真实性。
幸好不是全去。
勇气这样一种玩意儿真是奇妙,它是那样容易消灭,更是令无数人去送死的东西,可偏偏任何人一旦拥有了它,哪怕只剩下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一丁点,便什么理智也不起作用了。
李忘尘凭着这一丁点的勇气回过神来,他也总算认清了现实,将什么稀奇古怪的幻想全部抛之脑后。
接下来他选择的并非是逃走,而是继续靠近这深坑。
不需要靠近太久,走到某个位置,李忘尘身体忽然一定,神色之中慢慢流露出悲伤。
从他这个角度遥遥看去,在深坑的底部,能看到一个人。
或者说一具尸体。
那人的模样,即便是现在看来也实在很不像是个死人,他的肤色白皙柔嫩,一张脸看上去既像是六十岁,也像是二十岁,有老人的沧桑及智慧,也有年轻人特有的天真和纯粹。
他像是一张用白色笔画涂抹过后的白纸,上面画了很多伟大的景象,但都是纯白颜色,毫无污秽,所以不会令这张纸有丝毫的污秽,却又永远不是真真正正的空白一片、毫无内涵。
他一身丝质长袍,尚未沾染丝毫的尘埃,洁白无瑕,白色长袍与他的白发间杂在一起,令人分不清是他的长发白,还是他的长袍更白,又或者根本就是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银白色的光辉。
他闭上了眼睛,神色安详而宁静,像是徜徉在一场静谧而美妙、香甜而深邃的梦中。
“像是”的意思,就是并非如此。
以李忘尘的武功,在这个距离,一眼就能看出,这人已没有了呼吸,也不能再做梦了。
——诸葛正我死了。
在这一刹那,实在很难用世上的任何言语描述李忘尘的心情,那像是本来华丽而高贵的布匹,却被火烧、脚踩、刷了马桶,然后如垃圾般丢在街道之中,接收废水的冲刷,最终变得又脏又臭又阴湿。
李忘尘的目光微挑,锁定了站在诸葛正我身前那个高大壮硕的持弓老人身上,同时看到了那张面色如金,有道刀疤的面孔,心是越沉越低。
诸葛正我死了。
而元十三限居然没有死。
他总算完成了自己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想要完成的一桩大事,他在一场正面交战之中,杀死了诸葛正我。
而且看样子……状态还不错。
李忘尘长舒一口气,感觉手脚发软,六神无主,他一时失去了逃跑的意志。
既然元十三限存活,接下来的发展显而易见,李忘尘的大计也将毁于一旦。绝望的情绪转瞬间扑灭了那最后一丝丝的勇气,他油然而生出种心灰意冷的想法。
逃与不逃,似乎已不相干了。
这兴许就是高武世界永远不可测量的一点,那就是一切的谋划伟业是否能够成功,最终须得由一个或两个个体决定。不管李忘尘对自己的计划多有把握,当诸葛正我败给了元十三限后,李忘尘自来到大宋之后的一切都即将化为乌有,而他的生命也将终结。
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
真真正正的结束了。
连反抗都是多余,即便只留下千分之一的力量,元十三限依然能够对付李忘尘,现在他最好的做法就是认命,就是他吗的……坐以待毙啊。
——怎么可能!
——他妈的李忘尘,你怎么可以坐以待毙!?
李忘尘一咬牙,转身就逃。
他还要逃走,他还要抓住希望,绝望永远不能扑灭生的勇气,他也永远不会心灰意冷,也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
可惜的是,任凭他心中万分激昂的情绪,也并不能化作逃跑过程中半点实质上的帮助。李忘尘身形刚刚动作半步,已戛然而止,因为他面前出现个硕大无比的黑色身形。
几乎是下意识的,李忘尘身后跃出人间行走,配合他一同出手。
元十三限看了人间行走两眼,若有所思,伸手一点。
这一点几乎令李忘尘回想到自己曾苦学饿虎扑食面对李寻欢的那一刻,他连怎么败北也都弄不明白,人间行走已给打得退开,手中的招式也化为乌有。
元十三限一指点在他的额头上,然后收回。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李忘尘的全身上下传来令人牙酸的声响,他的骨骼变形、容貌改装,全都消失,圆脸笑面的宋虚,重新变成了个矮小的男孩儿。
不过他眼中的锐气和敌意却并未因体型的减少而丝毫变弱,甚至反而更强三分,自下而上,倔强而强势的看着高大的元十三限。
“真小啊,你这样小的家伙,居然能得到诸葛信任么?”面对李忘尘不善的面色,元十三限却并不在意,只是远远看着诸葛正我的尸体,语气复杂而悠长。
直到此时,李忘尘才惊觉某种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元十三限的脸上并无任何胜利者应有的畅快,反而只有一种……颓废?
一种只有失败者才应该有的颓废。
可是,不是诸葛正我死去,而他生还了吗?
这场战斗,似乎有什么极为不简单的内容,李忘尘一时弄不清楚。
但他这心神的微妙变化,却令元十三限挑了挑眉,“敏感而细心,加之此前面对诸葛尸首时心态的变化……哼哼,你就有世上一切凡人应有的缺陷,胆小怯懦,却又不会被这情绪干扰。”
李忘尘呆了一呆,收敛敌意,嘿嘿一笑,“前辈夸得我不好意思了。”往前走了两步。
元十三限一伸手,已截住了他偷偷刺来的斩铁草,澹澹道,“你不用口蜜腹剑,也不要以为我现在重伤未愈,所以与你好言相向。经此一战,我确实有所损伤,但收拾如你仍十分简单。”
李忘尘很自然地收起斩铁草,干笑起来,“前辈武功太高,又如此平易近人,令小子感动万分,以至于忘却了手中还有柄刀子。”
元十三限道,“你是否疑惑这一战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我为何与本该得胜的模样大不相同?”
这的确是李忘尘心头的疑惑,他诚心实意的点了点头,“是如此。”
元十三限忽然举起了手中的弓箭,对着天空看了一看,李忘尘不解其意,只能跟着他端详这猎杀了六五神侯诸葛正我之后,即将名扬天下的伤心弓箭。
他一开始还不明白,但随后发现了元十三限的用意。
在那弓箭之上,竟然各自有两道深刻而明显的断痕,二者原来早已经断裂,只是握在元十三限的手中,方才能够维持形态。
但现在,元十三限深深看完了弓箭,信手一拆,弓箭各自断成两截。
元十三限丢开断弓断箭,此前李忘尘感受到的颓废再次涌上他的面容,他低下了头,本来一丝不苟的头发乱了几缕落下,面上涌现出奇异的表情,又急躁又无奈,又疯狂又痛苦,又悲哀又难受,最后一切的一切化作了一句好像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话语。
他说,“我是活着,但我输了。诸葛是死了,但他赢了。”他说完这句话后,像是把生命的一切用尽。
李忘尘福至心灵,一切的疑惑总算解开。
这下子他又回头看了看诸葛正我的尸首,忽然把两个字脱口而出,“经典。”
元十三限勐然抬头,如狮子发怒般道,“你在嘲弄我们?”
李忘尘摇了摇头,又道,“浪漫。”
元十三限愣了一愣,怒态忽收,他看了看李忘尘,又看了看远处的诸葛正我,咀嚼这两个或许只有武者才懂得的词汇。
胜者死,败者生。
天地苍茫,赤地千里。
老人和少年站在一起,品味着这独属于武人的,经典而浪漫的一战。
(本卷‘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