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内, “君臣议事”。樊大夫像一株大型人参,硬邦邦的侍立在侧, 就是不吭声。
王放等得不耐烦, 督促一句:“太后如何?别吞吞吐吐的。”
“人参”这才开口, 声音软软的,像吐丝的蚕。
“回陛下, 太后身体无恙,只是劳累过度而已。臣已开了食补方子了。”
这话同样也是对卞巨说的。惜字如金地说完, 神态自然地朝两人一点头, 恭恭敬敬的退到了五尺之后。
卞巨笑道:“没事就好。俗话说夏过无病三分虚, 洛阳的气候, 实话说平庸一般, 不太适合养生。女人家大抵体弱, 况是太后千金之体,微小处都该格外留意。你们太医丞的人可要勤勉办事,不管是药还是补, 都别怕花钱。宫内的私府令是我刚刚委任的,钱财方面你们不用操心。”
这番话看似十分体贴, 仿佛只是在讨论他妻女内眷的健康问题, 顺带一句隐晦的炫耀,说国库仓廪之事,我都了如指掌。
但这番“关心”落在当朝太后身上,未免就有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就连旁边侍候的小宦官都觉得有点脸烧尴尬。卞公这神色自若的,难不成真的……跟皇帝陛下亲如一家, 以至于什么话都敢说?
再看“皇帝陛下”,神色晦暗不明,但并没有跳起来骂人的意思。
王放心里明白,对方深谙攻心之道,于细微处抓人软肋,从言语到行动,都充满了掩在面具下的侵略性,不声不响的,一步步蚕食他的朝气和精神。
内心涌上厌恶之情,又让他一脚踹下去,从理智的深潭里,捞出一句自己该说的话。
“唔,卞公还未年老,何至于如此唠叨。既无关政事,交给宫人去办就行了——你方才所言,第三件事是什么?”
卞巨见他无意跟自己起冲突,轻抚自己手腕,神色似是满意。
被打断多次的“第三件事”,这才被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提出来:“陛下入主洛阳,挽救国运于危难之中,自然是天下归心。但不巧世上姓刘的太多,眼下仍有宵小蹦跳博位,和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刘氏宗室同流合污,妄称正统,挑衅陛下的地位。这些人狂妄已极,还请陛下当机立断,下旨谴责这些叛臣,号召天下兵马聚而诛之,以安民心。”
王放凝眉,用大白话确认了一下:“就是说,我有些远房穷亲戚,在某个穷山恶水犄角旮旯,也都开始过做皇帝的瘾,我得下令把他们灭了。”
卞巨嘴角一扬,微微向后倾身,不做声,但脸上表情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孺子可教。
王放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也向后一倒,大大咧咧笑道:“何苦呢?他们愿意烧自己的钱玩过家家,让他们自己玩,我不受这个累。手伸太长,容易抽筋。”
卞巨宛若没听见他的话,怀中取出一卷书,“何用陛下亲力亲为。檄文臣已拟好了,请陛下过目,但有文辞疏漏之处,还请陛下不吝指正。”
王放接过来一看,有点脊背发毛。
卞巨袖子装的东西太多,一样样的都十分浓缩精巧。这帛书上写的是蝇头小字,正儿八经的檄文下面,密密层层的人名像蚂蚁爬,少说也有几百个。
从州牧到太守到长水校尉,其中不乏有他认识的、前白水营成员。这些,都是他要定点清除的对象。
王放从睫毛里漏出目光,不动声色地瞟了卞巨一眼。对方直白地看他,苍白的面容上挂着难以捉摸的冷笑。
白水营里的所有人,王放几乎都能叫出名字;而卞巨不知道。
谯平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吗?
把这样一份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名单直接呈给他,也有试探的意思。
王放面色如常,接过手边一盏蜂蜜桂花冰水,慢慢喝几口,打个哈哈。
“卞公倒是挺着急。我以为要等正式登基之后,才能开始颁布圣旨呢。”
“讨贼诛逆,不能等良辰吉日。晚一天,便是多一天的民之倒悬。”
王放心里冷笑一声,空盏子丢在地毯上。立刻有人轻手轻脚拾起来。
“卞公,我幼时曾读《道经》,圣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太大,里外生熟不均;油盐酱醋放得太早,便失味。如今你助我烹了一锅鲜,锅还没热,便下猛料,你不怕噎着?”
“陛下不用管这么多。只需批复一个‘准’字即可。”
一副笔墨已经悄悄递到手边。王放拿起一枝笔,横搁在左手食指上,找准平衡,把那笔当天平玩,摇摇晃晃,不亦乐乎。
卞巨道:“陛下伤愈迅速,臣心甚慰。”
王放冷不丁问:“这份名单,是谯子正帮助拟的吗?”
