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齿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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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耳中嗡的一下, 惊骇无已,却又欣喜若狂, 身体里如过雷电, 又像是欢快前进的龙舟。那手的触感还能是谁, 她已经被这么捏过好多次了。

王放的声音经过土墙过滤,显得闷闷的, 但那笑意却似乎被放大了。

“阿姊,你在那边做什么呢?这么热闹。”

她慌得话说不利落:“有人在、在周围……我让他们划船比赛……最多半刻钟工夫……你、你……”

他立刻接收到了讯号, 捏她手指, 简洁明了地说:“我这儿有十几个美人镇守四方, 安如铁桶, 你不必担心。”

忽然一阵欢呼声浪。两艘“龙舟”正在池塘中央轮番领航, 纠缠得难解难分。

裁判宫女兴奋地回头叫道:“太后你看……”

从她的角度看去, 罗敷不过是倚在柏树之下。宽大的袍袖遮住了手臂的形状。她左手倒是露在外面,拈一枚瓜子,正在十分认真地磕。俄而点点头, 表示我听着呢,别聒噪。

宫女转回头去, 专心看船赛了。

罗敷这才低声说道:“你别什么事都靠这些美人!她们……”

王放用指尖轻轻点她手心, 像是个磕头认罪的架势。但磕了几个“头”之后就开始不老实,指尖轻轻在她手心画圈。

听她忍不住痒得笑了,才说:“阿姊莫怪,我也没办法,身边没别人哪!我、我对天发誓……”

罗敷吃醋, 他也理解。他宫里随时有脂粉莺燕来来去去,跟她却半个月不得见面,想说一句紧急的话,还得偷偷摸摸提心吊胆。换了他他也不顺气。

但罗敷的后半句话却没带什么醋意,反而语气偏冷。

“十九郎,你是不是让那个王婕妤带东西出宫过?一条写了字的衣带?”

王放懵然,突然一头白毛汗。御苑里一只亮翅鹦鹉停在他头顶冠上,啄他耳边缨带,他也忘记赶。

“你……你怎么知道!”

罗敷感到他的手冰凉僵硬,不跟他废话。

“宫里改了规矩,后妃们出入都要脱衣搜身。那个王婕妤也不例外。你的东西险些被搜出来。还好樊大夫经过,给打个圆场,把那衣带藏起来,又说知于我。你——你知不知道这事多危险!我听说之后,差点吓死过去!”

王放:“……”

他心里像煮了一锅水,咕嘟咕嘟冒着疑问的水泡,雾气迷了眼,霎时间恍惚不知所以。

他刚刚被困宫城时,每日焦躁不安,只愿倾尽一切手段逃出这个牢笼。因此在衣带上写了封隐秘的信——无非是说明自己处境,请天下诸侯发兵勤王、诛灭乱臣贼子——再缝起来,让忠心义胆的王婕妤偷带出宫。他知道这是棋行险招,倘若换成现在的他,未必敢再做一次。

可他现在才知道,差点就被守株待兔、一锅端了!

后怕爬上脊背,让他全身忽冷忽热。

到底是年轻急躁,等不得岁月春秋。勾践卧薪尝胆,还尝了十年呢!

他读了许多史书,觉得自己可以照猫画虎的描摹古人智慧。殊不知,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有太多的事,需要时间教给他。

他自责一刻,猛地问:“那个衣带,现在何处?”

罗敷飞快答:“樊大夫给我了。”

“这人为什么要帮我?”

“说来话长。总之是还我一个人情。”

王放心里的疑问像成了精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然而他知道,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

他更关心的是:“衣带销毁了吗?”

罗敷迟疑:“还没……”

“找机会剪了烧了!否则被人发现,咱俩都得糟糕!阿姊!……”

话音未落,忽然手中一松。罗敷抽回了手。瑚琏池那边,几艘“龙舟”已经拉开距离。最快的那艘已经开始打第二个来回。岸边的围观者走了几个,又添了几个。有人还自作聪明地指挥:“按节奏划!一!二!一!二!……”

宫女再次回头,笑问:“太后要站到岸上来看吗?”

