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佳人

关灯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告知书友,时代在变化,免费站点难以长存,手机app多书源站点切换看书大势所趋,站长给你推荐的这个换源APP,听书音色多、换源、找书都好使!】

作者有话要说:  上了古言明星作家秀(网页版古言页可见),开心,再日一万(一万:黑人问号.jpg)

白水营好不容易反将一军, 到了跟方琼提条件的时刻,谯平自然而然的接过了指挥权。

况且十九郎这一趟回来的也太是时候, 有太多的细节, 他需要一一问明白。

还有他方才对主母的态度。若是现在强求他解释, 未免主次不分。但也绝不能姑息,装没看见。因此也只能先让他退下, 退出这个风口浪尖。

王放小松口气,耸一耸肩, 没异议, 拔步离开, 笑道:“那我去瞧瞧我阿母……”

方琼挣扎站起来, 隐约觉得有点不对。

这小子变脸变得有点快。刚才还像个失心疯, 现在怎么笑得还挺灿烂?

但再说什么也晚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摊发黑的血迹, 以及被人群包围着的女郎,心中叹口气。

惊吓、愧疚加晕血,方琼三公子在白水营栽了人生第二个跟头——第一次, 是在邯郸城外的桑林里。

他失魂落魄的,谯平的一句句话听在耳中, 浑然不知其意, 脑袋胀大发痛,不断闪过方才的那鲜血淋漓的惨状,哪有精力谈判。

“请公子即刻退兵。”

“好,好……退兵……”

“白水营以后为独立田庄,不接受任何收编。”

“……好, 依你。”

“此前被令尊‘充公’的邺南耕地……”

方琼咽一大口吐沫,几乎是呜咽着说:“退,都退,还给你们……”

谯平其人不简单,面相文弱归文弱,谈起正事来倒是咄咄逼人。各样条款列得清楚,才把方琼送到院门口,微笑提道:“那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祝三公子霸业早成……”

话没说完,他住口,微微一惊。

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从辕门外传来,截断了他的话,刺进所有人的耳朵。

“汉左将军邺侯幽青并冀四州持节总督大将军到——”

一口气不带喘的。白水营众人大多没听清。互相询问:“……谁来了?”

而方琼则是喜上眉梢。方才晕血的恶心劲儿瞬间无影无踪。

“父亲来了!快、快跟我去迎接……诶,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哈哈哈,谯公子,我先失陪!”

方继,字承祖,出身高门,威望显赫,官至大将军。他雄霸河北,地广兵强,帐下俊杰三千,英雄百万,为当下实力最强的北方军阀。

往日里,百姓们只闻其名的诸侯豪强,就这么悄没声出现在白水营跟前,顺便带来了额外十万大军。

先前方琼带兵“拜访”白水营,意在试探,因此还算恪守礼节,军队驻扎在了五里之外,只露出几面军旗在树丛中招展,表明大军的存在。

方继不然。恶狼的头领,怎用得着跟群羊讲客套。白水营顷刻间被合围得严严实实。

方继的精兵强将,和白水营里稀疏的哨兵,几乎是大眼瞪小眼,面对面的较量着气势。

没多久,白水营的哨兵们就不太敢直视前方了。没办法,敌众我寡,自己只生了两只眼睛,怎较量得过几十双虎虎生气的目光。

方继满意地哼一声,扶着两个人的手,从金鞍骏马下来。

他五十开外年纪,相貌富态,眉眼圆润,颏下三绺长髯,凸着一个沉甸甸的肚子,全身锦绣包裹,看着像个养尊处优的地主。

只有眼角那一道时隐时现的杀气,还有手掌上厚厚的老茧,记录着他几十年的铁血戎马生涯。

方继派宠爱的幼子方琼前来接收白水营,本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只为让儿子轻轻松松建个功,给他以后的青云之路添砖加瓦。

但到底是亲父,知道儿子有多少斤两。终究放心不下,大军行进路上,特意绕了个道儿,前来查看一番。

这就看着他的爱子,垂头丧气的正在出门。旁边一众白水营成员面带冷笑。

不用说,让人算计挤兑了。

不等他开口问,已有狗腿子跑到他身边,添油加醋地把事情复述了一番——三公子原本并未相逼,奈何对方主母实在行事极端,上来就自残明志;三公子宅心仁厚,看在他们主母受伤的份上,决定放人一马,搁置争议云云。

方继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寻常君子喜欢“拈须微笑”。他却兴趣独特,喜欢“抚肚微笑”,仿佛那肚里装的不是肥油,而是黄金。

他问身边的人:“大伙怎么看呢?”

