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不上他当。上次在强盗营地里, 他仗着一点儿酒意,扭在她身上就不下来了。
——那是为了取暖的需要。况且, 整个山谷里也没第三个人。
现在可不一样。周围房间里全是人。还能听见轻微的鼾声呢。
她佯怒, 小声道:“你不想让我睡了是吧!”
没等他辩解, 轻轻一推后背,半撒娇的, 把他推出房间,柔声道:“乖, 睡个好觉。明日若收不来书, 咱还得想个别的办法。”
王放其实也没奢望跟罗敷同室同睡, 只不过每次都要努力一下, 万一成功了呢?
这次不出意料, 又被她推了出去, 他心有准备,但还是做出悒悒不乐的神态。临出门,忽然说:“阿姊, 若这次寻不到阿父,咱们还回洛阳吗?”
罗敷一怔, 一只手不由得停在半空。
“为什么不回?”
他苦笑:“没脸。”
罗敷黯然。离开洛阳短短几天, 她几乎要忘了,胖婶现在,多半还对着那胭脂盒生气呢!
她跟着王放离开洛阳,本有逃避的意思;若无功而返,到时如何解释?将来面对胖婶她们, 如何做人?
一时间有点出汗,耳尖紧张发热。
王放愧疚,低声道:“不该跟你说这些煞风景的。睡罢。”
她笑笑,拉起他手,也蜻蜓点水的吻了下。
既拒绝了他同睡的要求——不管这要求多无理——总归要稍微有个补偿。这点小心计,她早就看穿不说穿。
王放满足,捏捏她手,笑道:“阿姊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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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罗敷迷迷糊糊睁眼,只见墙缝里隐约漏光,照出墙角铜盆的一沿。
客店简陋,筑墙用的是掺刍秣的薄泥板,时有漏缝,有时甚至能窥到隔壁房间的动静。那店家也知晓这一点,大的漏缝都用家具挡上了。
只剩个不起眼的小细缝,黑灯瞎火的透光,显得十分突兀。
她奇怪。十九郎在隔壁干什么呢?
等了一会儿,光线不见暗,反倒更明了。轻轻的声音响了几下,似乎是他换了根新蜡烛。
罗敷轻轻起床,披件衣裳,走到那小缝儿边缘,轻轻敲一敲。
“十九郎!没睡?”
那边立刻就回话了。板壁微震,想是他靠了过来。
他也低声回:“在读书——阿姊,这八十多斤书都是稀罕文字,我大开眼界,停不下来啦。”
罗敷大奇,问:“都是什么书?”
王放笑道:“奇门遁甲,三教九流,农林医术,兵法阵法,谶纬八卦,宫闱秘史——什么都有。你过来瞧瞧?”
又诱惑她。罗敷笑道:“你给我讲讲就行了。我也不一定读得懂。”
王放“嗯”一声,没说出来,其实不少书,他也读不懂。
书籍抄写不易,又有地域阻隔,大户人家里的藏书,很多都是孤本绝本。纵然他从小读书,东海先生那些藏书都让他翻了个遍,此时读到别家旧藏,仍然时有陌生之感。
只能感慨,学海无涯,有些路是永远走不到尽头的。
他只是笑道:“这么多好书,都要拿去送给小毛头,我倒是不太舍。趁这几日,能读多少读多少。或者把篇目的名字记下来,以后再找,也是一样的。”
罗敷默然,忽然低声说:“卫家破败,大部分藏书都烧了毁了,实在可惜。”
王放笑道:“教你读的《庄子》忘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世上书太多,一辈子看不过来。你也别可惜啦。先把常用字认全,比钻研这些偏门书籍有用。”
隔一道板壁,他的声音正经严肃,倒是人模人样。
她点点头,“那我睡啦。你莫要读太苦,毁眼睛。”
细缝里的光线又强了些,听他笑着回:“我的屋里亮如白昼。”
她改口,换了个劝诫的方向:“熬通宵毁身子。”
“我身强体壮,通宵做什么都不累的。”
罗敷“嗯”一声。该劝的都劝到了。又不是她亲儿子,她才不过分管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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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第二日,看他出门,眼角爬了红血丝,还是有些心疼,嗔怪:“昨晚真通宵读书了?也不知道累。”
王放满不在乎地笑笑,“那五百斤简牍,我争取先都过过眼,然后再送人。”
两人驾车离开客舍,旧地重游。罗敷按照约定在车里等他,眼看他的身影走在村中小路上,被一片凸起的小山坡挡住消失,过了一会儿,又失而复得。
王放整整衣冠,赶走了脚边一条狗,郑而重之地迈进了卫家废宅的一角。
……
大户人家礼敬先祖。宅院中必有祠堂,而且祠堂大多建得高大规整,朝向通风良好,以便让祖宗们来得顺利,去得舒服。
而当大宅破败,院子里住满了无关乡民的时候,能抢占祠堂的那一家,也必定是有些势力名望的。
王放心中有数,找出曾经的大祠堂,只见大门半敞,门口还贴着过年的旧桃符,果然已成为单独的人家。门内机杼声声,想必有妇人正在劳动。
他咳嗽一声,轻轻敲敲门。
马上有个小丫头前来开门,怯生生问:“你是……”
王放见是小丫头,略微放心。他觉得自己擅长对付老幼妇孺。若是出来个满脸横肉的壮士,他未必敢开口。
他亲切一笑,“唔,这个……在下是来此游历的外乡人。听说贵处……”
他刚开了个头,那小丫头却一扭身,跑进院子里了。倒也没关门。叭叭叭的脚步声瞬间远去。
王放思忖,难道自己笑的姿势不对,吓着人家了?
