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尘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的铁刀,“我就用这把,至于你……三十六柄,一起拿上来吧。”
此言一出,不只是兆秋息微微皱眉,连周围围观群众,亦哗然变色,都觉得李忘尘太过骄傲而狂妄了。
世人习练武功,从来是寻找最贴合自身的一柄武器,苛刻之处,甚至须得严格要求重量、重心、形态、体积、弧度等等数据,与自己心中不能差池分毫。
但若到达了一定境界,能一法通、百法通,则无论何种兵刃到了手中,皆能无往而不利。
兆秋息就是这个境界的人。
他收藏的这三十六柄刀无一不是名品,乃是神刀魔刀妖刀佛刀名刀宝刀,每一把刀法都有其核心的理念,不乏天差地别、彼此冲突的状况,偏偏兆秋息的刀法可以同时适应其中一切刀理。
他自创的名为“阵雨廿八”的刀法,据说已将刀法引到了极致。
待这套刀法创造之后,江湖上三年之内,已无人敢再创刀法,因为已实在没有了任何必要。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兆秋息令李忘尘来决定两人手持兵刃,将是对战局极大的让步。
一方面是兆秋息的刀法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真正发挥最大威力的时候,往往是在随手拿刀,随手弃刀,变化莫测,自在如意的状态下。
另一方面,这三十六柄名刀之中,也各有克制关系,只需通晓刀道,有一定目光,就能知悉底细,给兆秋息一柄被克制的刀,而自己手拿克制对方的刀,将占尽先机。
这同时也是兆秋息给予对手的一点点福利,前提是对手拥有能将其把握住的能力。
当然,此前的知名刀客,也自然都有各自擅长的宝刀在手,或许并无兆秋息手中名贵,却更配合相衬自身,将是无往而不利的绝佳搭档。所以不接受这点福利的,自然不在少数。
但这些人的手中,绝非是李忘尘一般,拿着柄随处可见、工艺粗糙的大铁刀。
刀王州大擂台自建立迄今,还从未有过李忘尘这样的人。
他不拿兆秋息的宝刀,而是拿自己的铁刀。
他不规定兆秋息的刀,而是令兆秋息也拿出所有的刀。
擂台四下,顿时议论纷纷,有些人甚至咒骂出声,大叫李忘尘狂妄荒唐云云。
李忘尘却平静道,“真正的刀客,将与自己的刀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刀便是人,人便是刀,你的刀是你的一部分,我的刀是我的一部分。当你与我比刀之时,便须得是整个你与整个我的对抗,脱离了刀,又怎么算得上数?”
不知为何,他分明没有内力,这句话不过是平常说话的声音,但偏偏此话一出,便立即有一股舒缓而浩大的意境,倏然间荡漾开来,如同水上波纹般扩散极远,将四周的嘈杂声渐渐扫平。
霎时间,目光齐聚李忘尘身上,却没有一个人敢多言一句。
一股莫名的力量,令他们心生难以形容的畏惧。
人们看着他硬朗的眉眼,紧抿的嘴唇,略长的一张面孔上显露出的内敛而深沉的力量感,终于认识到一件事情:刀王今次的对手,似乎和从前的手下败将,有天壤之别。
兆秋息皱着眉,沉思片刻,再次与李忘尘目光相撞后,忽然眉头舒展,微微一笑,“虽与仇兄结交不久,但兄之举措往往出人意料,令我招架不住。俗话说见人如见刀,可想得到仇兄刀法能如何神妙,此举竟给予我一种奇特而卑鄙的庆幸感觉,便是幸好你武功全废,难成气候,否则将是在下刀道的极大对手,实在惭愧万分。”
他这话语一出,立刻又引动了一阵轩然大波。
一是这才知晓李忘尘此前武功也是极高,只是因某种原因而全废;二是惊叹而丧气于兆秋息竟能说出这如此卑劣话语而面不改色,相比起来李忘尘仿佛更加堂皇正大光明磊落,两人之间高下立判。
周围涌来的声浪立刻又嘈杂起来,这次是吵闹居多,许多人认为兆秋息说了违心之语,要他立即更改。
但场中的两人,却连半点注意力也不给他们。
他们只是对视。
李忘尘并未因兆秋息的话语而得意,只眯着眼睛道,“原来这是你的刀,你想要教我得意忘形么?”
兆秋息笑道,“得意忘形在俗语中被人曲解,实际却有得到意境,忘却外形之根本,这将是我辈梦寐以求的刀法境界,仇兄怎么避之不及一般?”