方继身边的人,一看就不是狗腿子,而是 “先生”、“谋士”、“军师”,一个个衣冠楚楚,说起话来也有条有理。

众谋士个个是人精,围在方继身边,轻声细语的商议了一阵。

几句话的工夫,方继的微笑就变成了冷笑。

白水营让几个黄口小儿把持着,把他儿子当猴耍呢?

他连见礼都懒得跟谯平见。当即吩咐左右:“他们主母不是受伤了吗?在耳房里歇着呢?咱们这儿正好有最好的军医,派去诊治诊治,看看人家伤情,算是尽一点道义。”

谯平脸色微变:“这个,男女有别……”

方继抚肚微笑:“哦,没关系,我们大军人多,妇幼家眷不少,自然有女医侍候。”

这句话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来人,护送女医进去,给那个秦夫人疗伤。晚了小心伤情恶化。”

……

话传到罗敷耳中的时候,她简直欲哭无泪。是不是她得真的再割自己一下?

——说到底,她的那点雕虫小技,只能糊弄糊弄方三公子。让老奸巨猾的方继看在眼里,还不是一看就透。

方继手下的“女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妪,走路颤颤巍巍,一张脸尖刻严肃,双目仿佛两颗苦胆,让人觉得,就算是没病的健康人,也能让她说出一两样致命顽疾来。

老太太尖声喝道:“病人在何处?能不能走动?还是得让老婆子我亲自去看?你们知不知道我的出诊费,一刻钟多少钱?”

王放倒不慌,朝耳房里一屋子女眷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罗敷躲在角落里。他不敢上去嘘寒问暖,只得用手势吩咐旁边的妇女,照顾着她些。

然后翩翩然出门。他刚换完血污衣裳,此时一身丝绵襜褕,甩一甩袖子,立刻有了潇洒不羁的气质。

他笑嘻嘻迎上去,十分恭谨地朝那女医打招呼:“老婆婆,你老安好!——诶诶,阿婆慢点走,别摔着!……阿婆别瞪我,小子惯会相面,我看阿婆面有福相,想必是子孙满堂了?敢问阿婆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啊?六个?啧啧,好福气好福气,待我掐指算算……喔唷,阿婆的小女儿,将来是一品夫人的命!小子不才,可否冒昧提个亲?我姓刘……阿婆说什么?我也配姓刘?我怎么不配姓刘了?天下姓刘的千千万,论辈分,我还是当今天子失散多年的皇叔哩!什么?阿婆的小女儿嫁人了?孩子都两岁了?唉唉,可惜,当我没说……阿婆记着我的话,将来你女婿发迹了,别忘了提携小人!……”

老年人性子缓,被他东拉西扯的挡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自己肩负的任务。想开口呵斥走,又觉得这少年一口一个阿婆,礼貌讨人喜欢,虽然满嘴跑马,却不惹人厌,一时还狠不下心去赶他。

趁这当口,罗敷扯了块绸巾,严严实实蒙了面,悄声吩咐耳房里几个女眷:“保护我转移!明绣,去看看厅里怎么样了!”

……

明绣瘦弱弱的,躲在屏风后面毫无痕迹。屏风上的踏云绣花都比她大。

她壮着胆子,踮着脚,往帘子里一张,马上又捂着嘴缩了回来。

“老天……”

跟在方继身后的,除了贴身保镖的武士,更有一队目光锃亮的弓手。此时他们张弓满弦,对准了宴厅内所有白水营的头头脑脑。

包括谯平。包括颜美。明绣当时眼泪下来了:“阿父……”

方继才不在乎秦夫人是真受伤还是假流血。女医派出去,不过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警告白水营里的这些宵小,耍小聪明没好下场。

姜还是老的辣。如何收拾方琼留下的烂摊子,他心中早有自己的计划。

宴厅内酒肉未尽,汤羹早就凉了,浮着一层油花。饭后端上来的瓜果没人吃,熟透的枣子散发着诱人的香。

只有方继胃口不减。随从给他斟满一杯酒。

他喝一口,捻着胡须,环顾厅堂,像教导自己的子侄一样,缓缓笑道:“果然是后生可畏。白水营的主事,未曾想却是这样年轻……”

