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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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不知第几次坐到了王放的马车里。外面除了车轮滚动的辘辘声, 另外多了整齐划一、健壮有力的脚步声。

她几次想提话头,问王放, 这二十卫兵究竟是何来头;但探头出去, 见王放沉默赶车, 似乎心中另有放不下之事。

王放察觉到身后动静,回头朝她一笑, 抱歉道:“方才走神了。”

他没告诉罗敷,其实昨天到驿馆去“借兵”, 除了曾高, 其实他还碰见了另一位故人。

……

当时他和曾高互相道别。临出门的关头, 忽然只见一角皂袍飘出楼梯上的一道门, 楼梯上翩翩然然, 缓步走下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那人侧着身子, 看不清脸孔,正跟身后的僮儿说话。

王放心中一凛,没做声。觉得这皂袍人的身影好熟悉。

出了驿馆, 他非拉着曾高去买糖饼。等拐过街角,才含含糊糊问道:“阿叔, 方才我在驿馆里……似乎看到个熟人。”

曾高一怔, 仔细回想,点点头,嘴角浮起淡淡的冷笑。

“是那个卞巨的随身大夫吧?前几日就到了。”

王放轻轻点头。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卞巨驾临白水营,身后不是武士, 不是谋臣,偏偏就跟了那么个大夫。卞巨有咳疾,只要咳嗽得厉害,那大夫就给他扎针。针到病除,跟排练好了似的。

想来这位神医算是卞巨的左膀右臂,地位颇高。

可……神医再神,也只管治病救人,没有升官发财的路——他来驿馆做什么?

王放心中一凛,想到什么,压低声音问:“卞巨也来京城了?”

曾高却摇头微笑,一块一块掰着糖饼,剥开外面一层浮皮,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过去在白水营生活简朴,如今他投了新主,生活上也顺理成章地精致了起来。

“十九郎,那日你跟我说了一通面见天子的事宜,说……天子体弱?”

王放道:“是啊,怎么了?”

曾高脸上神色变幻,低声道:“何止体弱,我今日去觐见,天子……根本没下床。”

王放目瞪口呆。他也是“面圣”过的人,上次见到那少年天子,不过几个月以前。

他记忆清晰,天子虽显憔悴,却童心不减,兴致勃勃的听他讲故事,讲弹弓,讲大黄。冯宦官触他怒,他还摔笔呢!那笔掷地有声。

最后他再拜告退时,天子亲自起身,把他扶起来。

……

他不由得溢出悲伤,问:“天子生病了?”

曾高点头,“风声已传出去了。各路诸侯,机灵的,都已派人进京,打探天子的病情……”

他把玩领子里露出来的一撮皮毛,忽然抬头,看到王放目光复杂,看着自己。

他自嘲笑笑,点点头。

“……没错,包括我。我家主公派我入京,实也有探听风声的意思。不然,万一天子有个三长两短,别人都有所准备,我们不能……落于人后。”

王放表示理解,“所以,那个大夫……”

“是卞巨推荐给宫里的,说是他多年的亲随,只要不是病入膏肓之症,都可药到病除。卞巨特意派他前来,视探天子之疾。”

卞巨到底棋高一着。别人都只是“打探消息”,根据天子的健康状况,决定自己的下一步棋。

他呢,直接派了个大夫去,岂不是将天子的龙体,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了?

王放骤然想起什么,脸色一白,脱口道:“那、他不会……”

曾高抓一块糖饼,堵了他的嘴,“小声!”

王放讪讪笑。到底是年轻,有些沉不住气。

他担心天子的安危,倒不是因为他有多赤胆忠心。

那个头戴沉重冠冕的少年,比他小不了几岁,终日不得自由。虽然贵为天子,王放也不由得对他心生怜悯,不愿他再受更多的苦难。

曾高知他意思。余光看,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无关百姓。

他把声音放得极低,“倒不用担心卞巨谋害天子。如今天下局势你也看见了,觊觎权势之人不少,但没人希望天子薨逝。只要天子一日在朝,便可一日维持现状,各路诸侯吞并纵横,也有相当的自由。若是天子不在了……谁也不能预料局势会如何变化,没人会冒这个险。”

王放斜了膝盖,凑近问:“难道没人想火中取栗吗?”