刚觉得不太可能,听得里面小丫头大声喧哗,叫道:“阿翁阿婆,那个收简牍的奸商来啦!”
王放无端被打成“奸商”,甚为气苦,蹲在墙角生闷气。
过不多时,一对老年夫妻循声而来。那丈夫有点跛,一手拄拐,让妻子搀扶着,仍旧坚持不懈,一步一拐的走来。
王放十分感动,连忙站起来作揖:“阿翁阿婆,小子是……”
那老翁丝毫不买他的笑脸。竖起眉毛,一声打断:“昨日派人收我家简牍的,就是你?”
王放仍然赔笑:“正是在下。阿翁是……本村父老?”
“父老”是村中的头面人,一般由年高德勋者担任,负责维护本村风貌,协助管理农事和家常。
老翁点点头,拐杖点地,喝道:“你从实招来,要我家简牍有何用?要我全村的简牍,又有何用?”
一个字比一个字音量大,说到最后,简直振聋发聩。那老婆子眯缝着一双眼,眼中似有杀气,瞪着王放。眼里只一个字:说!
王放笑道:“不才是爱书之人,听闻此处有旧书,买来读读,不犯法吧?”
老翁胡须一翘,鼻子里吹出一声“哼”,老气横秋的声音冲喉而出,犹如奏响一把漏风的琵琶。
“老儿我活了七十岁,什么人没见过,你休想瞒我!谁买书是按斤买的,嗯?你从实说来,这些老旧简牍,到底有何用处!你要拿来做什么!不说清楚,休想从我们村里再拿走一片!”
王放哭笑不得。这年头果真是礼崩乐坏,爱读书也是错了?
他双手一摊,假装妥协:“好好,那小人说实话。不满阿翁说,爱书之人不是我,我是受人之托。爱书的另有其人……”
准备好的花言巧语刚开了个头儿,就又被那老翁打断了。
“哼,当我们是三岁娃儿呢!你再不老实交代,我们可叫人了!”
王放赶紧说:“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一边说,一边悄悄退一步,脚底碾过残存的门槛。
听这老翁的口气,是早就把他当成坏人,这是审讯呢!
他有点明白了。寻常百姓不理解孤本书籍的珍贵性。定然以为,自己大肆收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老翁这几声气撼云天的喊声,已经引来了不少左邻右舍。大姑大婶小媳妇,凑在王放身后一丈之地,围了个半圆,像是围着街角唱戏的。
说的都是什么:“那个收书的又来了!”
“嗳,你们说他这次出多少钱?”
“他没带旁人,不会明抢。大家放心!”
一个满脸酸腐气的儒生赶来,捧着不知从哪儿掏摸出来的几片竹简,忙不迭悄声提醒众村民:“大家防备这人!多少钱都不能卖!小生我最近闻得,有妖道流窜至此,到处搜集古旧之物,用来召妖作法,为害乡里……”
话说得小心翼翼,然而音量却并没有配合地变小,而是刚好能让王放听得见。
周围的村夫愚妇,大部分都在信服地点头,叹道:“原来如此,唉……外面真乱……”
王放简直要气笑了。读书人果然坏过寻常人,吹牛不打草稿。
但他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
干脆转过身来,朝着围观的男男女女抱团一揖,唇角扬起一个憨厚老实的笑。任何不知情的外人见了,多半以为他是衣锦还乡,来给村子里捐钱修桥来了。
“列位乡亲们明鉴。小人前来收书,的确有些自己的用途,说了你们也未必明白。但我诚心收购,是肯花大价钱的。就算我是妖人,也是给大家带来横财的妖人。所以……”
他的话被一个泼辣大婶打断:“昨天不是跟你的手下们说了吗!要买也成,一百钱一片!不拿钱来,还想白占?少一文,我们就在那竹简上刮下一个字儿,让你做不成法!”