说话间挥了挥手,三十六名稚童一起登上擂台,将刀匣放在擂台的边缘三十六处。
显然,兆秋息已同意了李忘尘的话语,要用手中三十六柄刀,来对抗李忘尘的一把刀。
这一柄柄宝刀,都能自生寒光,灼眼刺目,这一下子全亮了出来。
一时之间,刀光闪烁,灿灿生辉,在擂台上渲染出无形而有质的金铁铿锵之气,四散的锐利刀气更令靠近一些的人们退避三舍,心跳不由加速,口干而舌燥,生出畏惧之感。
如此威势之下,伴随着稚童离开,周围人胡言乱语的声响渐歇,无数目光投注在场上两人之间,再不敢多言。
李忘尘手持铁刀。
兆秋息双手空空。
兆秋息将双目虚眯,神光自细细缝隙中电射而出,给人凛凛神威之感,“仇兄,你已主张太多事宜,接下来的第一招,便由小弟僭越了!”
话音未落,他已足尖一点,啪啪啪连踏三步,脱身而去身旁最近的刀匣。
他动作的同时伸手,手伸到尽头的时候人已到了。
顺手一抄,一柄黝黑无比,不见丝毫光彩的刀。
“仇兄见好了,此刀名为霹雳。”他长啸一声,已闪身来到李忘尘身前,“看刀!”
刀光一闪,带着凄厉尖锐的啸叫,已朝着李忘尘当头斩下。
这一连串动作,果然是未用丝毫内力,肉身上的力量也收敛足够,并未拿出磨砺苦修而成的外家功力。但是他的肌肉鼓动、伸张、铺陈的变化,又彻头彻尾是真正全力爆发。
这在许多五六品高手眼中,动作清清楚楚,速度不快不慢,自觉若是与收着力的兆秋息作战,恐怕这位刀王并非自己对手。
但若更上一层,在刀王州驻扎的几位七八品“十天九地十九人魔”高手眼中,却能见得另一番天地。
他们神色凝重,只因为兆秋息这几步固然很慢,乃是收了力量,可肌肉膨胀鼓动,又分明是奋力出手,这将构成武学上令人难以置信的悖论。
江湖上自然常常有人收力交手,但奇经八脉的内力要收力还算正常,只需要将内力禁锢在丹田之中,不许有丝毫流出便可。肉体力量却是自然而然勃发的,收力已足够困难,要在收力的同时展现出全力出手的姿态,将只有一种可能:自己对肉体的掌握,已练到了和内力一般。
就好像兆秋息的全身精气,也有一个所谓的肌肉丹田,只要将力量收在肌肉丹田里,他就和常人一模一样了,随便怎么全力出手,咬牙切齿,都不会爆发出本身上百吨的力道。
这将是何等恐怖的掌控力?
他们同样觉得兆秋息这几下很是普通,但却看得出来兆秋息要做到这样普通,其背后透露出的底蕴将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但他们也错了。
——在真正的高手慕容复、王玉燕、李忘尘眼中,兆秋息这一招透露出的控制力固然恐怖,可这并不代表这一招本身普通。
纵然没有内力和肌肉力量推动,但是兆秋息出招的时候却利用到了全身的肌肉,这将是他与李忘尘约定之后所能使用的一切力量,他用得就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平。
这一刀看似普通,却已经将他刀学,刀法,刀艺,刀技上的方法,都凝聚在内。
那些五六品的货色,纵然有他千百倍的力量,也会被这一刀击败。那些七八品的人物,若仍想着刀法背后的道理,忘却了真正眼前即将到来的刀,同样会被他伺机找到破绽,有一博之力。
刀王果真名不虚传。
当这柄“霹雳”就要落到李忘尘的额头时,李忘尘瞅准了机会,忽然一抬手,手中的大铁刀化作一道黝黑光芒,迎上半空中飞射而来的霹雳。
蓬!