谯平不卑不亢地纠正:“公台差矣。白水营另有归属。平不过一介……”

“我知道,我知道!王氏东海先生,亏你们还对这个人尽忠!本将军我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诸位英雄壮士,今日你们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家东海先生空有七窍玲珑心,唯独没长一点儿野心。如今世道如此,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谁手中精兵多,谁就是正义之师。你们若还坚持不降……我大军开进洛阳之前,倒也需要找个靶子热热手。”

方继老谋深算,肚里不乏说话的艺术;然而此刻,他也懒得转弯抹角,直载了当一句威胁。

片刻之前,谯平尚有耐心跟方琼打嘴仗;而现在,谁都知道,没什么驳斥的必要。

曾高哀伤地看一眼自己的那件破皮袄,嘟囔:“那今日我们就都给主公以死尽忠好了!公台别为难我们这里的老幼妇孺……”

方继摆手一笑,目光里竟闪出三分憨厚,“哎,这是说什么话。我听说东海先生手下能人不少,譬如阆中谯子正,啧啧,学富五车;还有什么淳于通,颜美,曾高……”

他一连说了几十个人名,扫一眼宴厅里众人的表情。

他身边的一个“谋士”不失时机的开口,帮方继把不好说的话说完。

“只要诸位归附我家主公,宣誓效忠我冀州方氏,我等是仁义之师,自然不会跟老弱妇孺为难。”

被方继“青睐”的几十人互相看一眼。

要从此给这个狂妄自大、刚愎自用的独夫卖命,跟着他进军洛阳,跟着他兴兵作乱,为虎作伥,不管成败如何,都落得身后切齿骂名么?

方继有句话说得很对。东海先生没有野心。他组建白水营纯为自保。招揽来的各路“壮士”,三教九流,什么本事的都有,唯独没有穷兵黩武的野心家。

但在这个生灵涂炭的世道,没有野心,意味着狼放弃利爪,自愿变成羊。

谯平欲言又止,额角少见的渗出冷汗。

他并不害怕对准自己的箭枝。让他恐惧的是,今日这番局面,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且没有改变的可能。

他终归会有负于东海先生的嘱托吧……

若真触了方继之怒,外面那些严阵以待的壮丁武士,在十万大军的碾压下,能坚持几个回合?

他硬着头皮搬出自己家世:“想……想当年,我曾祖黄玄公,和方公从叔祖同朝为官,两家结为秦晋之好,此后虽限于地域,不常往来,但……但论辈分……”

方继微笑着捏自己肚子,心不在焉地听他攀亲。这人迂腐过甚,公卿士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实力才是唯一可让人敬仰的。就算他是自己亲外甥又如何?古往今来的称霸之人,哪个不是六亲不认?

谯平轻咬嘴唇,话锋一转,“况且,方公也许不知,我年少时已于龙亢桓氏的女郎定亲。以桓氏的声名威望,若知道我曾被方公性命相逼,这个……就算我不介意,我岳家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方继抚摸肚皮,哈哈大笑,笑出眼泪。

“谯先生真隐士也!你也许还不知,你任性离家多年,你岳家早退了亲。龙亢桓氏的女郎,一年前已成我大儿媳了。”

谯平脸色微白,一句“恭喜”,再无多言。轻轻捋一下自己的袖子,叫过一个从人,转头低声吩咐几句,不外乎破釜沉舟、玉碎瓦全之言。

一片寂静中,方继有些不耐烦地揉自己肚子,拍两拍。

这么简单的决定,还用得着“深思熟虑”?

他随口问:“那个秦夫人怎样了,女医如何回禀?”