大婶嗓门如钟,周围人立刻轰然赞同。
“对,我们都说好了,一百钱一片!”
王放怦然心动。小毛头只说要五百斤简牍,并没有指明,那简牍上必须有字儿啊。
如果简牍被村民们刮了字,他是不是依然能交差?不算破坏约定?
在这千夫所指,众人声讨的当口儿,他居然扑哧笑了出来。刚刚作出的忠厚老实样儿无影无踪。
但他摇摇头,把这个想法挥开。
东海先生是求知若渴的爱书之人。这份情怀也稍微传给了他那么一点儿。他不介意使坏坑人,但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这些孤本旧书让人毁了,那是天下第一可惜之事。阿父若知道了,非得把他踢回人贩子窝不可。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丝帕,当羽毛扇轻轻摇,笑而不语。
周围乡民声音渐小。既得不到他的回应,骂着也没意思。
两条村狗,刚才被如雷的吵闹声吓走,此时夹着尾巴扭了回来,也不甘示弱,朝着王放叫两声。
王放挺直而立,不慌不忙地说:“大家都商量好了,一百钱一片,是不是?这价钱有点贵,我不买了。哪天若有人转了念头,愿意跟我交易的,咱们可以单独谈价,我绝不向外面多嘴。小人就住在村口大槐树下那间逆旅。乡亲们随时可以找我。”
他说完,翩翩然一个转身,袍袖飞扬的离开。
身后一阵议论之声。
王放唇边浮起一个小小的冷笑。人皆逐利,这个不假;村民们自发组成一个联盟,非要把简牍的价格炒到一百钱一片,情有可原。
但这个联盟也并非牢不可破。只要他坚决不松口,村民们赚不到一文钱,定然会有人背着大伙,低价贱卖。
果然,没走几步,那跛足父老就急了,冲着众村民叫道:“不许卖!谁都不许卖给他!让他等!他收不到简牍,自会着急!”
王放转身,粲然一笑:“我会耐心等。等多久都行。大伙回去慢慢想。”
他没再看众村民的脸色。但不动脑子也能猜出来,不少人心里,应该已经开始活络了。
他脚步轻快。一只蚂蚱蹦跳着跟在他后面。
待要跨出卫氏废宅院门时,忽然听到那个酸腐儒生远远的冷笑。
“乡亲们莫要被他骗了。小生昨日亲耳听到,他的那些爪牙鹰犬说漏嘴,说这些简牍,他要限期三日内收完呢。咱们就跟他耗,看是谁最先等不过三天!”
王放猛的止步,脸色一黑。
他的“爪牙鹰犬”,脑子没一个好使的。这种泄露己方底线的事……如何能随便说!
再一回头,果然,村民们同仇敌忾,纷纷露出了愤怒的神情。
“妖道!”
“巫人!”
“我说什么来着!他要赶时辰,拿咱们的旧物件儿做法哩!”
“大家拦住他,把他昨天骗来的简牍给要回来!”
“捉住他,报官!”
……
王放再无开口机会,丢盔卸甲,落荒而逃。两条狗追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地狺狺狂吠。
好在马车等在路边,已经给他解了缰绳。他跳上去,一鞭子抽下去,逃离了这个伤心之地。
罗敷在车厢里等着,见他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儿,也知结果。失望之余,忍不住小小的一乐。赶紧伸手把他拉上来。
这么狼狈的十九郎,还真是少见。
她问:“怎么,招人怀疑了?”
王放气哼哼的点头,把来龙去脉跟她说了一遍。
原本那个行云流水的计划,已经和他背道而驰。
不光如此,村民们想象力丰富得天马行空。对于难以理解的异常之事,一概扣上怪力乱神的帽子。
“……阿姊你不知道,我差点儿就被当成妖人,捉去送官了!幸亏我腿长,跑的快!”