曾高低声一笑:“火中取栗,前提是那火烧得不大。倘若是烧成了四年前的洛阳大火,莫说火中取栗,只怕大家都自身难保,就算火里有金子,也烫得入不得手,那岂非得不偿失?再说,就算卞巨想要皇权,也不会选择弑君杀驾这么个下策。莫说皇宫里有多少双警惕的眼睛,就算他成功了,便是引来天下人的刀口矛尖,又是何必?你记着,凡人皆惰,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意改变现状的。”

王放点头受教,觉得又学到了不少新东西。

他忽然问:“所以,阿叔你辅佐的那位张公……”

又能从现状中获利多少呢?

曾高被那一口糖饼呛着了,脸上涌红,有些尴尬。

“这个嘛……”

人各为其主,虽然十九郎曾经“谆谆教诲”,叫他别为了新主公太拼命。但在其位谋其事,他头一次出差办事,就把自己主上的计划,像唠家常似的一股脑儿说出去,那也忒小人了不是?

王放心知肚明,随口带过话题,笑道:“这家糖饼真不错。我做东,给你多买几斤,路上带着吃。”

……

这一路北上,王放不止一次地琢磨,始终放不下那个卞巨的大夫。

但面对罗敷探寻的目光,他还是笑笑,精炼地总结道:“没什么。昨天见到曾高,跟他一席话,我又学到不少道理。”

他擦把汗,探头,“你渴不渴?前面有人家,咱们去讨口水。”

路边一弯斜径,茅草屋檐下挑出个小招儿,是供行旅之人的歇脚处。

树荫底下几个胡凳,坐着三五个人。王放一行人过去,这些人齐刷刷全站起来了。

王放知道自己带了“大军”,在百姓眼里已经是危险角色,连忙下车,微笑解释:“不过是家丁护卫,护送女眷上路的,歇歇脚就走——大家吃着喝着,别介意。”

三五客人这才放下戒备,重新坐回位子。

龚节警惕地将四周查看一圈,才大嗓门喊:“夫人请下车吧!”

罗敷觉得好笑,又不免惭愧。平生头一次,有一队卫兵来到她“麾下”,为她“效忠”。

二十个精壮大汉。配上军器,足够劫掠一个小村子了。

百姓们行在路上,最大的危险来源于那些不成气候的流寇,有时是单枪匹马的劫匪,有时是三五成群的路霸,随便一亮刀子,老弱妇孺们就得自求多福。

而倘若身边有了二十个训练有素的兵丁,足以让绝大部分“江湖宵小”望而却步。

因此这一路上,半点障碍没有。龚节和他的手下彻底沦为火头兵,每日给公子和夫人烧饭刷锅。

更妙的是,曾高在赠送卫队之时,并没对龚节说什么“秦夫人是王公子的继母”。他大约觉得,这些关系,王放自己会介绍。

王放对此守口如瓶。一路上只是管罗敷叫“夫人”。

青春年少的一对璧人,虽然举止未曾越线,难免偶有暧昧。龚节大约也多少瞧出来了。但他忠于职守,怎么好意思打听主人家的八卦。

于是也只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一路上比赶车的马儿还沉默。方才那句“夫人请下车”,是他今日说的第一句话。

罗敷不免觉得尴尬。她希望这样的日子快点过去。最好东海先生骤然出现在灯火阑珊处,然后她哧溜一声躲到老先生身后,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底气,豪壮宣布:“一切破事儿,找他负责!”

然后她深藏功与名,褪下那身名不副实的外衣,做回秦家女郎罗敷,再不用面对什么“贞烈洁诚”。

至于跟十九郎的一点点小秘密……

她嘴角上扬。看她心情。

王放探头往厨房里一看,乐了,唤龚节:“这家酿酒!来来,大家走路辛苦,我请你们喝顿酒。”

龚节微微变色,不得已说出今天的第二句话:“这个……曾公有严令,不许饮酒……”

王放一摆手,“曾公是曾公,我是我。他对你们严格要求,是因为他身负要任。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曾高性格古板,对扈从的规矩严。未曾想,这位王公子一上来就给他们解放。对他平添七分好感。

龚节微笑,连带着身边众天水兵都面露喜色,连声道:“那就多谢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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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知道,“太原卫氏”是个盛极一时的世家大族。家中藏书万卷,祖上出过三公九卿。然而最近几年有什么名人,他却一个也想不出来。

刚走到上党郡,他向人问路,询问“太原卫氏”的家族所在。那路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太原卫氏你居然不知道……”

随后那路人却面露怀疑之色,“郎君去找他们作甚?”