方继等一等,没听见回音。

一回头,帘子一掀,厅门外突然一阵爽朗大笑,和北风一道吹进来。

“哈哈哈!方公啊方公,咳咳,这么多年没见,你的脾气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率啊,咳咳咳……”

方继身边的武士、弓手、谋士、军师,大大小小的各路从人,一下子蹭的全戒备起来。

白水营这边,众人也都大吃一惊。

这个声音是谁?不认识。

门外守着重重侍卫——有方继的,也有白水营的。然而当领头的听说了来人名号之后,犹豫片刻,双双收了兵器,躬身把人放了过去。

一个瘦削男子信步跨入。他年纪四十尚不足,三十颇有余,一身低调合体的枣色暗花绫常服,略显苍白阴沉的脸色,掩不住满面精干果敢。他生一双剑眉,双目四顾,眼神锐利如鹰。

他身后跟着的从人也十分不同寻常——不是谋士,不是军师,不是武将,而是个提着药箱子的大夫。那大夫进门没看别人,目光落在方继的凸肚子上,暗自摇头。

方继则惊得差点跳起来,酒杯险些落在地上。

“卞……卞……卞公,你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兖州吗……”

卞巨,字规,北方军阀之一,出身实力都较方继为弱。但他韬略出众,善于用人,近年来异军突起,连走妙棋,在黄河南岸的兖州站稳了脚跟,上表朝廷,封为兖州州牧。眼下正是平步青云的时刻。

罗敷躲在一间不起眼耳房里,听完了明绣叽叽喳喳的飞报,震惊不已。

“兖……兖州……州牧?”

“卞巨”这人的名字,她今日第一次听说。然而她没忘记,一个月前,王放临出远门之际,捉过她的手掌,在她手中写下的“兖州”二字。

他说:“……你可别跟别人说……我连子正兄都没告诉,就告诉你一人……”

想起他当时的神色,严肃中带着小小的踟蹰,绝非要去游山玩水。

罗敷紧张声唤:“十九郎呢?”

几个女眷悄声回:在外头敷衍那位女医呢。已经把老太太诓到牛舍里,去看大黄的牙口了。

*

庙小妖风大,池浅那啥多。

白水营区区一处田庄,一日之内,两位州牧拜访,可谓前无古人。

方继趾高气扬的派头顿时瘪了一半,连肚子都没那么凸了。看一眼卞巨,又气鼓鼓的瞪着白水营诸人。神情仿佛在问:这人是你们搬来的救兵吗?

可白水营众人,上至谯平,下至来回端茶送水的舒桐,此时的惊讶不亚于方继。一张张嘴合不上。

谯平甚至面色凝滞,飞快地打量这个兖州牧卞巨。

卞巨怡然自得地朝他微笑:“子正,你好啊。”

他头一次见到谯平的面,就自然地以字相称,居然十分的不见外。

谯平有些僵硬地起身,还礼,心中涌出无数疑问。

卞巨这才看向方继,笑眯眯回答了他方才那个问题:“我为何不在兖州?说起来也是机缘凑巧。你面前这位谯先生子正,我和他神交已久,以前一直无缘得见。近日忽接到他书信一封,邀请我来邯郸一叙,互通有无——我如何敢不来,正好政务不忙,前来躲几日清静。听闻赵地的冬枣格外鲜美,顺带来尝尝鲜……咳咳……”

他说着,俯身拾起盘子里一颗枣,放嘴里咂摸咂摸,咽下去的时候,不知触动了什么病灶,突然脸泛红光,大口大口的咳嗽起来。

身后的大夫面不改色,干脆利落打开药箱,捉起卞巨的手臂,金针刺下,咳嗽立止。

大夫蜻蜓点水,刺了不多不少七针,然后熟练收回金针,合上药箱,躬身退后。

卞巨宛若无事,捋着自己的短须,继续说:“……咳咳,方公又没在黄河上设卡加盖儿,如何便不能来了?只是今日意外碰上方公大军驻扎,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儿,可有点儿意外哪。这是要去哪里练兵习操么?”

冀州、兖州明争暗斗,隔着黄河相互看不顺眼。双方都在摩拳擦掌、操练精兵,都知道以后大约必有一战。

但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毕竟方继还没公开反叛,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两个州牧还算是“同朝为官”,不能明目张胆的划地盘。

方继眉头轻皱,哼了一声。按照同僚的礼节作了个揖。

“不敢不敢!卞公千金之躯,不在兖州享福,反倒不辞辛苦,百里跋涉,果然是胆识过人——这一路上可还太平?有没有山匪盗贼的骚扰?我手下那些不成器的莽夫守将,没为难公台吧?”

表面上是一句恭维场面话,其实方继最想知道的是,跟着卞巨来的,到底有多少人马?