罗敷又好气又好笑。那小毛头的竹杠,敲得够狠。
说不定小毛头此前也曾想尽办法收集旧简牍,只不过无功而返,这才把差事“嫁祸于人”,找了王放当冤大头。
她提议:“咱们回客店?”
他点点头,“再想办法吧。”
罗敷拉开车帘子,忽然叫道:“等等。”
车行几步,绕开了卫家废宅,爬过一座小山坡,又回到了昨日那片遇见小毛头的青草地。
满脸稚气的少年农夫倚着锄头,靠着树干,依旧在专心读书,仿佛尘世间萦绕的一切烦恼皆与他无关。
王放烦恼缠身,一见他,气不打一处来,停了马车,招呼一声:“毛头。”
小毛头不太情愿地,将目光从竹简上挪开,绽出一个无辜纯洁的微笑。
“阿兄,我要的简牍,可收来了?”
王放不愿丧气言败,语焉不详地说:“你着什么急。这不是刚一天吗?”
他忽然眼睛一亮,跳下马车,十分够兄弟的搂一搂小毛头的肩,跟他商议:“小兄弟,咱们商量商量,能不能稍微通融一下,你先告知家父的下落,那简牍么……”
他稍微弯腰,笑得春风和煦,“……之后再慢慢给你?五百斤书,也不可能一口气读完嘛。”
小毛头警惕地看着他。拖着锄头就走。
“我不信。你哄我说了故事,转头就走,我没马车,可追不上。”
王放苦笑:“你这孩子!怎么能把人想那么坏呢!”
但他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他脸皮厚,这点小挫败,脸上丝毫不显,一点没红。
他决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追几步,声情并茂地劝道:“小兄弟,家父已失踪数年,我好容易寻来此处,你……你眼睁睁的看着我一无所获,跟亲人咫尺之隔吗!”
小毛头丝毫不为所动,“你寻不寻得到阿父,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放这下真动怒了,攥着拳头,叫道:“喂,站住!”
小农夫感到他话音中的怒意,迟疑回头。
“五百斤简牍,给你找来可以,但不负责帮你运到家。成不成?”
小毛头微微皱眉,“阿兄什么意思?”
王放冷笑道:“你不是机灵吗?五百斤简牍,我可以弄来。后天一早,我给你放在此处,咱俩就算两清!你自己搬也好,雇人挑送也好,自己想办法,我不管。”
小毛头狮子大开口,然而王放狡猾,终于被他找到一个话语里的漏洞。
答应给他找来五百斤简牍,可没答应送货上门啊。
王放觉得扳回一城,收了冷笑,目光炯炯,带着些许挑衅,等对方答案。
小毛头眨眼思忖,苍白的脸色微微一动,为难了那么一小会儿,胸有成竹点点头。
“运送简牍,我自会想办法。”
他也会拿捏人心。他自己年幼势单,孤身一人,而王放手下带着一群壮汉,若是出自同理之心,举手之劳,助人为乐,是君子所为。
现在王放跟他赌气,等明日他气消了,自己再好言相求,他拉不下这个面子,多半也会答应。
王放心中得意,想摆个拈须微笑的形态,发现自己刚修了脸。
他顺势放下手,抚掌一笑:“好!那么一言为定。只要五百斤简牍放在这儿,我就算完成嘱托。你便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个字都不能少说。”
俩人像模像样地击掌为誓,宛如两个老谋深算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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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王放坐稳马车,罗敷兜头就问:“你酝酿什么坏心眼儿呢?”
他坏笑:“使计谋的事,怎能算是坏心眼儿呢?不然那些兵书是怎么流传后世的?阿姊放心,我已有主意了。五百斤简牍唾手可得。”
罗敷问他:“不坑蒙拐骗?不害人?”
王放笑道:“嗯,小小的骗一点儿人。谁让那小毛头无理取闹,一点情面也不讲——许不许?”
罗敷见他说得胸有成竹,也不由得好奇,又十分佩服。这人的鬼心思难得用在正道上。
“骗一点点,投机取巧,无伤大雅。你说,打算怎么办?”
王放忽然扭捏,右手在车厢板上画了几个小圈儿,寻到她撑在板壁上的手指,不用力的捻了下,拨弄她的指甲,轻轻挠自己手掌心。
“只不过……需要阿姊小小的配合一下。你愿不愿帮忙?”
罗敷睁大眼,问:“帮忙?我能怎么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没写完坑蒙拐骗,明天继续_(:3ゝ∠)_
对了要不要在搞个有奖竞猜,猜这两只要干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