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兵将本就出身邯郸, 此外还有冀州各地人士。此时轻车熟路,到得一处, 先控制郡府兵营牢城军械库, 再控制当地豪强。到得天亮, 安民告示已经贴满了城乡。没逃走的百姓们尚且懵然:这又是哪家的队伍?
——不认识。倒有人讲话是邯郸口音。
再一细看,新队伍军容整洁, 旌旗招展,一面面赤色旗帜上, 绣着一个个墨黑的“刘”字。
这是白水营全员讨论的结果。大家都来自不同诸侯麾下, 独立性各不相同, 若打各自主公的旗号, 不仅逾矩, 更是让他们引火烧身。若恢复旧白水营旗帜, 东海王公在邯郸的时候就默默无闻,不爱排场;眼下早就失踪多年,这么一个陌生的“王”字旗号, 更是引人警惕。
不如直接举个“刘”,表明自己是天下最正统的军队。谁敢质疑, 就拿衣带诏抽他脸。
不明真相的父老乡绅扶老携幼地出门, 熟练地端着箪食壶浆迎在路边,欢迎大军进村:“王师啊!王师终于来了!老儿盼了多少年啊……”
当然,任何大军来的时候都是同一套说辞;“箪食壶浆”也是打了折扣的。大家捧着的不是饭菜和酒水,而只是从灶台碗柜的缝隙里扫出来的、少得可怜的几勺陈芝麻烂谷子,配着尚且干净的井里打出来的清水, 略具意思,表明自己是“顺民”。
围观大军的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腮边凹陷,颧骨高耸,面有菜色。有人被人群挤得略微厉害了些,腿一软,晕在地上。
白水营军兵当然不会拿百姓的饭。从南方带来的口粮还够,且比百姓手里这些陈年朽粟要强得多。
一个乡绅在众人的推举下,颤颤巍巍迎上来,讨好说道:“将军……将军是否要暂歇整顿……本村……本村有十六户人家的现是空房……”
虎狼般的兵卒来了一拨又是一拨。这些扎根在此的百姓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的讨好每一个经过的“将军”。
若运气好,自家的财物、粮食,可以保全少量;若惹恼了这些带兵器的人,被劫掠一空还是轻的。稍有不慎,家中的牲畜、女眷、祖坟、乃至自己的小命,统统要不明不白的交代在这些人手里。
淳于通也是常行军打仗,懂得百姓这种心理。
但他也没工夫下马解释,演什么军民一家亲。只是严肃对那乡绅说道:“维持好乡里的秩序。若有异动,立刻报知,如有骚乱,拿你是问。懂吗?”
乡绅不敢看他那一副凶脸,喏喏而退。
“占领冀州”只是第一步。全靠卞巨和方琼的“帮忙”,冀州眼下空虚得如同秋收后的麦场,所有城池的防御都被破坏殆尽。有些原本的坚固工事,早已被烧光砸烂,形同虚设。
进驻一个无主之地,并不需要什么军事上的素养,也并不彰显大军的实力。
“守成”才是第一要紧的。声东击西的伎俩不可能永远有效。卞巨迟早会反应过来,指挥大军反扑。
在这之前,要尽快把冀州的防线重新筑起来,集中兵力,扼守要隘,重点设防,争取尽可能多的当地武装豪强的支持。
并且散布舆论,抢占道德制高点:说自己是奉皇命讨伐逆臣,辅佐君王,匡扶正义,请周边郡县的诸侯鼎力协助。不愿协助的,也请谨慎站队,勿做汉室罪人。
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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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的马车是最后才驶进冀州界的。毕竟她不能打仗,且要保证她绝对的安全。
她身边终于给拨了一百亲兵,算是贴身护卫。张良和白起终于如愿当上了“将军”,做了这一百亲兵的头儿。威风神气,无以言表。
并且两人还商量着,是不是找时间改个汉名,改成姓刘,这样旌旗招展之时,他们跟着沾光。
于是窃窃私语的小声商量,是“刘邦”更响亮,还是“刘秀”更霸气。
外头一百亲兵绷着个脸,假装听不见这些大逆不道的对话。
敲敲车窗,问罗敷:“夫人,淳于将军的意思,卞巨随时可能反攻,到时黄河沿岸可能会有大规模战斗。他建议夫人住到高邑——冀州州牧府所在。或者是邯郸——龚节郎将正在接收邯郸城防务……”
罗敷毫不犹豫,道:“我回邯郸。”
阔别家乡一年,不知那里是沧海桑田,还是田亩依旧?