卞巨如何不知他话里的暗示,轻笑一声,回道:“还要承福方公牧民有术,冀州境内简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咳咳,哪有什么盗贼。公台手下的人也都客气得很。我就算孤身一人前来,大约也遇不上任何危险,或许连路费都不用带呢,咳咳咳。”

每一声咳嗽,都像是一句回嘲。摆明了不透底细。

但方继知道,卞巨为人精细谨慎,从不贸然行险。他既然敢来,那就说明,已做好了直面他十万冀州大军的准备。

方继的脸色不由得又臭了些。心中翻来覆去的,尽是卞巨曾经如何阴他的一桩桩往事。

身边的谋士轻声建议:“明公,眼下不是跟卞巨作对的时机。他要保这个白水营……也只能说白水营气数未尽。咱们还是赶紧回冀州布防,留心卞巨有什么进一步的阴谋吧。”

方继再刚愎自用,此时也知道,不能由着性子行事。

可他浩浩荡荡带着大军逞了一回威风,难道就要虎头蛇尾,无功而返了么?

他生性优柔寡断,看看卞巨,又看看谯平,再看看角落里萎靡不振的方琼,一时间做不出决定。

而白水营众人,一波懵然过后,禁不住都面露喜色,纷纷看向谯平。

原来谯公子早已料到了,特意写信搬来这么一尊大神!

虽然卞巨也未必是什么善人,但他的到来,给白水营一边倒的败局,稍微注入了那么一点儿希望之光。

颜美一个眼色,他跟下面的那些文武将士纷纷起立,强颜欢笑,跟卞巨行礼打招呼:“卞公远道而来,小处招待不周,还望恕罪!请坐请坐,这边请……”

谯平没跟着招呼。

他心里清清楚楚。兖州牧卞巨看中他才华,曾经写信笼络过他。曾经派人来访,招揽过他。然而全都让他不软不硬的拒绝了。他怎能为了一人荣华,丢下白水营里的男女老少。

他半封回信也没给卞巨写过啊!

他蓦然眉峰一紧,冲着满座人众,生硬地一揖:“身体不适,先失陪片刻。”

然后快步出门,拉过一个送酒的仆从,愤然问道:“十九郎呢?把他给我叫过来!”

王放一揖到地。抬起头来的时候,瞳仁乌黑无波澜,面容冷静得不像个弱冠少年。

谯平要是生长于民间乡野的普通人,此时早已发怒上拳头了。然而他只学会了如何自制,没学过如何教训人。

他眉尖颤抖,咬牙轻声问出来:“是你给卞巨送信的?冒我的名义?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当初王放自请出门,说要出去“想办法”,万没想到,他会把主意打到兖州去!

王放习惯性的想嬉笑缓和气氛。在最后一刻,把笑容抿回去。

“我若说了,你定不准。若不以你的名义写信,卞巨也不屑来。”

“可……可……请神容易送神难……”

白水营欠了卞巨天大的人情,不敢想象,会是怎么个偿还的方式。

王放轻轻咬嘴唇,思忖片刻,才轻声说:“那也比……刀兵流血,玉石俱焚,或是沦为别人手下犬马要好吧。”

他知道谯平担心什么,用眼神指着周围山丘树木,补充道:“邯郸和兖州离得远。卞巨鞭长莫及,不会打收编咱们的主意——他知道,那样得不偿失。”

他俩远避人群,躲在了平日里壮丁的训练场。一小块稀疏的树荫,此时金黄的树叶铺满地,散发着带涩气的焦香。

谯平冷笑:“那他身后的几万军马,是白来的?难道卞巨会空手而归?”

“当然不会空手而归……”

王放声音渐低,用力捻着手套皮革,似乎在措辞什么难以启齿之事。

他终于鼓起勇气,垂首低声,说道:“子正兄,那卞巨给你写过书信,派过使者,许高官厚禄,请你出仕,对不对?我很奇怪,你为何每次都是一口回绝,我简直替你觉得可惜……”

呼的一声。谯平生平头一次有挥拳打人的冲动。

王放轻轻一抬手,架住他那只无甚力道的拳。

“阿兄恕罪。若非如此,你以为卞巨为何会屈尊前来?——我倒是想毛遂自荐,以身相许,奈何人家看不上我……”

谯平咬牙。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熊孩子消失一个多月,似乎又长高了些,简直要高过他自己了。看他的眼神,并非往日那种散漫不服,而是……有了些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你……你这是把我卖了!你叫我如何面对主公!不管是在世间还是地下!”

