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灌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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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闭眼, 不点头也不摇头,让他心里猜去吧。

卞巨等半天, 没等来他的表态, 这才轻声曼语的解释:“说来也巧。秦夫人被一伙天水军士所诓骗, 差点就被诱带到外郡,幸而我大军及时发现, 将她救了下来,安顿在稳妥之处。所以……”

卞巨说的每一个字, 在他脑海中都是拉锯, 慢慢的听不清。

王放忽然莫名其妙的喃喃问:“那些天水军士, 都——都死了?”

卞巨微露奇怪的神色, 摇摇头。

“嗯……他们顺利回家了。”

王放微微睁眼, 用力甩脱两个亲兵。忽然发现手边一盏茶, 不知是何时何人端来的。

他口干舌燥,也不跟旁人客气,灌了一口。

听卞巨嘱咐:“再给殿下送点茶水来。”

东拉西扯, 就是不提秦夫人。王放跟他比耐心,一口一口的啜茶。直到那茶水只剩一个底儿, 他抬起沉重的手臂, 意犹未尽地倒转杯盏,一滴滴往嘴里甩,就差伸舌头舔了。

这才听卞巨笑道:“殿下为何不信?秦夫人之命,我们不敢不遵哪。”

再多的细节,连卞巨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自然也不会跟王放说。

昨日秦夫人落到他手里,他开始还以为不过是偶遇佳人,正感叹今日运气良好;至于她身边的天水卫兵,悄悄的做掉,伪装成被强盗袭击的现场,别让天水那边知道是谁干的——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题。

可忽然手下急来密报,说新寻到的“嗣君”,正是这位秦夫人的亲眷;他为了让这位夫人顺利逃脱,不惜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此时已经去了半条命了!

秦夫人和她身边这点卫兵已是囊中之物,不足为患;这“密报”的人,也没特意放轻声。

未曾想,不等他卞巨反应过来,秦罗敷直接抽了龚节腰间的刀,有样学样的往自己脖子上一架,喊道:“不许杀人!让他们走!否则我……我……我就自杀!”

她知道这话没分量,立刻补充:“先皇手书为证,我是王公子在民间的养……养母!你们若逼死了我,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也想学王放,在自己身上开个小口子,以震慑敌人。闭着眼睛一挥手,却听周围一阵惊呼,龚节当机立断,直接把她扑翻了。

堂堂八尺大汉,吓得面白如纸,小声说:“夫人你、你用力过头了……你不是真想自杀吧……”

罗敷吓得腿软站不起来,干脆倒在地上,刀一挥,把龚节也赶走了,再叫一声:“让这些天水兵士走!让他们平平安安的回去!否则——否则你们也看到了!要命一条,我秦氏不稀罕!”

兖州众兵都面面相觑,居然都有点脸热。

明明是泼妇骂街的姿态,不过换了张我见犹怜的脸蛋,俨然成了“妙龄女郎梨花带雨哭诉抗暴”。

卞巨麾下军队,出了名的军纪严明,爱民如子。当然在卞巨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沽名钓誉的游戏;但底层众兵无不深以为然,且引以为傲,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的仁义之师。

既是仁义之师,怎么会把一个弱女子逼哭逼死呢?

那“密报”的几位缓过神来,赶紧禀告卞巨:秦夫人并未危言耸听。方才控制“嗣君”的时候,他也确实说过,“女郎死,我不活”,主公你千万别掉以轻心啊。

卞巨惊讶之余,隐约也感恼火。秦夫人真的只是嗣君的“养母”?养母能养出这种生死相随的情态来?还是他俩约好了的?

他知道罗敷的意图。放走龚节等天水兵,就等于留下活口,等于昭告天下,他兖州牧是如何以阴险手段,挟持皇嗣,蚕食皇权,一步步达成他的膨胀野心的。

卞巨摇头一笑。这件事虽不光彩,可早晚要被天下人知道的。他既然敢做,如何惧怕世人悠悠之口?

再说,就算是为着他自己的一点点私心,也不愿看到美人血溅三尺,香消玉殒的惨状。

他当即下令:“放人。找几个女侍‘照顾’秦夫人,别在让她随随便便碰到锐器。”

龚节和他的一队卫兵,总算是得到了卞巨亲口允诺的通行令。

尽管十分不情愿,但在罗敷的眼泪催促下,还是喟然转身,走出了兖州大军的包围圈。

龚节撂下一句话:“卞公,趁着天气不太热,你赶紧给自己打一口好棺材,等着各路诸侯的勤王军吧!”

