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霞的最后红晕慢慢销尽,迷蒙的夜色静静地淹没了小镇。镇周围的一座座石山在青色的天边显示黑色的轮廓。这些山影有的像塔形、有的像驼峰形,有的还如人头状,山影们都沉默地俯瞰着小镇。五月的山风带着凉意悄悄地掠过小镇房屋的瓦檐和窗棂,微弱的灯光从一片低矮的房屋的窗户中透闪着,四周一片寂静,小巷里传来的几声狗的夜吠。
这是195年5月的粤西凤山县城。小镇虽然贫穷、偏僻,但也被时代的狂飙改变了面目,在旧府衙门前,已挂上了“凤山县人民政府”的牌子。小镇仅有的一条贯穿全镇的小街上,贴满各种红色标语,原来坑洼不平的马路,已被新政府的管理人员用灰沙铺好并打得平整一新。入夜,虽然小镇还没有电灯,但小街上也还有小商贩亮着马灯招徕各种小吃生意。
晚上8点钟,县政府的一间办公室里亮着灯光,县组织部的冯志峰部长正坐在办公桌旁翻阅着文件。冯志峰是本地人,他的家乡在离县城0公里的高河乡,属北区。高河是革命老区,无论是抗战时期还是解放战争时期,这里都有党领导的农民武装。冯志峰是穷苦人家出身,家里没有田地,靠外出到处为别人打工过日子,家里除了一位老母亲,就没有什么亲人。1947年他8岁,当时的粤中游击队凤北支队到高河扩大武装,冯志峰听了宣传,二话不说就参加了部队,不久又参加了党。由于他长期在外地打工,见多识广,部队经常把生活安排的事务交给他去办,后来就当上了支队后勤部长。49年县城解放后,组织上又安排他当了组织部部长。
门开了,组织部的办事员姚福金进来,叫一声“冯部长”。冯部长抬起头,姚福金问:“方振杰今晚上可以过来,是不是安排今天晚上谈话?”
“当然,今晚上谈!”冯部长操着有点沙哑的嗓音急忙说。
“他说最近科里的事多,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所以拖到今天才能腾出时间?”
“呵,这个方振杰呀,他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腾出时间?笑话!民政科的工作我不知道?工作就他科长一个人干?”冯部长摇着头,姚福金就赶紧问清楚今晚谈话的时间,是9点钟。然后出去了。
冯部长推开桌上的文件,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火,吸一口,一缕缕白色的烟圈从他嘴里吐出。吸着烟,他陷入了沉思。
方振杰的事情是个严重事件。凤北支队连49年月在黎岗村遭到了几百人的国民党军队的包围,全连死伤60多人,连长钟威和几十名战士英勇牺牲,只有连指导员方振杰带领十多名战士突围。当时支队领导开会分析事件原因,支队个连的行动部署是绝密的,敌人何以知道我部队动向,除了队伍内有叛徒告密外,就没有第二种可能性。那么,谁是叛徒?经过排队分析,49年月14日,连决定16日转移到黎岗村,结果连队16日到达黎岗村后,第二天黎明就发现被敌人包围,可以肯定连队转移的消息是在洞口村时被敌人知道的。但是,当天知道转移地点的只有连长钟威、指导员方振杰,以及名排长,谁能向敌人告密?战斗中钟威以及两个排长牺牲了,只有方振杰却可以带领10多人冲出敌人包围,保存了性命。这就引起了支队领导的怀疑。方振杰是粤东人,47年经人介绍从香港来凤北参加地下工作,48年入党。他参加革命前曾在国民党军队当文化教员,离开国民党军队后到香港教书,结识地下党员后主动要求来凤山县参加地下工作,在解放后的政历审查中,一直未能证明他在国民党军队期间的政治表现。49年11月凤山县解放后,在追查黎岗血案时,出现一个情况,据原国民党敌伪人员的交代,袭击黎岗前,洞口村的一名叫何老六的人送来了连转移地点的情报,而情报是通过方振杰获得的,但离奇的是,当我查案人员到洞口村寻找刘老六时,刘已经暴病身亡,线索中断了,但是,无论如何,方振杰的嫌疑无法排除。
在研究调查黎岗村事件专案的会议上,原凤北支队支队长,现任凤山县政府黎县长,以及南下干部,县委吴书记都在会议上讲了话,都斩钉截铁地强调彻底查清黎岗血案的原因,为死难烈士报仇,不能放过叛徒。专案组由组织部长冯志峰任组长,并限令半年内破案。这给背负着沉重工作压力的冯子峰又套上了更重的担子,使他喘不过气来。他不觉产生了焦躁的情绪。
9点5分,姚福金推门进来了,背后随即进来一位身材高瘦,脸色有点憔悴的人,黄色的灯光映照下,他浓密头发下的黑眼晴闪出亮光,跟着一声沉稳的声音:“冯部长。”
冯部长站起来,神情严肃又微露微笑地跟进来的方振杰握握手,说声“请坐”,姚福金拿来一张办公椅子,放在冯部长办公桌对面,方振杰坐下来,冯部长示意阿金准备做谈话笔录。