但那压迫感转瞬即逝。王放垂手肃立,睫毛下面目光闪烁。

“多谢你对我阿父一片忠心。但不能指望阿父回来,就一切万事大吉——就算阿父真的从天而降,你以为事情会有任何转机?我早说过,白水营在这乱世中活不长久,也没必要……对它过于执念坚守。但你们总是把这当成孩子话,从来不往心里去。”

“所以这就是你的高明主意?”

谯平冷冰冰地回敬。他不就是怕死么!

“你也许没想过,大不了我们还可以破釜沉舟!像咱们这样宁死不折节的队伍,在冀州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大家都是受过令尊先生恩惠的,帐外那两千民兵,我一个个的排查过,都是死士!拼着血溅当场,也不会让方继的阴谋得逞!我也不例外!”

他掀起宽大的袍袖,肘下赫然一枚短柄匕首,绑得结实。

王放连看都没看那匕首,却踢了踢脚下的土坑,唇边浮起一丝不带欢愉的笑。

“好,你们尽忠而死,忠心可嘉;可你想没想过,你们死了之后呢?难道方继会被你们的大节大义所感动不成?他会退兵?会放过其他老弱妇孺?譬如……”

他忽然有些喘息紊乱,尽量平静地说:“譬如,你若要让我的‘继母’也跟着‘破釜沉舟’,怎么也得……问问我的意见吧。”

谯平毫不心虚,“我当然问过主母的意见。她说不愿独逃,要与白水营共进退。”

王放一口气噎在胸膛,简直气滞。她懂什么叫“共进退”么!

他脱口喊:“那是她傻!——又不是真主母,用得着陪死?”

谯平微微皱眉,“嗯?”了一声。

王放冷汗遍体,立刻比划着改口:“……我是说,她又不是真管事的,又不是负责打仗的,大祸临头之际,就算她说大话,你、你……你也不能当真啊!”

他一句话失言,脸上的红晕片刻即褪,目光中重新黑漆漆,“况且……你也知道,方继的军纪散漫,所过之处,民财妇女皆不得免。阿兄,你想没想过,等白水营的男人们都‘士为知己者死’了,她……她们女眷,怕是想死也死不成了!”

王放说完,静默片刻,没等来的回应。

他叹口气,轻撩袍服,肃跪在地,朝谯平轻轻一叩首。

“子正兄,事已至此,你几无退路。你尽可把我当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小人。你被小人算计,也没什么可丢脸的。但有一事,望你记住,王放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大伙‘玉石俱焚’。白水营到底是我阿父手创,我虽年幼,也背不来《五经》,但多少也有些……决定它命运的权力吧。”

谯平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王放静静起身,轻掸袍袖,一言不发。

谯平脸色晕红,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阴云缭绕的天。

“并非是我愿意独断专权!主公去时你年纪尚小,做不得主,况且谁也不知主公会一去这么多年!再说,我就算想请你当家作主,你也……”

他猛地咽下后一句话。不远处脚步声错杂,有人走近。

卞巨笑得满面春风:“谯先生,你这个东道主当得不走心,避席避了这么久,原来是躲在这儿聊天说话呢——咦,咳咳……”

卞巨身后离得最近的,依然是那个一言不发的大夫。金针不离手,随时给他止咳。

卞巨一只手挨针,另一只手惊讶地摸了摸自己鼻子。

“唔,谯先生,你这位书僮好大胆子,怎么惹你不快了?”

谯平微怔,看向王放。

王放泰然自若,轻声说:“我去兖州送信,冒的是舒桐之名。”

……

其实王放知道,以卞巨的精明程度,未必肯相信他自报的身份。

那日他初到兖州之时,向路人打听,来到州牧府,只是自称“下人”,托门房转交了那封冒名求救信。

刚准备走,里面人却把他叫住,说卞公有召。

王放纵然天不怕地不怕,见到卞巨的那一刻,也被他的气魄小小的震慑住了,不敢左右乱看。

卞巨看起来欢容满面,和颜悦色地问候了他几句,最后问道:“你是谯公子的书僮?这信是他自己的意思?倘若我去干预白水营的事,他……愿为我效力?”