罗敷神色自若,左手捏个瓜子磕,右手拿勺子舀一勺冰蜜。她目不转睛,兴致勃勃地看着池塘上几艘“龙舟”,不耐烦说道:“不用!我就坐这儿!”

趁着喧闹最盛之时,转头贴墙,耳畔传来低声。

“阿姊,我身边的人太多太杂,连睡觉都有人看着,不太可能再闹出水花儿来,但你可以——卞巨要封你做豫章郡君,迁到兖州,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十日之后,你便动身。现在全国提倡简朴,不会让你带太多从人。我把小荷跟珊瑚给你。她俩只会伺候人,没有别的心眼儿。

“第一天晚上定然宿在城郊馆驿。同一日,我会出宫祭祀宗庙,追封我生母。我会让卞丞相随侍。他的眼线也会大多围在我身边。宗庙在城东,馆驿在城西。这叫声东击西……”

罗敷听他说得流畅,心中忍不住打鼓,接话:“我能从馆驿里逃出去?”

王放的声音坚定,“馆驿里有十来间客房,但只有一间规格最高、能接待皇亲国戚的。你住进那间客房,卧室里应该已经让人打通了一个密道,直通西阳门内的骡马市。子初一刻,你在房间里放火,制造混乱,从密道里脱身。善后的事你不用管。

“骡马市的茅舍里,住着来自各地做买卖的客人。其中有一队客人,是来买马驮东西回乡的。他们都讲川音,十分好辨认。你不用开口,只要把这个给他们看……”

罗敷手心一凉,被他塞了个东西。抽回手一看,一枚精致小玉梳,被摔断过,又用金线榫卯连接起来。金玉相映,玲珑美貌。

她想到王放那句“川人口音”,又想到莫名其妙混进宫里的明绣,心中一动,问:“是谯平之物?”

“不知他哪弄来的。你出宫肯定要被搜身,但梳妆之物不会引人注意——你只要记住,那一队客人都是他的家仆。他在洛阳加官进爵,得到诸多赏赐,要派人运回四川老家,光宗耀祖。他已和这些家仆透过口风,说他在洛阳迷恋一个有夫之妇,定在当日私奔,玉梳便是信物。仆人们见到你,只会偷笑,不会多问。你跟着他们……”

罗敷微觉好笑。谯平向来珍视名声,这次为还人情债,也算下血本。

“……所以,我……我要跟随入川?”

“对。那里天高皇帝远,卞巨管不着,也追不到那里去。阆中谯氏在川蜀还算有势力,你在他家居住也好,自己另起门户也好,总之都还算安全。但谯平多年不曾归家,也不知那里的具体情况。所以一切需要你随机应变……”

这个计划不可谓不周密,然而漏洞也不是没有。罗敷心中霎时涌起千百问话。

“可是,那你……”

她忽然住口,迅速把玉梳藏进袖子里。水波滚动,带得身下小舟微微晃动。“龙舟”比赛已过半。其中遥遥领先的一艘船,忽然转向朝罗敷划过来,船上的人笑着叫道:“太后!奴婢们可要稳拿第一啦!”

——是眼看胜券在握,来朝她炫耀显摆的。

罗敷脸上火热,勉强朝船上的人挥挥手,又挑拨离间地朝后面两艘船喊:“今早上没吃饭是怎地?还太后护卫呢,我看还没我宫里的侍女有力气!瞧瞧被落下多少了!快点划,不然可就不赏了!”

后面两艘船被太后亲口“勉励”,如打鸡血,蹭蹭蹭的又追上来。三艘船重新咬在一起。

但速度却没快。几艘船划得太急,不免互相碰撞磕碰,歪歪扭扭,有一艘差点翻了。划船的不敢怒骂,刺一句:“当着太后的面儿,也敢玩阴的?”

罗敷靠着粗糙的柏树枝干,以手抚心,心跳得飞快。

身边一声闷闷的催促:“手给我。”

他一刻也不想浪费,再捉住她柔软的手指,捏捏她指肚,才满足一笑。

“阿姊……”

忽然他那边声音杂乱。王放手一僵。

“陛下……”莺啼婉转,“这只鸟,妾等一直捉不住……”

王放显然生气,训斥道:“没让你们捉它!那边的鹦鹉、猫狗什么的,不好捉吗?”

