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不料眼前这绿袍小辈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先自一愣,随即悻悻说道:“不过才尝你一口酒,如何就要恶言相向?修行首在修心,不降躁念、长气量,修为便也难得精进,久而恐入魔道。”
“哈!”聂冲气得笑了,离席起身,指去说道:“三岁小儿也还知晓‘不问而取形同贼’的道理;怎么到了你这里,转要指责吃亏之人不懂宽容忍耐?世间焉有此理!”
棚中食客与摊主闻听这话,虽未出言附和,但一个个都点了点头,又使鄙夷的目光望向那老道士。
那老道士见得此景,面皮上有些挂不住,重重地将酒葫芦搁在了自家的桌案上,嘿嘿干笑两声,说道:“原还道你这小辈有着几两仙根道骨,想要借这酒水结个缘法带携带携;谁知竟是个桎于俗理的狭隘顽物,不知我辈胸襟。”
“什么胸襟?”聂冲欺上前去,“挟艺自重、恃强欺人、搅乱礼法么?古往今来从不缺少你这等自以为是之人,自道是游戏红尘举动随心,在我看来却像极是一只跳来蹦去讨人嫌的老马猴!”
“小崽子戾气忒重!”老道士恼怒地拍案而起,“如你这般脾性,若不死强人手上,日后必成魔头。真有那么一天,老道就要出手为这世间除害!”言罢,挥袖将桌案与酒葫芦一发打得稀碎,随即转身就往茶棚外面走去。
“站下,”聂冲抽出木剑,并指抹过剑身,却是施展法力束气成锋,“毁人珍爱,待要往哪里去?”
“家里不曾教你礼敬前贤?”那老道士回头说着,忽然“呸”了一声,却是吐出一口痰来,如箭射向聂冲衣摆。
“休来倚老卖老!”聂冲念动,法力掀起一阵大风将那袭来之物半路刮走,随即撒手放出朱漆木剑,化作一道红线径往对方颈项间绕去,边道:“你毁一只酒葫芦,便留下肉葫芦来抵偿!”
因是修为有了精进,他御使起木剑来也比从前迅疾许多,一句话未说完,红线已追到对方身前。
那老道的手段也自不凡,眼看要遭斩首,忙就蹲身缩头,顺势脱下草鞋挥手一砸,却将聂冲附在剑上的一团心念法力打散了开。剩下一柄全无灵性的木剑,少了法力引导,却被打入了茶棚外面的火炉之中,吃得火舌一燎,顿时冒出焦烟。
黄皮葫芦还好,不过是聂冲自从邻家园子里摘来盛装火磷酒的事物,一朝应劫毁去,再找一只就是;可这朱漆木剑,却是他当初在杀生观学剑时得师长所赐,自打得来就傍身不离,心中对此物的看重远还在先已毁去的九阴白骨锤之上。
眼见着木剑落入火炉,却令聂冲心中痛煞;待使擒拿印将其收回,见得剑身上被火烧得焦黑一片,更是恨极眼前的老道士,心中恶念一生,顿就斩出一条护法天龙。
一来聂冲的修为更胜当初,二来心中恶念极重,这天龙甫一出世就显露出了不凡的威势,只凭着身周激荡的元气,竟就将藤木捆搭的茶棚都吹得塌散了开。
若非食客与摊主早在老道士打碎桌案的那一刻就吓得退出了棚外,这时怕都要受些伤。饶是如此,离得近的几人也被如潮元气掀翻,狼狈起身之后忙又往更远出跑开。
“化念成龙护法降魔……你走的是佛门路数?”
老道士眼力不差,居然看出了这门神通的来路,因而收起小视之心,从怀中取出一沓黄纸符箓洒出,疾速念道:“泥丸宫里炼真火,结作天网降外魔!”
扬手一撒,黄符化作漫天飘飞,一忽却都化作拳头大小的火圈,盘旋结网后迎着飞扑过来的恶念天龙罩去。下一刻,就见天龙发出嘶嚎,元气所结的身躯居然被那火网烧勒得寸寸开裂。
“能以灵符寄托心火,原来走的也神部道路,瞧那法力气息,修为真还要胜过我一筹。”此念一转,聂冲心道:“便已成就阴神又如何?脱劫鬼仙我都斩过一个!”
心念一动,天龙作起禅唱,却将火网一举震破,缩小了一圈的身躯又自往地方撞去。
老道士见状,忙就一拍后脑,头顶囟门处顿有几团阴风“噗噗噗”地钻了出,收束天地元气结作大手,一巴掌拍在了天龙的顶门。他这一下然先是用了真本事,那天龙居然被拍散了赖以成形的恶念,结作身躯的天地元气因此爆发开来,发出“轰”的一声响,却似云里惊雷,直将周遭草木炸得的如絮纷飞。
便在这时,聂冲劈手打出屠神斩仙剑丸。
老道士见得一枚乌丸化光射来,便又故技重施,要使动元气大手将拍散,一边想着:“瞧这崽子气血充盈,原还道他修行的是真部炼气之术,没想到走的是神部道路,神通更有着不凡的来历。早知如此,我便不该戏弄他;眼下却不好处置了。”
一念方落,却见乌丸陡然化作九道乌蒙蒙的剑气,当中夹杂点点白光,一个分合便将元气大手扯得碎了,更还要往自家头脸上斩落。
只因先前没有料到屠神斩仙剑丸会有如此威能,老道士一时不及防备,顿被剑气割掉了一只耳朵;神魂也遭凶煞剑意侵袭,脑中幻象丛生,神智不可避免地昏沉了一下。
等他依仗修为从剑意镇压下回过神来,剑气又已从四面八方兜了回来。
“兔崽子你敢!”危急关头,老道士神魂出窍,显化出一尊脚踏巨龟、身盘蟒蛇的神魂法相,双拳合握扫向四面八方,却是想要将剑气全都打散。
然而屠神斩仙剑气自有九点道兵真灵引导,借着剑丸中的法阵推演变化,灵巧地避过了对方的手段,扭曲交错而过,顿将老道士的躯壳绞成了肉泥。
“呀!”