卞巨远远朝他一挥手:“多谢提醒。卞某自从起兵从军,棺材是一直备在身边的,不劳旁人挂念。”

……

于是罗敷没逃出多远,又原路返回,被带回了兖州兵马驻扎的大营。连根头发丝都没乱。

旁人琢磨着,她虽然不是先灵帝的嫔妃,也不是嗣君的生母,到底有个养母的名分。且她与嗣君感情深厚。当朝以孝治国,等嗣君登位,她就算不是太后,怎么也得封个太妃吧?

再不济,起码是个诰命夫人吧?

因此,也不敢把她当寻常俘虏对待。好吃好喝供着,还额外送了两身新衣。送了两个手脚伶俐的侍女日夜伺候。

对于卞巨来说,“捕获”嗣君之喜,远甚于得到美人之喜。这一天一晚,他脚不点地的安排各种事务,也没工夫在美人身上多花时间,只是隔着帘子问了个安,收获了几声清脆的痛骂。

反倒是谯平立刻赶来。半是赔罪,半是探口风,恭谨拜见了昔日的“主母”。

罗敷想起去年在白水营的种种,本能觉得,他应该还没被卞巨彻底“带坏”。于是整衣修容,吩咐请进来。

况且她担心,如果自己表现得像个泼妇,见人打人见鬼骂鬼,虽然能出胸中一时怒气,焉知卞巨他们不会恼羞成怒,报复到十九郎身上。

两人各怀心思,僵硬问候了两句,谯平便单刀直入,问:“夫人可知,当年东海先生收养十九郎,可曾……可曾知晓他的身份来历?”

罗敷自然不知,但她也没直接否认。

捻着手中丝帕,不软不硬地答:“先生是厚道人,抚养孤儿只为积德行善;觊觎皇嗣、居为奇货之事,想来他是不会做的。”

这是拐着弯儿的骂了卞巨。谯平低头笑笑,没跟她争。

他接着摊开心头第二件疑问:“夫人和十九郎此来晋阳,难道是寻到了东海先生的行踪线索?若有需要相助之处……”

罗敷冷冷道:“让你主公把我们一家子都抓来,整整齐齐团团圆圆么?”

知道他是在示好,但仍旧不愿意给好脸色。

谯平脸色微变,略有愧色,耐心解释:“夫人多虑。卞公要的只是汉室嗣君,至于东海先生……我可以以我个人的名义出面寻找;找到了,也绝不会容他被人加害。平虽然不在高位,但这点保证,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罗敷笑了,从侍女手里接一团针线,不紧不慢的给手中的帕子锁边。

侍女被派来伺候她,实际上形影不离,从来不走开一丈之外。罗敷心里也知道是怎么个意思。每句话都斟酌再斟酌,确保不会泄露什么不该说的信息。

“这种事不是应该十九郎自己拿主意么?——嗯,定是他不愿跟你说话,说不定还跟你发了脾气,说不定还跟你动了手,你这才来找我,捡个软柿子捏捏看——是不是?”

谯平无奈,再次叹气。几个月不见,这小女郎脾气渐长,说话也愈发尖刻,一张小利嘴,比虎贲卫兵的刀子还伤人。就连襦裙上绣的芍药玫瑰,明明婉转美妙的枝蔓,都好像带了一根根的刺。

面前的秦夫人在他眼里,俨然是“恃宠而骄”。东海先生即便多年不曾露面,却似在她背后撑腰,让谯平感到无所适从。

他硬着头皮,问出第三句话:“听说十九郎遣散白水营之后,曾将各人的去处抄录了名单……”

“哦,你是想找齐白水营旧部,让他们起个带头表率,向新天子——还有你的主公——磕头效忠,是不是?这是卞巨的主意,还是你给他献的策?谯公子,十九郎固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白水营的其他人可都不欠你的。你却为何要将他们绑架到那个人的野心谋划之中呢?”

罗敷一句话比一句话抢得快。自从王放身份暴露,整个世界天翻地覆,短短一日一夜之间,她觉得自己懂了好多事,智谋上突飞猛涨。

谯平微怔,神色愈发局促,最后长叹一声。

倘若换了卞巨,老而谋成,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任尔东南西北风,他自岿然不动。

但谯平毕竟年轻,书生意气,珍视自己的清白名声,不愿让人随意误解。

朝她一揖,正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平侍奉东海先生时,一心一意,不曾有丝毫异心。如今既做了卞公帐下之臣,自然要替他的大业考虑。还望夫人理解。”

罗敷可不理解,这些“君子”学富五车,到底都学了些什么;嘴里之乎者也,肚里的肠子像毛线团,一个死结套着一个死结,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能理顺。

她想了想,说:“君子可不是生来就侍奉别人的,为何一定要在某个‘主公’手下当‘臣’呢?”