王放面不改色,答:“我有长辈是他们亲家,因此我也算半个卫氏子弟。这不清明快到了,我出游得闲,顺带去给他家祖坟上柱香。”

罗敷在马车里头腹诽,至于吗,问个路都得编瞎话。不过也不完全是瞎话。若他阿父真做了卫家女婿,他可不是算卫家后生吗?

那路人笑道:“哦,那么沿官道往北,再走两日路程,晋阳郊外乡野,风水最好的那几十亩地,都是他家祖坟。郎君就算是闭着眼睛,循着那香火味儿,也一准找得到。郎君要买上好香烛,可去阳邑县城里的铺子。”

旁边护卫队里,龚节那张永远无甚表情的脸上,微微露出艳羡的神色。

王放笑道:“多谢老丈。”

那路人还礼,骑上小毛驴,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看了看王放,有些唏嘘地叹了口气。

“难得还有人记挂他们,唉!”

这是什么意思?

王放还欲再问,那路人骑着毛驴走远了。

车帘子上执出一只素净纤手。罗敷听见方才那路人的话,轻声建议:“既然还有两日路程,这里的本地人,未必知晓得准确。咱们不如先寻宿处?”

王放抬头看天,点头,“好。”

随身带的卫队,都是荒山野岭行军惯了的,随身也有帐篷毛毡。只要主上一声令下,不管脚下是乱草还是碎石,都能就地驻扎。

然而王放觉得,都是血肉之躯的人,大伙刚刚认识,这二十人的名字还没叫全。虽然都宣誓“效忠”于他,但到底是萍水相逢的大兄弟,他也不好意思把对人家太苛刻。

于是大手一挥,提议:“咱们寻个民居或者驿馆,好好睡一觉。”

龚节面无表情,道:“我们可以就地……”

“不行。”两个字否决,“大伙不知,过两日若运气好,便是我跟家父团圆的日子。家父这人,嗯……虽然不拘小节,却也体面。今晚你们都给我洗个澡,别熏着他。”

龚节嘴角微抽,到口的“多谢公子体谅”,又咽了回去。

此地已属并州,黄河奔腾过处,沃野千里,人烟稠密。车行过处,杏花盛,桃花繁,桑葚赤,榆荚成。阡陌延伸,桑林成荫,无数桑娘蚕妾穿梭其中,忙碌出窈窕曼妙的身姿。

罗敷忆起去岁,自己在桑林中采桑,恍若隔世。

自从离开白水营,就没摸到过蚕了,都是世面上买现成生熟丝。

她望着那一片翠绿,心中畅想,等织坊再开大些,一定要攒钱买下一片桑林。

桑林尽头,一排村舍民房。王放相中一家体面青砖院,像是个大户人家,于是礼貌上前叨扰求宿。

这年代驿馆稀少。百姓行在路上,过夜之时,更多还是借宿民宅,自付食宿。因此不少沿大路的人家都备了客房,预备着赚点额外的收入。

太原上党诸郡又格外民风淳朴。那家主人年逾六旬,一看就是德高望重、古道热肠的老乡绅,大到修桥铺路,小到兄弟分家,他都能掺和着点儿。

大堂里挂着一匾,上书“潜德幽光”;正厅廊柱上挂着一对联,“礼乐家声远,诗书世泽长”,落款是某某县丞。正中一溜儿祖宗牌位,上面点着颜色纯正的香烛。

乡绅老人看了王放,大约觉得他诚实可信,看看他身后那些兵弁,也都不像欺负人的兵痞,况且还有女眷,当即点头,请一行人进来,额外表示:“各位君子只付房钱便可。在老儿这儿饮食,就不用算饭钱啦。”

王放忙道:“这怎么行?借锅打火,柴薪草料,总不是白来的,我们……”

老乡绅笑道:“小君子多久没看黄历了?今日寒食,咱们全天不开火。你们虽然赶路辛苦,但要吃饭填肚子,也只吃些冷食便好。小郎君勿要忘记。”

王放一怔,才意识到,春光短暂,时日绵长,原来已是寒食季节了。

回头一看,罗敷神色微动。

她给他定一句心:“不妨事,咱们带了足够的面饼榆酱,还有醴酒,和今日不用开火上灶。”

和老乡绅告辞,没走两步,后头又一声嘱咐:“房里有盥洗的铜盆,可莫要放在房间西南角!”

罗敷一怔,这家人规矩还挺多。

答应了,没一眨眼工夫,老乡绅又嘱咐:“还有……寒食季节,也别轻易上房顶,免招鬼怪。客人们千万记得。”

罗敷简直要笑了。谁没事会上房顶呢?