啪的一声,笔掉在砚台上。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大笔一挥,把几十个白水营旧伙伴都划为“国贼”,不像是他做出来的事儿。
卞巨静了一刻,才不置可否地笑笑。
“臣的手下人才济济,又不止他一个谋士。”
顿一顿,又说:“当然,平叛有先后。陛下若觉得这当中有些人……罪不至死,也可以暂时划掉。陛下宽宏大量,他们感念恩德,日后弃暗投明,也说不准。”
这是给他留了个面子,准许他“赦免”旧白水营成员。
当然代价是,这些人如今的姓名和职位,都会一览无余地暴露。
王放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打个呵欠,半开玩笑道:“好么,这檄文一出,天下平白多了几百个钦犯逆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个天子残忍好杀,背地里不知得有多少扎我小人的!卞公,你倒甩手一身轻,不落半点骂名啊。”
这话说得幼稚。卞巨也不辩解,躬身一拜,“臣誓为陛下遮风挡雨。”
王放冷笑,“咱俩也算老相识,何必要这种繁文缛节的过场。喂,卞公,跟你商量商量,不如我给你磕几个头,这个位子让给你,你想起草什么,就起草什么。三日后的祭天谒庙之典,反正全都准备好了,换个人就行。套上那一身衣冠,大家也认不出里面的瓤是美是丑。以后你再传给你的儿子孙子,世世代代江山永固,何必总是跟我这一个胡搅蛮缠的浪荡子弟周旋?”
卞巨惶恐再拜:“臣生食汉禄,死为汉臣,如有不臣之心,天诛地灭!”
这话喊的响,喊出一大串咳嗽声。殿里殿外的人都听见了,一片赞赏的窃窃私语。
王放看一眼他腰间的剑,笑道:“既如此,倒是我误解你一番好意了。你替我‘清君侧’,诛叛臣,忠心可嘉。”
“陛下能够理解臣之苦心,臣不胜欣慰。”
王放打了一圈太极,对方屁事没有,他甚为气闷。
终于似乎妥协,拿起笔,在那拟好的檄文后面,一长串的姓名之后,试探着点一点,问道“那么卞公,你说这名单我可以修改。我……在后头加几个我看不顺眼的人,总可以吧?”
卞巨微笑:“只要不是臣就行。”
王放亲亲热热地捶了一下他肩膀,“瞧你说的!怎么会是你呢!”
他一下子运笔如飞,旁边小包看得眼花缭乱,只听刷刷几下,片刻之后,长长的名单后面,竟然又添百八十个。王放记性超群,竟把自己从小到大听来的,所有诸侯军阀的名字,凡是卞巨没点到的,他都给补在后头了!
卞巨厉声道:“陛下写什么呢?”
王放手上不停,笑道:“这些人手中有兵有权,都是威胁,你帮我早早除去,有何不妥?——对了,是不是有些人已归附于你,听你号令?唉,我好心提醒一句,狼子野心,这世上多的是忘恩负义之人。你眼下对他们好,他们转头就咬你一口。我虽年轻,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不瞒卞公说,我自己也做过几次。因此深有体会。这些人靠不住,不如趁此机会,一并除去,防患于未然,斩草除根,免你心头大患——卞公,我这可是为你好。日后天下人就算骂,也只会骂我昏君暴君,骂不到你头上的。”
“陛下不可……”
“我明白,我明白,你当然要劝谏一二,做做样子。来人,唤太史令,把今日之事记下一笔,就说我天子暴戾,胡乱征伐,卞巨卞公不惜触犯天子,直言进谏,被我罚打了板子——嗯,板子当然不会真打,但也要把卞公臀股受伤的细节描绘得栩栩如生。后人读史,读到此刻,当喟然嗟叹,卞公真乃忠臣也!……”
在他一片胡说八道声中,“圣旨”已经拟好。一派正气凛然的檄文底下,两种笔迹,赫然几百个人名,几乎涵盖了当今天下的所有大小诸侯。
王放从旁人手上抢过玉玺,咣当一声盖上去,起身哈哈笑道:“有劳卞公,把这些人都给我除掉,我大汉江山永固!哈哈!”
他也不往后看,甩手就走,命令身边宦官:“回去服侍更衣。我还没去御苑花园里逛过呢,听说里头有梅花鹿?”