谯平脸色一白,低声说:“天有行常,各人有各人的位置。我只会出谋划策,不会生杀予夺,自然只能做‘臣’。”

他说完,匆匆告一声罪,起立离开。

罗敷目视他的修竹般背影,忽然问道:“明绣过得还好?”

谯平驻足,半回首,淡淡道:“她父亲也是卞公臣僚,此时派驻在外,衣食无忧。夫人若惦念,我可以安排见面。”

罗敷不语。

谯平心里还有最后一句话,此时终于下定决心,低声说出来:“还有,只要我在,夫人……不必担忧自身安危。”

他用眼神一扫,指向外面卞巨的中军大帐方向。

罗敷立时明白他的意思,脸蛋微微一红。他这是说,卞巨要是对自己有什么不轨之心,他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大概会礼貌性的劝谏一下。

身后的侍女伸着耳朵听。罗敷没有感激涕零的道谢,反而冷笑,对着谯平的背影讥讽道:“那为什么不把我放了呢?”

……

谯平去拜谒秦夫人,没一盏茶的工夫就出来了——卞巨对此一清二楚。也问了秦夫人身边侍女——侍女虽无甚见识,但斩钉截铁地确认,两人谈话的内容夹枪带棒,没怎么叙旧,尽打嘴仗了。

卞巨感到满意。他生来带控制欲,不喜臣子跟内眷多接触——不管那内眷是不是属于他的。

他见王放眼光涣散,连讥刺骂人都没力气,叹道:“臣请殿下莫要再胡乱动怒,快些养伤养病,等殿下康复,再跟秦夫人相见不迟。臣身边有名医,今日刚刚随臣赶来,请他来给殿下配副药吧。”

说毕拍手。外面不声不响进来一个大夫,照例提着药箱,一言不发,朝卞巨一躬身,又对王放一个稽首。

王放本能向后一缩。想起卞巨身后那个时刻准备扎针的“神医”。

随后又想起,那位“神医”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洛阳官驿,名义上是给故世的少年天子诊治病情,实际上……

谁知道他干了什么。

再一细看,微微吃一惊。面前的这位大夫,却并非时刻跟在卞巨身后的那位,而是换了个人。但见他面容年轻,肤白圆润,微带雀斑。眉眼阴柔,袖子里的手指骨节修长。不像大夫,倒像是个鼓瑟踏歌的伶人。

只一双死鱼眼,丝毫无灵动之意,像是个精致木偶人,脸上点了黑白漆。

他打开药箱,露出里面一束锃亮金针,另有夹子、镊子、钳子,整齐摆成一排。

让这么些物件陪衬着,伶人立刻变回了大夫。他拿出一个小脉枕,一声不吭放到王放手边。

王放一身冷汗,惊出了七分的热量,警惕道:“你是谁?”

卞巨笑道:“跟随臣多年的那位神医,最近不幸故世。这位是他的得意之徒,刚刚入我府上,继承师长的衣钵。名师出高徒,他的医术,殿下尽可放心。”

王放哪敢放心。就算这人真的青出于蓝,就算他能起死回生,谁知道会在他身上摆弄什么花样!

“我不用看大夫!我……我病好了!”

两个人高马大的亲兵还“伺候”在他身边,特别温柔地帮他抬起右手,搁在小脉枕上。又极其舒缓地抬起他左手,轻轻解下上面的绷带,露出手腕上猩红的燎泡。

王放一挣,岿然不动,两只手被迫伸出来,摆了个开门迎客的财神姿势。

他收回了“拿脚踹”的念头。要是两条腿再让人拿住,那就是四马攒蹄,何等不雅。卞巨怕是要笑上半年。

年轻大夫搭上王放手腕,伸手触他额头,将脖颈和手上的伤口各检查一番。

这年轻大夫跟他的师傅一脉相承:惜字如金,极少说话。检查半晌,只微微摇头。

卞巨问道:“如何?”