两人开始相互例行的寒暄,可冯部长却心里有点不踏实。心想方振杰是县里出名的才子,讲起话来口若悬河,引经据典,点石成金,听得那些工农干部如痴如醉。在凤北支队开会时,连长讲话总是一句两句就完了,可到他讲话,全场气氛为之一振,战士们被他生动的话语所吸引,有时发出一阵阵笑声,为此,身材高大的,常被人叫为“大老钟”的连长钟威,在这种场合常常感到有点失落感,因而产生一些妒嫉心。在县政府的会议上,方振杰发言总是引起全场的注意和掌声。干部们私下议论他,教师出身,知识分子,一肚子墨水,怎和他比?冯部长心想今天的谈话,以自己的能力恐怕不是他的对手,或许采取先发制人的方式,才可以奏效。
“方振杰同志,今天请你来,恐怕你也知道了,不谈别的,就谈你的问题!”冯部长收敛了笑容,神色严厉的说,“我先说明,县委核心组专门讨论你的问题,就看你的态度,拿出你对党的忠诚,实事求是的态度讲清问题。如果你还抱着侥幸的想法,想混过这一关,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好的,我知道你的意思,冯部长,”方振杰打断了冯部长的话,“黎岗血案已经过了4年,但还像梦一般萦绕我。血案发生后我几天没睡好觉,大家很悲愤,也很迷惘,是谁出卖了我们,我们一定要讨还血债!这件事情,牵涉到我,我成为被怀疑对象。但,我认为问题应该查清,查清楚血案发生的真正原因,不但解决我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惩罚凶手,讨还血债,告慰英烈,你说是吗,冯部长?”
“这…,”冯部长料想不到方振杰是这一种口吻,连忙应道,“当然,黎岗血案是全县的重大问题,但牵连到你,你首先要讲清楚。”
“要讲清楚,但我应当按照你刚才所说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客观地陈述一切,不讲任何的违心话,对吧?”方振杰眼睛定定地望着冯部长,这种以子之矛攻其之盾的话,使冯部长感到刺耳。
冯部长生怕失去主动权,于是首先向方振杰发问,发问的问题主要是发生黎岗血案前后的情况,包括连队领导如何开会决定转移地点,转移过程中内部人员的情况,在黎岗村被围时的突围情况等。方振杰一一回答了问题,详细叙述当时的一些细节:连要转移到黎岗村,是因为得到情报,敌人将在月17日从广州运送一批物资经过黎岗村附近的公路到县城。由于长时间未有战斗行动,连请示支队后,支队同意后进行一次伏击。黎岗村背后是长满树林的小山岗,离通往县城的公路不足500米,便于埋伏。14日晚,连领导在洞口村开会决定行动,先派人到黎岗村视察地形,考虑到白天不够隐蔽,决定16日夜间全连80多人秘密行军赶到黎岗村。到达后,由于黎岗村是敌占区,且离县城只有6公里,方振杰组织10多名战士连夜在村周围设岗哨,限制任何人离开村子。17日凌晨4点钟,方振杰起来到村后检查岗哨时,发现成群的敌人包围上来,即鸣枪,随即带领10多名在岗哨隐蔽的战士向敌人开火,但这时,村头的大批敌人已经冲进村,方振杰即带战士向外突围,而来不及突围来其他同志则被围困在屋子里,经过战斗,大部牺牲。
在方振杰讲话时,姚福金在旁边的小桌上已经在摊开的纸上写着笔录,他写写停停,有时好像有些奇怪地仰起年轻的胖脸望着方振杰,然后又伏下头写字。
“你认识何老六吗?”冯部长忽然问。
“他是洞口村的杂货店老板,儿子在县城当伪排长,”方振杰回答:“14日连领导决定行动时的却只有4个人:钟连长、我和两位排长,你可以怀疑我,但也不排除钟和两位排长不小心泄漏消息,如到杂货店闲聊或喝酒,有一位姓张的排长的确到杂货店喝过酒。我以自己生命保证,我绝没有把部队的行动消息告诉何老六。”
“那么,敌伪人员的交代中说是你提供情报给何老六,这点你如何解释?”
“我无法解释。我相信组织能够查清楚。要么,我就是潜伏到革命队伍的敌人;要么,我就是被他人恶意诬陷。”
“你来香港前是否和敌伪的人有过接触?”
“我在香港当教师。在抗战时,曾参加抗日宣传队,在国共合作中,抗日宣传队的人根据地下党的安排,全部参加国民党战区部队,我在国民党军队中当文化教员。我看到国民党军队内部的腐化昏庸,看到党领导的军队的抗战新风,内心无比向往。抗战胜利后我回到香港,和爱人结了婚,听到党军队的胜利和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的消息,我和爱人都非常兴奋,向往着到解放区或者游击区去参加党领导的斗争,这一愿望通过地下党的介绍终于实现,我和爱人放弃大都市的生活一起来凤山县的穷困山区参加地下工作和武装斗争,觉得人生得到最大的满足,我怎么会接触敌伪人员,难道我要做党的内奸?如果真的要做内奸,我夫妻已经有了孩子有了家,被发现了是内奸我怎么逃?俗话说,带着黄金做贼,可能吗?”