一路上看到的景象让人胆战心惊:农田荒芜,未熟的冬麦已被饥饿的百姓扒光吃净。往日遍布鸡鸭犬牛的田间巷陌,此时死气沉沉——谁还有余粮饲养牲畜,凡是能入口的,都已宰杀吃了。
远处的路边甚至能看到饿殍。无助的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哭泣,衣衫褴褛的少年冒险爬到枯树树顶,只为捉一只塞牙缝的雀。
这便是“战争”这头巨兽,在辽阔的冀州大地上践踏一圈,所留下来的脚印。
卞巨和方琼,他们各自住在富丽堂皇的府上,饮着美酒,吃着山珍,一顿宴席剩下的饭菜堆积如山。他们披着金光闪闪的甲胄,举着价值万金的宝剑,为着某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足不出户,驱使爪牙,将华夏沃土撕裂成片,填充进自家琼苑里,筑起那座名为“权力”的高台。
这些事,写在日后的史书上,也不过是“卞巨大败方琼,掳掠冀州而还”这几个字吧?
顶多再加上“是岁大饥,流民无数”?
罗敷突然想,可是她能做什么呢?
她身边这支拼凑起来的军队,携带的粮米足以撑过这个冬天,可也喂不饱这些苦难缠身的百姓。他们士气高涨以一当十,可到底能在冀州坚守多久,她说不准。
突然,眼前甲光闪动。前方山坳里,似有骚动。
队伍立刻停了。一个裨将带着几十人,纵马前去探查。
看到的景象让他惊呆了。但见荒凉的山坳里,竟然横七竖八地倒着一排排的人。全是精壮男丁!
不过没死,还在喘气儿。有些人被缚着手足,有些人被铁链铐在一起,有些人身边还散乱放着铲子铁锹。
一阵风刮来,缺了植被的山坡尘土飞扬,给这些人罩上一层黄沙。
见有人来,这些被黄沙半埋的人,争先恐后的挣扎起来,跪在地上就磕头。
“饶命啊!将军饶命……”
……
经过询问才知,这成百上千的男丁,原来都是方琼部队征来的兵卒。大战之中,眼见不敌,先后投降的。
韩朔本待收编降卒。可军中粮食紧缺,喂不饱这么多张嘴。
于是在卞巨的授意下,韩朔做出了一个十分正常的决定:杀降。
方琼的降卒成千上万。要一个个杀起来,颇费体力,也毁兵器,不知会砍钝多少刀剑。
于是韩朔很自然地采用另外一种方案:让降卒自己挖坑,等坑挖得足够深,再把他们驱赶进去,直接活埋。
这些降卒,被逼迫着挖掘自己的葬身之地,每日缺水少食,已经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但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此时卞巨的军令突然到来,说兖州被人突袭,令韩朔迅速调兵回防。
于是他顾不得这些降卒了。把他们就此遗弃在挖了一半的山坳里。
山坳人迹罕至,附近的百姓早就逃光。倘若罗敷的军队再晚几日经过,看到的便是一具具饿死的尸体了。
……
罗敷听完汇报,浑身发冷。
“战争”这个东西,尽管她穷尽想象,却总有被她想象中更可怕的事。
裨将请示:“夫人,这些降卒……”
罗敷想都不想,轻声说:“先救出来,少少的给一点干粮。他们都饿半死,不会威胁到咱们。然后……嗯,然后一并带到邯郸,看管起来。”
众将商议之下,均表同意。
“那夫人先去邯郸安顿吧,这些人交给我们。”
罗敷点头,刚要上路,又见远处尘埃滚滚,龚节纵马赶来,气喘吁吁地警告:“夫人先且莫入城!邯郸城里……饥民暴动,事态有点失控……待末将……先去平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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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一声春雷炸响,饥饿的人们爆发出了最后的力气。
人们拖着菜刀铁锤拨火棍,有气无力地上街呐喊:“贵人们家里还有存粮,大伙一块儿去借!走啊!”