大夫这才说道:“伤口感染,引发高烧,心火郁结,不利愈合。寻常扶正祛邪之剂,怕是难以奏效……”

大夫的声音温婉雅致,也像个唱戏的。跟王放的嘶哑声音一对比,愈发显出清脆玲珑来。

王放唇角浮起冷笑,哑声说道:“你这大夫只知诊病,懂不懂察言观色?你家主公最关心的,是我这手腕上的烧伤,会不会留疤,会不会盖住那几块红胎记。”

卞巨眼中精光一闪,冷冷看了王放一眼。

干脆点头承认:“没错。天下人都知嗣君是腕带红痣的。倘若这个特征不明显了……难免有人质疑,多费口舌。”

大夫点点头,似有所悟,冲卞巨一点头,说道:“皮肉外伤,倒是不足为虑。用小人特制的药膏,每日换药即可,不出两月,应当肤色如常。”

卞巨挥手,大夫告退。不一刻,侍女托着白玉罐,袅娜入来。打开盖子,芳香沁凉。

王放:“别碰我……”

根本是徒劳。他忍辱负重的看着自己袖子被卷至肘上,丝巾沾了用草药煮过的水,擦净创口,又涂一层乳白色新药。

药膏上体,疼痛居然立减大半,体内的燥火也去了三分。他终究是累了,头一歪,抵在枕头上。

卞巨见他慢慢开始配合,欣慰一笑,过不多时,又有侍女端来熬得浓浓的一碗药。

“殿下请用药。”

王放鼻子一皱,避开面前的一个大苦碗,低声说:“这是给我退烧的?”

“正是。”

“等我病好了……”

“等殿下精神稍好,咱们便出发回洛阳。”

王放“哦”了一声,突然暴起发力,一把将那药碗掀翻,咔嚓一声清脆,苦涩气息弥散满屋。

小侍女吓得又跪地上了,“殿下饶命……”

王放眼中发红,笑道:“那就永远别好了吧!”

卞巨神色严峻,淡淡命令侍女:“再去煎一碗。”

再命令两个亲兵:“殿下烧糊涂了。再服药时,不妨硬灌。”

王放哈哈大笑,几近失态,拳头攥紧,手指将身下床单抓破几个洞,指甲直刺到掌心,钝钝的竟不觉痛。

“卞公,你果真是等不及了!”

卞巨脸色臭得要命,狠狠瞪着他,弯腰行礼:“臣先告退。”

王放感觉身体愈发炽热,蜷在床铺里面,紧紧闭眼,等待陷入昏睡,做两个梦。

突然觉得一阵窒息。有人捂住了他的鼻子。他被迫张开嘴,

趁此机会,舌尖一苦,终于灌进了一口。他呛得连连咳嗽。药汁入喉,又让他吐出大半,顺嘴角溢出去。

王放大口大口的呼吸。空气灌进肺里,带着初夏的草叶气息,却如同真的草叶入肺,割得他胸腔疼痛。

他是雏鹰,是小狼,是夏日里的一只蝶,天生是在野外奔跑飞翔的命。谁要是想把他关在笼子里,捆起来摆布,他宁可死,也不想让这些不自量力的人如愿。

他自暴自弃地想,我若死了,看你们怎么办!

只一个念头,混沌中带着他不断往下沉:死之前,得把阿秦的事情安排好,不能让他们欺负她……

罗敷在驿馆里过得安逸。每天有人服侍起居。她要了一架小织机,用纺织来消磨时间。间或刺绣、编织、或是研究一些花样之类。倘若不知情的外人看,倒像是个无所事事的大家女眷。

只有身边侍女看出来,这位秦夫人,不过是纺还是编还是绣,下手都不一般的重,从早到晚弄得叮咣作响,明显是在发泄怒气。那织机每天摇摇欲坠,再让她用上几个月,没准就散架了。

罗敷知道王放病着,卞巨身边的“神医”天天进去看诊。她用尽自己所有的毅力,忍住不问他的情况。怕是一旦让人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平白给王放增加一块掣肘的顽石。

她抱着一丝侥幸的念头,想着卞巨一行人在驿馆耽搁越久,他“挟持嗣君”的恶名传得就越远。十九郎获救的机会,是不是就会大些?

只可惜,身边个个都是人精。要想从卞巨的行辕里硬挑出个不谙世事二愣子,罗敷觉得,也只能勉为其难的挑上自己了。

她发现侍女们开始悄没声收拾东西。听她们的窃窃私语,都是什么:

“这几日便启程去洛阳了……”

“可是殿下还在病……”

“主公说,行程不能再耽误。殿下就算生病,也得乘车离开。路上将养就行了。”

“可……可我听说,殿下硬扛着不吃药……”

“嘘!这是能乱说的!小心你的舌头!”

……

罗敷移步过去,侍女们寂然无声,该干啥干啥。

她遣一个侍女,去请示卞巨:“十九郎不吃药,我去劝劝他?”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又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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