方振杰的最后一句话,触动了冯部长心里的一块朦胧的地带,好像群山中一池天然的湖水被投进了石子,引动了波澜,但是,现实的压力马上控制着他全部的意念,他的声音更严厉了:“方振杰同志,你知道你现在是和谁谈话吗?”
“我当然知道,我是和组织谈话,因为你代表着组织,所以,我必须以党员的忠诚和良心来讲述我知道的一切!”方振杰坦然地说。
“你知道的一切?都讲了吗?”冯部长低头翻一下桌上的文件和材料。
“不,还没有。”方振杰讲完,冯部长惊奇地抬起头,望着方振杰,“怎么,你不是以党员的忠诚来讲话的吗,怎么又隐瞒?”
“因为我还没有讲完,”方振杰用手拨一下头上的头发,继续说:“这几年我一直思考黎岗血案发生的疑团,也做过调查,有一个情况我应当向组织讲清楚。”
“好,那你讲吧!”冯部长挥一下手。
“关于黎岗的作战部署的情报,来源是真的,因为情报是我地下党在敌人组织内部获得的,事实上,月17日的下午的确有敌人的运货车经过黎岗村附近的公路。但是,转达支队命令的人有问题。我查过,传送命令的人是地下交通员姚石……”
“谁?”冯部长惊愕地问。
“姚石,即洞口村的老石,现在是高河乡的副乡长,我已经找过敌伪档案资料,发现姚石在48年曾被敌伪抓获,但不知什么原因被释放出来,从资料上看,姚石曾在敌人的严刑威吓下变节,有可能叛变。”
作记录的姚福金忽然抬起头,望着方振杰,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而冯部长继续惊愕地看着方振杰,嘴微微张开。
方振杰没有注意这些,继续说:“我们得到情报后决定进行一次伏击,支队同意我们的部署。转达支队命令的是姚石,他到洞口村向我连转达支队命令,包括伏击的时间、地点和转移到黎岗村的时间。姚石是洞口村人,也是经常去杂货店的人,至于他与杂货店的何老六的关系我无从知道,但如果姚石叛变,就有可能通过何老六把我们伏击的时间和地点告知敌人,我已经从敌伪档案的资料中掌握到姚石叛变的线索,如果顺着这一线索追查,案情就会水落石出。”
“你有凭据?”冯部长不相信地问。
“是的,到时候我会交给组织。”方振杰平静地说。这时,姚福金的手有点微微发抖,他低下头,好像在认真记录,使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方振杰同志,你说这些话,我理解。我知道老石这个人,他的立场,他的工作态度,我清楚不过。他是高河乡洞口人,贫农出身,对敌斗争很坚决,我对他的理解比你多。”
“你了解他,难道就不了解我?”方振杰激动地站起来,“冯部长!我会诬陷好人吗?我们共同在凤北支队几年,我们曾经共同生活和战斗,你对这样一个战友,难道就因为一个敌伪人员的交代就把我当作敌特分子?好,就算我不能洗脱嫌疑,我也请求请组织查清事实!”
“好,你坐下,”冯部长摆摆手,在方振杰坐下后,接着说:“我现在并没有把你看作敌特分子,但是,我们应当对组织负责,我遵照县委的决定调查,我总要找你谈话。当然,你说那些情况,组织当然要查清。但是,在未查清事实之前,请委屈你留在县委内,写出书面材料。”
将近1点钟,谈话结束了。冯部长让姚福金带方振杰出去后,即打电话给县委吴书记,报告今晚的情况。冯部长说谈话没有进展,方振杰没有交代问题并做了辩解,还提出发现姚石是叛徒的说法。对此,冯部长认为这件案还有疑团,方振杰的问题还不能确定。吴书记听了有点生气,他在电话中口气严厉,要求冯部长态度坚决一查到底,在嫌疑未排除的情况下要求即时隔离方振杰,不得让其回家,让其写书面交代材料。冯部长放下电话后,叹了口气。而吴书记这一指示当晚迅速得到执行,方振杰被关在县委大院的一座五层楼里。
当冯部长离开办公室时,他拿着文件,走出县委大院,默默地念着一个名字,然后,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一声:“姚石,有可能吗?”
霎那间,姚石的印象浮现出来。冯部长和姚石不但是同乡,而且还是邻居。在冯部长参加革命前外出打工的时候,家中的老母亲就由邻居姚石照顾,冯返回家时,常常带点礼物到姚石家表示谢意,姚石也不客气收下。姚石是走街串巷做百货买卖生意的人,家里有点钱,儿子在县城读书。生活过得去,但习惯于精打细算,做事往往掂量利害,有时甚至会做出损人的行为。由于地下党的人曾住在他家,经常给他讲革命道理,从而动员他参加革命,做了交通员。48年姚石的确被敌人抓获,也曾受到敌人的拷打,后来听说因为敌人没有查出他的真实身份,最后放了他。为此,组织曾经对其进行过审查,不过未发现问题。
当冯部长走出县委大门时,忽然,他停住脚步。“阿金,姚福金,不是姚石的儿子吗?”他失声叫起来,然后,他加快了脚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