邯郸城里的上了年纪的居民,大多数瑟缩在家,想起了多年前的甲子之乱。
只不过今日之不同,在于城里的人还没死光,还有血性,还喊得出“借粮”两个字。
邯郸县衙尚空,无人维持秩序。乱民随波逐流,啃光一个又一个富家宅院,最后不约而同地涌到明意坊后那一处高墙之外,邯郸城里最森严奢遮的贵人宅门前。
也不管这是哪家宅子,也不管里头住着何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里面定然有粮!
哐哐哐!
“开门!”
“借粮!”
昔日朱门酒肉臭的青石阶下,已被砸得面目全非。百来个家丁壮仆互相挽着手臂,护在门前。然而面对成百上千的暴民,还是面有惧色,微微发抖。
家仆穿得光鲜,衣裳居然是统一制式,连补丁都没有。更加激起了暴民的愤怒。
“让开!把粮食交出来!”
暴民也有领头的。那是个面容黝黑的青年人,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肩膀,像是曾服过兵役的。然而眼下他也精瘦如柴,只有一双眼里射出愤怒的光。
他扬起手中的铁铲,作势要砸。家奴们吓得脸白,不约而同地朝左右一躲,叫道:“我们、我们没粮……”
“放屁!谁信!”
家奴的防线眼看步步后退,出现缺口。那领头人冲上前去,抡起家伙砸门。又在最后一刻被往后推了两步,手中铁铲砸在一个壮奴身上,嚓的一声,一道血痕。
到底是平民,见了血,双方都噤然了一刻。黑脸青年反倒惊叫一声,手一抖,铲子掉了。
但他马上又捡起来,冲着身后的同伴们叫道:“砸门!咱们冲进去!”
突然咣当一声响,大门从里面开了。一个女声尖声叫道:“都给我退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众人被吓得果真退了几步,随后才看到,那是个浑身缟素的年轻女郎。她年不过十四五,稚嫩的脸色白如纸,双唇薄如锋,憔悴得不成样子,满脸都是泪。因着不得已抛头露面,又羞怯得浑身发抖,用袖子遮着下半边脸。
“你们——你们都退下!不得无礼!”
众人见是个稚弱少女,轰闹声小了那么一刹那,但马上又掀起一阵更高的声浪。
那暴民领袖一声怒吼:“你是谁!叫你们家主来!来分粮!不然我们就杀进去!”
女郎害怕,两个侍女架住她左右。
“妾……妾是河间裴氏之孀妇,我……我夫君家有两千人马,不日便会赶到邯郸。你们……你们敢哄抢财物,小心……小心……”
百姓怒而反笑。河间裴氏是哪根葱?不过是他家一个小寡妇,凭着不知远在何处的“人马”,就想吓退自己么!
“弟兄们,上!别管这娘们!”
女郎张开细细的双臂,徒劳地护卫自己家的大门。
“都不许过来!我夫家……在朝中做官……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他们没打过仗……没抢过你们的粮……”
百姓们轰然大怒:“你们这些吃肉喝血的贵人,跟方琼狼狈为奸,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府里都是我们的血汗!现在说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你良心让狗吃了!让开!不然我们动手了!”
女郎被逼得步步后退,犹自徒劳喊道:“我是河间裴氏……”
突然有人喊道:“是个贵女不是?咱们把她捉来当人质,让他们用粮食换!”
女郎尖叫:“谁敢过来?”
……
一片混乱中,突然当街一声清脆鞭响,惊开了近处几簇暴民。马蹄声冲进石板街道,一枝鸣镝响箭穿空裂云,伴随着一道齐声呐喊:“秩序!官兵!”
百姓惊恐回头看。一列数十人的小队护着辆小马车,正迅速赶来。
为首的那黑脸青年面色一沉,握紧铁铲,镇定地对周围人道:“官兵人少,咱们别怕!”
可当马车行近,被重重刀剑护着的乘客下车。百姓们齐齐一惊。
那车里并非将军,也非贵胄,居然下来一个妙龄女郎,穿着飒爽男装,提起袍角就朝大门跨去。
拥挤的乱民都有点怔住,不自觉让出一条路。
“韩妙仪!”罗敷看见那披麻戴孝的小女孩就来气,“你是傻啊还是傻啊!这儿谁认得你那个什么河间裴氏!”