王放也忍不住笑,悄声告诉她:“大约是本地的迷信。”

于是安顿下来。龚节带着一队天水兵挤外面耳房。院里的上房,自然而然留给“秦夫人”。

“秦夫人”这仨字,眼下对于罗敷来说,像是万仞高山腰上,一道摇摇欲坠小栈道。每多走一步,就多感到些失足的风险。

不过,她安慰自己,这个身份到明天为止。到时候,她就把这个夫人头衔,从容地、得体地、愉快地、高调地,移交给太原卫氏女郎。

前提是她并未搬家,安安稳稳的住在晋阳。

若是世事难测,她和东海先生跑到哪个天涯海角去隐居……

她暗叹一口气,顺手将腰带挽了个双胜结。麻烦。

王放敲她门,“夫人,吃饭。”

龚节带着卫兵,已经在外面吃好了。王放送来两盒冷点心。

虽然叫她“夫人”,但周围人都不知他俩过去底细,也懒得多问,于是相处起来,倒不用如履薄冰。“秦夫人”没带侍女也没有小僮,因此让继子进屋服侍,也不算越礼。

王放把食盒里的点心一样样摆到几案上,还额外给她留了个青米团子。斟了醴酒。

晚餐略显冷清。但两人谁都没嫌。上一次两人共案共餐,是何时来着?

王放将饼卷酱,递给她一片,自己又卷一片,考她:“寒食何来?我讲过的。”

罗敷咬着饼子,思索好久,才终于进入了私塾上课的状态。余光看到他的闲适笑脸,头脑里闪过一个悲观的念头:过去习的那些知识学问,可别全都还给他。

她硬着头皮回忆:“春秋时有个晋王,做公子的时候流亡国外……介子推是他的好朋友。后来他做了王,请介子推出山做臣子,介子推不答应,然后……嗯,然后晋王就放火烧山,把介子推烧死了。晋王悲恸,下令每年此时,全国禁烟火。”

她一边讲,一边心里不以为然。晋王若真心邀请老朋友出山,何必放火,派一队卫兵,把他架出来就行了嘛。就算放火,也该提前派人保障介子推的安全呀。

这故事肯定是后人附会,编的。

她正出神,手背上一凉。王放用筷子头儿敲她。

过去上课时,是拿笔杆子敲她。虽说眼下他俩关系不一般,他就算直接上手,罗敷大约也不会有意见。但他习惯使然,又或许是摆一摆久违的“先生”架子,还是隔着老远,发乎情止乎礼地敲了那么一下子。

他微微皱眉,眼角贮着懒散的笑意。

“大致过程对了,但有一点,那个放火烧山的,不是晋王,是晋文公。春秋时,只有周天子才能称王。”

罗敷不服气,“细枝末节。”

王放那筷子头儿轻轻往食盒上一敲,咚的一声轻响。

“可不是细枝末节!诸侯称王,便是僭越,会被人发兵群殴的。”

罗敷闪目,嗤的一笑,“那不是和现在一样么?”

王放轻轻一拍案,食指竖唇边,紧张兮兮地说:“你知道得太多了!”

她嫣然一笑,“我能吃那青团子了不?”

也不等他答应,青团子抢过来,一边半开玩笑的抱怨:“太原这边的规矩怎么这么严。咱们在邯郸,寒食季节,也不过少起两个锅子。哪像此处,全村竟无一点炊烟,真的一点热食不吃,连热水也不烧了,连灯也不点,真要成仙了!”

春夏之交,日头渐长。斜阳余焰尚有温度,透过大块窗棂,洒在地板上。

王放微微一哂,十分自然地伸手,把她手里那青团子揪下来一小块,丢进嘴里。

“这有什么奇怪的?莫说本地人迷信,咱们现在所在之处,就是春秋时的晋国呀。介子推被烧死之处,说不定就是外面那片生着桑林的小山坡呢。”

罗敷“啊”一声,又惊又喜。胃里是冷食,胸中却流过一股神奇的暖意。

像是开窍了一般。书里的那个世界,和现实的这个世界,通过寥寥几句细密的文字,连接缠绵在一起。

她巧手轻斟,倒一杯醴酒,轻快抿一口,笑盈盈说:“我也给你讲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有奖竞猜:罗敷会说啥呢?嘻嘻嘻

纨绔衙内不成婚:谢谢长评,明天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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