卞巨脸色铁青。七岁小儿都能看出来,这样一份几乎疯狂的“圣旨”,要是真颁下去,相当于让他跟全天下宣战!
还得自断几个左膀右臂!
心知“陛下”多半是故意捣乱。但他居然胆大包天,此刻已出了正门。留下一众不入流小官,带着敬畏的眼神侍立在侧,不明白卞公为何突然暴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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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没能如愿去御苑里逗梅花鹿。等他更衣洗面过了,小包一脸为难地告诉他,御苑正在整修,里头全是灰扑扑的大土堆,没什么可看的。
王放想说,大土堆也很有可玩的花样;但看周围人脸色,显然都不愿给他带路。
他意兴索然,“算了。宫里藏书的地方在哪里?我去读读书。”
宦官们回,最精髓的藏书,都已在主上宫里了。其他的杂书笔记,抄得歪歪扭扭,恐污天眼,主上不看也罢。
王放再问:“那我去瞧瞧太后。她不是生病……”
“太后已歇下了,让人不要打扰。”
王放脸色一沉。这大下午的阳光明媚,谁没事窝在那黑漆漆的宫殿里歇着?她又不是蝙蝠!
就算生病,她也会出去晒太阳啊!
但他没再问第四句话。他心知肚明,自己今日,乃至以后的几日,怕是都没机会出这座殿。
他刚刚肆无忌惮地跟卞巨作了个对。“禁足”算是最轻的惩戒了。以自由为筹码,消磨他的年轻锐气。
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天下虽乱,但诸侯之间不过是小打小闹,天子懒得管;一旦按照卞巨的意思,朝廷里一道檄文发下去,把一部分人变成“贼”,另一部分人则“奉诏讨贼”,可以预见,中原混战必将骤然升级,从春秋跨入战国,从无伤大雅的“争地盘”,变成你死我活的生存之战。
他是在民间长大的,有幸未被乱世的铡刀碾成碎屑,但也见多了“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不敢想象这一道檄文的后果。
但也许……国家换代,龙座易主,诸侯间为了“正统”而厮杀,是迟早躲不过的事。
但最起码,这道伤天害理的令,不能从他手上发出去。
其实他性子随和,并无什么唯我独尊之念。倘若卞巨真的能借他之手,一统中原,消弭满地战火,他不介意当这个木偶。
但从眼下的事态来看,卞巨想让他做的,不仅是木偶,更是杀人之刀。
他满怀心事地回内室歇下,找点先前宫闱里的起居注,当消遣读了。庖厨送来什么,就吃什么;有人给准备好一池香喷喷热汤,他就进去洗。
难得这么多人伺候,不用白不用。
宫里御用的浴池,比他以前见过最大的浴盆还辽阔上好几倍,简直像个小型池塘,外砌大理石阶,立着黄玉雕成的栏杆。因着年久,边边角角都有所磕碰,有些地方用青铜包了起来,有些就任其剥落,大约是无钱整修。
浴池四角装饰着精美宫灯,烛光温暖,照亮水波片片。水面上漂着各色花瓣,甚至还有油纸折成的亭台楼阁悬浮其中,宛若琅嬛仙境。
可以看出,这浴池也是最近才匆忙整修出来的。但就算是古旧,寻常人一进来,也得闪花了眼。
王放刚想腹诽,一个人用的东西,何至于做得如此宽大,回头溺在里头了,尸首都不好找。
蓦然想到,过去帝王们享用汤泉的时候,大约都不是一个人……
他想起许久以前跟罗敷的“汤泉之约”,不免心猿意马了一刻,看看空荡荡的池子,又不免气馁。
这天子当得何等憋屈,想“声色犬马”一回,都没人陪。
旁边小宦官见他踟蹰不前,脸上微有欲求不满的神色。这神色何等熟悉,他们在以前的各种昏君脸上都见惯了。
连忙提议:“主上若嫌冷清,不如召几个美人来赐浴作陪?”
话音刚落,王放吓得一个激灵,扑通一声就掉池子里了,还吞了一口水。
水里放了薄荷叶,沁香入体,头脑忽然清醒。他冷不丁问:“到时的祭天之典,礼仪装束之类,谁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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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宰莫名其妙被唤进宫,一身胖肉都在往外冒汗,走这一路,自觉轻了两三斤。
他这个主管祭典鸡毛蒜皮的小官,原本没什么“面圣”的机会。上次倒是三生有幸,被先帝传唤了一下,结果劈头盖脸挨一通骂,说他不该纵容下人经商霸市。
心里的阴影刚散去,新皇帝又叫他来宫里训话!