肉身被毁,老道痛呼一声。与此同时,剑气又已变作剑轮,展开了“九阴屠神法阵”的变化,径朝他的阴神法相撞去。
此阵原本烙印在九阴白骨爪中,那法器毁掉时,转被聂冲炼成白骨剑胆化入剑丸,威能却不见有何消减。
老道士不识厉害,带着怨怒出手抓去,不但未能破开当前一面剑轮,神魂法相反遭法阵变化吸摄了住。下一刻,另外几团剑轮也都先后落下,层层叠叠压在身上,直将他一尊法相绞得虚幻欲灭。
受此重创,老道士忍不住惨声厉叫,一时哪还摆得出高人姿态来。
“毁我葫芦,坏我佩剑!”聂冲犹觉不够解恨,使动束气成梯的手段,纵身来到对方法相上空,“老马猴,此
刻你可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要指点我的修行么?”随即屈爪连出摄魂、归藏两门神通法印,待要将他受创的阴神法相收来进补。
老道士既羞且恨,这时却已无力挣扎,剑意镇压之下,便向引燃神魂拼命都不可得。待得一尊法相将被聂冲摄入掌心,他才得到机会放出一团分念,呼啸着钻入山林,直往南方去了。
因是那分念走得太快,聂冲也来不及阻拦,只皱眉忖道:“慈航老师曾在论经堂说起,渡过雷劫之后,只要能保得一团分念不灭,便可借鼎炉温养重聚真灵复生。这老道士只成就了阴神,神魂还没有经雷火洗炼,当还无此能为。他放出一团分念,该是去找帮手的。只是神魂主念若灭,离体的分念就成了无源之水,用不多时就会溃散,如此说来,他要找的帮手也不会离此太远……”
思忖间,阴神法相已然摄入体内,聂冲心景中一条冥河忽生大浪,顿将这一尊受创的神魂卷走镇压了起来。悬于冥河上方的老树种子这时刺须暴涨,射入冥河之中,不多时就将这法相中的法力吸尽;只一点真灵,崩解出无数记忆烙印,显化点点荧光浮尘于冥河波浪之中。
阴神毕竟不凡,若非法器得力,即便习得一身上乘道法,聂冲也不敢言胜。此刻将其剩余法力取为食粮,他只觉神魂吹气也似地膨胀起来,一团团心念不住地分化出来,前番与脱劫鬼仙对战时留下的伤势尽斗恢复了过来,恍惚又生出大力傍身恨地无环的错觉。
情知这般错觉幻念对自家修行并无好处,聂冲强抑着的施法发泄的冲动,盘坐观想起了《醒神经》。
此法擅能使人沉入安宁心境,正是镇压躁念的上好法门。过得盏茶工夫,聂睁眼起身,只觉神完气足、心念清明,若非断裂的肋骨与挫伤的脚踝仍自隐隐作痛,倒好像是重换躯壳再获新生一般地舒坦。
“当初我向杜老祖问起出山之后该如何行事,现在想来真属多余。以我的脾性,学了道术出山入世,一应磨难真就是避也不避开,只怕会遭劫身死,却不必担忧没有精进的食粮。”
深吸了口气,将这念头驱出心底,聂冲动用法力剥落了木剑外边的一层焦漆,来回抚着想道:“我学剑也好,修道也罢,细思起来所求并无太多不同,先就为能不受外人戏辱,证个自在逍遥。”转又看向洒落遍地的肉泥,余恨未消地自语道:“就不知这老马猴修的又是什么道?”
冷哼一声,他将剑收回腰间,又袖中摸出一片金叶子丢进那摊主留下的汤锅之中,权当是做赔偿,随即不再耽搁,径自赶往东钱湖的方向。
原本聂冲是想用过饭后就在附近出窍去斩仝子奋,不过那老道士临死放出了分念,或许会引来亲友寻仇,这时却不宜久留此地。
可他还没走出多远,南方林中忽有一阵急促的乐声响起,甫一落入耳中,心中便感烦躁。
“小忽雷……”
听出这乐声是一种被唤作“小忽雷”的二弦琵琶所奏,聂冲不由皱起眉头朝那动静的来处望去,“寄情于乐,乱人心神,这必是修行之人的手段。赶在这个时候前来,十有八九就是那老道所请的帮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