两刀相撞,响彻全场。
全场无有一人知道李忘尘并未被废去武功,包括段誉本人也对北冥神功一知半解,稀里糊涂,但此刻李忘尘却模仿着兆秋息一般无二的做法,并且比他隐藏更深。
他们所用的力量大致相同,其实并非常人水平,而是比常人稍强,乃是彼此感应之后,互相确定的一个范畴。
相似的力量一撞,两人在眨眼间不约而同地变化劲力,两柄刀只在十分之一个呼吸内刀锋对撞,随后以刀面摩擦,火花在刀面之上炸裂开来。
李忘尘倏然一下后拉,牵扯兆秋息的力量。
兆秋息立刻手中霹雳给李忘尘长刀粘着的感觉,这一下李忘尘一拉,离开身体前倾,跌跌撞撞。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朵白云,斩过去的霹雳再是刚猛,洞穿了白云又如何,白云一舒一卷,仍是往常般逍遥自在。
如意天魔连环八式——舒卷式。
他双眼陡然间光芒更亮十倍,浑身发力,双脚猛踩,背部腰椎随着动作一弓,像是头犁地的老牛一样,强行止住自己的去势。
但舒卷式的要诀,就在于对手止住去势那一瞬间的间隙。
李忘尘完全捕捉到了其中的机会,右臂肩头高耸,手腕一扭,大铁刀骤然加速,紧紧贴着对方手中的霹雳直拉下去,划拉出大量尖锐刺耳的声响和火花迸射,燥热焦臭的气息几乎瞬间扩散开来,目标正指兆秋息的双手。
此刀一出,简直如同天上降下了雷霆,化在李忘尘的掌中。
一道肉眼可见的巨大刀光泼洒出来。
这一瞬间,旁观者几乎分不清楚,到底兆秋息的掌中是霹雳,还是李忘尘的掌中是霹雳。
旁边的王玉燕、慕容复双目对视,暗叫了一声好,知晓这是当日以一敌二,将他们二人逼退的“万钧式”。
如意天魔·连环八式中的任何一式,都可接上其余七式,其中的变化繁复,足有三万一千一百零四种,最大的要点就在于“环环相扣、招中套招”,第一刀劈下的时候,便绝不给对手喘息机会。
李忘尘的刀法完美达到了这样一个要求。
眼看要被斩断手腕,兆秋息却做了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忽然松手。
放手。
原来他深知李忘尘这一招舒卷式力量层层叠叠、柔如弱水,将当年老子那一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可说是体现得凌厉尽致,后来变化的万钧式有前一式的韵味残留,将和自己的霹雳彻底融为一体,那个焦臭燥热的气息,正是被李忘尘引动的霹雳刀气。
——难怪“仇统”不需要自己的刀,只因为他的修为已经到了间隔着那柄大铁刀来操控天下间所有刀的境界!
——“仇统”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将那柄大铁刀当做真正的刀,而是当做另一只手,真正的刀却在他对手的手中,兆秋息有什么刀,他就夺去什么刀!
连兆秋息也对这样荒谬的刀法大感吃不消,“果然不愧是魔刀,原来是这般的‘魔’!”
面对这种力量,兆秋息唯一选择,只有放开手。
霹雳腾空,兆秋息总算脱离了舒卷式那柔和至极的力量,而势若奔雷的万钧式已靠近他掌间三寸。
这动作令旁人惊呼不止,紧张刺激得如同自己也身陷兆秋息同样的绝境。
兆秋息撤手急退,刀光已闪过他此前双手的虚空,气流涌动之间,以给他错身闪过,手与刀间不容发一前一后掠过半空,令人产生他已被斩断双手的恐怖错觉。
李忘尘本想继续追击,但却别无他法。
只因在撤手脱战之前,兆秋息还送了一份大礼:他手腕一扭,奋力将霹雳脱手砸出,霹雳化作一道电芒,直刺李忘尘的眉心。
李忘尘猛地踏步仰头抬手挥刀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凝聚成一道雷霆的闪烁刀光骤然间横向铺开,接下来的变化乃是王玉燕、慕容复熟悉万分的“苍茫式”。
天苍苍野茫茫。
刀光飞旋而出,在李忘尘脑袋上划了个圈子,霹雳被刀锋接住。
李忘尘微微扭动手腕,它即绕着大铁刀旋转不止,嗡嗡直响,却又始终不坠,给人提心吊胆却又稳如泰山的奇异感觉。
李忘尘止步抬头起身,整个人站在原地不动,横刀在手,远眺前方。
已失去了最好的追击机会。
乘着李忘尘回防时机,远处的兆秋息已来到了就进的另一处刀匣,掌中抄起一柄薄而透亮的短刀。他有刀在手,立刻神色安定,再次成为了毋庸置疑的刀中之王。
两人并未急着继续交手,而是站在原地对峙。
一时之间,擂台上仅有李忘尘铁刀上不住旋转的霹雳旋转声响。
而场外众人也无不愕然震动,对刚才发生的三招两式、些微碰撞,只需稍有武功,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有些事情越是看得清楚,反而越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压力,因为他们扪心自问,自己将无有完成其中任何一招的可能。
就算威力能更大,速度能更快,变化能更巧妙,但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他们总算清楚,这或许是收敛了精气神的对决,但绝非想象中的弱者交手。
全场静了好半会儿,忽然间响起了第一声叫好。
随后,声浪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