王放跪坐在下首,袖子中的手,用力拧自己腕上的皮肉,痛楚达到眉心。

他低下头。规规矩矩地点了一点。

卞巨手中持着那封冒名信,仔仔细细鉴赏了一会儿,忽然笑道:“饱学名士的书法,咳咳,果然很不一般哪。”

王放心中剧烈一撞,随后面色如常,感激地一笑,表示接受这个褒奖。

莫说卞巨没见过谯平的字;就算见过,他也自忖,从笔迹到口吻,都能模仿得以假乱真。这些鸡鸣狗盗的本事,他从小就研究透了。

卞巨果然没怀疑,问了几句白水营的情况,正有跃跃欲试之色,旁边几个谋士轻声劝谏。

具体说的什么,王放听不太清——无非是此一去劳动军马,费时费力,不值得;主公是一州之牧,不可轻动;这个少年来历不明,不像是憨厚老实之人……如此种种。

卞巨一一细听,没表示赞同或反对,目光始终在王放身上来回打量。

他突然轻声问道:“那么,你家谯公子来到兖州之后,白水营又会是谁主事呢?”

王放脊背一紧,挺了挺胸,答道:“小人位卑,这个不知。”

卞巨轻笑:“听说东海王公,咳咳……膝下有一小公子,只因过于顽劣,不堪大任,因此手中并无实权。谯子正若是离了白水营,主公之位空悬,那位小公子……岂不是时来运转?他应该会……很高兴吧?”

王放如坐火炉,从脚尖到膝盖,一路燥热到面颊。他伸手抹掉一滴汗。

“小人不知。”

“咦,难道谯公子未曾安排好继位的人选?”

“小人……不知。”

卞巨神色微冷,“你一问三不知,叫我如何披心相付?”

说着拂袖而起,慢慢走下了殿。

王放知道,对方连发诛心之论,是在逼自己吐露更多的内情。他掐自己胳膊,紧紧咬着下唇,咽回所有的话。

卞巨擦在他身边走过,忽然鼻尖飘过清澈暗香。香气淡而有力,仿佛一根永不会断的坚韧的丝。

他不由得驻足,目光一低,看到王放腰间垂挂的小香囊,工整细美,一针一线极尽精致。

他目光一闪,忽然有了闲情逸致,指着那香囊,笑问:“白水营里,竟有如此缕云裁月的女郎。这般出色的一件女红,却赠给了你这个……地位卑微的小书僮?”

王放摸摸鼻子,大大咧咧笑道:“明公谬矣。这香囊是我在市场上买的。开价一百钱,我还到八十。”

卞巨笑着摇头:“我的妻女若绣出这么一件巧夺天工的物事,绝不舍得放到市场上去卖。”

王放面不改色,答:“小人说实话,卞公别生气。邯郸自古是桑麻之地,女郎们的女红手艺出色。这种质量的香囊么,随便赠人也不心疼。”

“针品如人品。那位售卖香囊的女郎,想必是邯郸绝色了?你可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王放袖子底下攥拳,想起兖州坊间传闻,卞公好美色,帐下多佳人。

他双目流露出憧憬之色,笑嘻嘻答道:“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女,小人的确多看了好几眼——嗯,瓜子脸、白皮肤、长挑身材、一头乌发,还……”

他仰起头,微微一笑:“还抱着个三岁娃娃呢。”

卞巨哈哈大笑,把他拉起来。

“我跟方承祖许久未见,倒也挺想念的——你回白水营吧。我准备一番,会尽快到的。”

……

王放在州牧府门外肃立良久,突然受惊一般,跳上骏马,飞奔北归。深秋的露气已经染了寒,割在他脸颊,吹进他双耳,冻住他紧蹙的眉心。

他从小闯祸不少,被训斥是家常便饭。但他生性不羁,从未有过太强烈的愧疚心。

唯独那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罪,且是罪不容赦。

【告知书友,时代在变化,免费站点难以长存,手机app多书源站点切换看书大势所趋,站长给你推荐的这个换源APP,听书音色多、换源、找书都好使!】
章节报错

上一章 目 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热门推荐: 修罗武神 人族镇守使 万相之王 我只想安静的做个苟道中人 从长津湖开始 星汉灿烂 从木叶开始逃亡 陆地键仙 我有一剑 从大学讲师到首席院士
相关推荐:嫡女长谋我家掌门天下第一娱乐王朝重生日本娱乐之父控卫高手我真的是个控卫柯南之百年柯学盛唐风华路我老婆真的不是天后无敌赘婿神级复制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