刘太宰抹一把汗,本能觉得这次也没好事。
新皇来自民间,刘太宰这两天也想清楚了,十有八九便是当日的“孝义赶车郎”。自己跟他妥妥的有过节。记忆犹新。
人家咸鱼变鲲鹏,一飞冲天;自己却还是原地踏步。还是那个人微言轻的太宰令。
接到传讯的那一刻,他差点就口述遗嘱,布置分香卖履之事了。
不过看那传讯的宦官笑眯眯的,不像是看一个将死之人的样儿。刘太宰心一横,开了一坛平时舍不得喝的陈年老酒,抿上一小口,不敢多喝,这就跟着走了。
王放眼角带笑,看着刘太宰在底下三跪九叩,轻轻发抖。
他刚“沐浴”完毕,没舒服几刻,就十分勤勉地从池子里爬了出来。眼下长发未干,散着湿气,全身带薄荷香。
刘太宰惴惴不安的当口,心里也不免有个小角落暗自羡慕。帝王的奢靡生活啊,不知后宫里囤了多少美人相陪。再看看自己,一妻几妾,全都索然乏味,相比之下,可谓人生输家。
正胡思乱想,冷不丁上面一句话:“卿免礼。”
刘太宰赶紧抬起头,整理出一副忠诚可信的笑容来。
王放不急躁,摆着架子,闲闲过问了几句家常。
刘太宰听他的声音听熟了,原本七分确信,此时变成了十二分。
“臣……微臣以往,那个……有眼不识……”
王放重重咳嗽一声。
“卿所言何事,朕听不清,近前讲话罢。”
宦官扶着,刘太宰战战兢兢往前走两步。
王放叫他伸过一只耳,在他耳边粲然微笑:“朕幼年曾居民间,有些不体面的事儿,太宰何必当庭提起。卿请起。”
刘太宰腿软,哪起得来,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像个成精的冬瓜。
半是侥幸——新皇竟没将他砍头!
半是后怕——自己猪油蒙心,竟然差点当庭抖落陛下的过往!这要是自己嘴快三分,真的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削了陛下面子,那……
他那一众娇妻美妾,怕是真的要分香卖履了。
赶紧捂住嘴,胖手上的指甲掐进脸蛋里。
“是是是,臣不说……”
王放见他乖觉,笑一笑,吩咐赏两匹帛。又零零碎碎问起祭典事宜,用什么肉,用什么酒,用什么布。
刘太宰擦汗,明白了。新皇原来是好奇这些东西。
也难怪,少年人爱热闹,爱风流,爱鲜衣怒马。麻雀变凤凰,自然要做足排场。
王放身边的宦官们也是这么想的——陛下过问这等鸡毛蒜皮,大约纯粹为满足虚荣心,不是什么大事儿。因此也没请示卞巨,也没二话,就把人请来了。
刘太宰对此是内行,连忙收了惧怕之心,按部就班地答起来——太牢三牲如何如何,宗庙斋戒如何如何,礼乐如何,钟鼎如何,布匹……
王放眉眼一挑,轻声重复:“布匹?”
刘太宰忙道:“上次春社祭,用的是邯郸……”
总算他脑子快,及时把最后一个字吞了下去。
天子赶车时,天天为“邯郸秦”跑腿。他脑子有坑,差点又把新皇曾在民间的事儿说漏嘴!
王放冷眼看他,直看到刘太宰又开始发抖,才慢悠悠地问:“嗯,邯郸秦家的吹絮纶,太宰这次还打算用?”
刘太宰彻底明白他意思,赶紧压低声音,“不用,不用!不瞒陛下说,‘邯郸秦’最近接了别家大单子,吹絮纶产量少,也征不到。臣换别家织品,质量上也都是有保证的……”
王放松口气,眼神掠过一丝严厉。
“好。卿此言,甚得朕心。”
言外之意,算你识相。
刘太宰觉得半条命回来,再接再厉地补充道:“臣明白了。以后‘邯郸秦’的织品,一寸都不会出现在陛下身边。”
新皇要和过去彻底“割裂”关系。自然不能再拿“邯郸秦”在他眼皮底下晃。
王放点点头。卞巨肯定是不会亲临织品市场的。只要“邯郸秦”不流入宫里,他就见不到,织坊就安全。
其实通过刘太宰,大约也能联系上胖婶她们。但王放不打算冒险。今日之举,恰到好处。再多言,就显突兀。
况且刘太宰人品一般,也未必全然可信。
他挥手,“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19:谢谢小姐姐们的霸王票营养液投喂,让我有力气接着皮^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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