韩妙仪一生独处深闺,蓦然被人叫出闺名,羞愧得连死的心都有了,说不出话,放声大哭。
罗敷转过身,冲着底下那密密麻麻的人头喊道:“这里是韩夫人府,难道你们都不认得?这女郎是韩夫人的孙女,大伙纵然不识,但在邯郸城里,有哪个没受过韩夫人的恩惠?你们要欺负她孙女,不怕老夫人寒心么?”
周围亲兵趁机刀枪并举,镇住场子。
寥寥几句话,众百姓哗然。
大多数人都是随波逐流,不知一股哪来的怨气,暴民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见到富贵人家的宅邸就开砸。
经她一说,才注意到,似乎真的……是韩夫人府上。
韩夫人在邯郸城里积德行善多年,丰年收粮,饥年放粮,开办私学,经营织坊,不少人都从她家讨口饭吃。
于是不免有人脸红低头。但也有人冷笑。
暴民领袖——那黑脸青年上前一步,大声道:“我们当然知道韩夫人!也知道她没做过什么坏事!但——眼下战乱刚过,百姓都快饿死了,她贵人家业大,我们要求也不高,就请她给咱们分一口饭吃!你这位夫人,又是……”
他慷慨激昂说到一半,忽然哑了,揉揉眼,使劲看了看这个从天而降的女郎。
“阿、阿秦?”
罗敷吓一跳,仔细看看眼前这高大壮实的大黑脸,哭笑不得。
“赵阿兄,你出息了?”
小嘴一张,吧嗒吧嗒开始训人,“敢带人来砸别人家门了?敢欺负孤儿寡母了?你可忘了,前年韩夫人府上扩建亭台,临时雇你做了泥瓦工,那几个月,他们给你多少工钱?”
……
这个慷慨激昂的“暴民领袖”,赫然是当年罗敷家邻居赵黑。
那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罗敷好容易才想起来,就在得知舅母把自己聘给方琼当日,赵黑曾经吞吞吐吐的跟她告别,说什么“远房伯父在广平做督盗,手下缺人,阿母叫我去伯父手下当差,好过在家里种田”。
他还依依不舍地说了半天“以后就不常回邯郸了”。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秦并没有表示出太伤心的情绪,并且两刻钟过后,就当着他的面“私奔”出走,没了消息。
后来赵黑果然是在广平当了个小兵。近来冀州打仗,他的上司不愿为方琼卖命,已经弃官而逃。他也连忙回家看顾。眼看百姓大饥,平民居无定所,他凭着这一年磨练出的胆识素质,很快当上了平民领袖。带着一拨同命相连的百姓兄弟,已经砸了不少富户家粮仓了。
多少人因为这点粮食而勉强活命,也就众所一心,推选他作为乱民之首。
故人相见,有点尴尬。赵黑惊奇过后,颇感愤怒。
阿秦也是平民家女郎,眼看这打扮气质,像是攀了高枝儿,嫁到富贵人家去了。嫁人还不算,转眼就站在了劳苦大众的对立面,护着那些穷奢极侈的贵人去了?
“阿秦!乡亲们都在挨饿!你让开!别跟他们沆瀣一气!”
罗敷才不怕他。她纵然不忍心看到乡亲们挨饿,可也不能放任家乡邯郸被祸害成一片废墟。
朝自己身边亲兵做个手势,让他们保持戒备。
眼看龚节也已赶来了。带来更多军马。她心里更有底。
她推心置腹,“赵阿兄,你看,韩夫人府上这么多家丁奴仆,你们就算强攻,也是个两败俱伤,弄不好会闹出人命。不是阿秦夸口,我跟韩夫人还算稍有交情。你给我一个时辰时间,我去和他们谈,争取谈出个两全其美的结果。你看怎样?”
赵黑稍作权衡,点点头。
阿秦口齿伶俐,一如昔日。
“你去向韩夫人给我们要点粮食!就说若无粮,我们不客气!先烧了她后头的织坊再说!”
罗敷答一声:“你敢动织坊!”
让人把韩妙仪扶起来,转头命人跟上,直接进门。
赵黑:“哎,你……”
其实还想问问阿秦这两年过得怎样,去哪儿了,嫁谁了。
但转头看看身后一干衣衫褴褛的兄弟,终究什么都没说。
做个手势,让众人席地而坐,静待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韩妙仪:没想到吧,我盒饭吃完又回来了~( ̄▽ ̄~)(~ ̄▽ ̄)~
赵黑:阶级矛盾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