罗敷在对侧抿一个笑,无话可说。敢情他是带着后宫美女,来御苑捉活物来了!

这得多荒淫无道的皇帝才能办出的事儿啊!难怪鸡飞狗跳没人管,人们大约已放弃规劝他了。

不知哪个美人的声音,委屈兮兮地说:“妾等和黄门忙了一下午,鹦鹉、蟋蟀、波斯猫,都已捉进笼子里了。只有这玲珑小鸟,头大身小,快捷伶俐,十分可爱。妾等想着,陛下定然喜爱……”

王放哭笑不得,“这叫麻雀,田野里到处都是,你们没……算了,你们大约也没去过乡下。”

他倚在墙边,挥挥手,命令:“这些活物畜生,都养到我宫里去。麻雀就别捉了,养不活。”

美人还好奇问:“为什么麻雀养不活?”

王放听着墙那边的隐约水声,巴不得身边杂人赶紧消失,随口瞎扯:“因为它每天要吃一升金子。”

美人傻傻“哦”一声,轻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这才松口气,心头掠过一阵好笑的情绪。跟阿秦说两句话,跟打仗似的,三十六计都用上了。

罗敷低声提醒:“装疯卖傻也别过头。你天天在这里捉虫子,不像十八岁,像八岁娃娃。”

王放:“我没有……”

顿了一顿,还是觉得不该瞒她,极轻极轻地说:“我得在身边养几样活物,免得以后让人下药了也不知。”

罗敷骤然呼吸一滞。他的音调轻松之极,仿佛孩童在讨论该买什么玩具。

忽然手腕一紧,让他用力拽了一拽。墙洞里的泥土簌簌掉了几块。

她便触到了一片柔软的肌肤。似乎是他将脸蛋凑了上去。手心一痒,被他肆意吻了两下。还嫌不够,掀起她的袖口,捋高玉镯,又吻她手腕,酥酥麻麻一片热。

他把手伸进她最内层的袖口里,一路往上,肌肤相触,无法无天地揉捏她,刮她手臂内侧的筋络,直到墙洞收窄,容不下两只并列的手。

罗敷几乎要掉泪,脱口就问:“你不能跟我一起逃?”

他轻轻咬她小指,咬她手掌外侧的肌肤,嗅她指缝间的瓜果香气。

“我能逃到哪儿去?天下人都认得我形貌。”

听对面沉默,他齿间带笑,又说:“你把我装在心里,就算带我出去透气了,好不好?”

罗敷无言,手腕轻转,无声抚摸他眉毛眼睫。

“那……”

眼前几个“龙舟”晃来晃去,船头小旗反着日光,刺得她眼晕。

她咽下自己的一串串问话,出口的都是嘱托。

“不,你也得想办法逃。哪怕要花上几个月、几年工夫,也比在这棺材里埋一辈子强。你千万要小心自身安危,‘衣带诏’的傻事再不许做。对了……”

第一艘龙舟已经完成了最后一个来回,正马不停蹄的冲向终点。罗敷语速越来越快。

“……对了,那个樊大夫是胖婶的孩儿,别惊讶,我都问清楚了……但她似乎不爱提这事,你也别提,自己心里知道就好。她不会害你,但她怕麻烦,所以也别指望她再帮你……”

岸边响起一阵欢呼。她狠下心,迅速抽回手,朝着厚实的墙壁轻声叫道:“你一日不出来,我就一日等你!”

话音未落,她倏然转身正坐,稳住颤抖的手臂,端起小几上一盏酒。低头看,手掌上浅浅的齿印宛然。

裁判宫女喜滋滋地跳上船来:“居然是第二队赢了,太后你说神奇不神奇!他们一出发的时候,还在最后哩!……咦,太后,你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没休息好?”

罗敷闭上眼,顺势倚在船头,闷闷的吩咐:“确实是倦了,水面反的阳光太强,眼睛疼。送我回去吧。该赏的赏。”

她握着袖子里的小玉梳,回头看,御苑围墙静静矗着,忽然从对侧飞来一只鸟,掠过她肩头,嘎嘎叫了两声,仿佛是在跟她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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