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要开始了。”
城心小姐说。
伫立于冰湖之上的红衣女子摆了摆衣袖，从袖口里取出两把红色团扇。
一袭赤红的城心小姐，以两手各持一把团扇的姿态傲立于冰上。小姐的手中，两把团扇上面各自绘着一朵艳美的曼珠沙华。
红得发黑的彼岸花海在观者的眼中绽放开来。
城心小姐双手持着团扇寂然不动。红衣女子倨傲地孤立于冰湖上对峙着万里教的百余名教众。
寒风吹来。
呼呼。
红色的衣衫在风中摆动。
冰湖上的信众们骚动起来。
呈圆环状包围着我们的百余名信众们，他们产生了动摇。包围着我们的巨大圆环，因信众心中的摇摆而扭曲。
无懈可击的圆环在瞬间变得弯曲，只能勉强维持出一个可笑的椭圆模样。
一直以来在暗中操控着信众心灵的咒法仿佛变弱了似的。
看到眼下的情况，我的心中有种预感。
——崩毁的时刻真的要来临了。
城心小姐将正面朝向万里教的教众，她高举起手中的红色团扇，以传道授业解惑的严师般的模样，严谨而不失庄重地高声诵道：
“万里教的信众们，诸位……获得幸福的日子到来了。”
人们缓慢地将低垂着的头颅抬起。
信众注视着伫立于冰湖中心处的红衣女子。
在众目睽睽之下，女子显得游刃有余。她以诉说真理般的确信姿态，朗朗地说：
“诸位信众们，诸位一直以来想要寻找的幸福，其实已经摆在大家的面前了……”
话语落地。
——奇妙的气氛无声地降临。
小姐的话音刚落，原本安静的信众便躁动起来。
服用了大剂量迷幻药的信徒们很容易受到刺激……事实上，真的有不少信众，在听到小姐的话语后变得兴奋。人们仿佛真看见了可怕的异物，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向前方探出僵直的手臂……
——寂静的冰湖上空变得吵闹。
哒哒。
清澈的足音响起。
女子抬起脚上的那双草履用力向下踩去，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听到声响的信众们顿时变得安静，人们一个个像是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似的，露出无助而弱小的表情。
待场面重归寂静之后，信徒们才敢再度抬起头颅来……
信众仰望伫立于冰湖中心处的红衣女子。
女子说：
“请诸位稍安勿躁。为了保证大家都能得到各自的幸福，请耐心地听完我的讲话，如果诸位之中，有谁按捺不住自己的欲望，无法等到那个时候。那么，那样的人，最后一定只会什么也得不到。”
听到小姐这样说，人们立刻变得安静。
在红衣女子的面前，万里教的信众们显得温顺听话。
女子甩甩衣袖，开始布道：
“从古至今，在诸位所居住的世界中，曾经涌现过一批又一批，妄图依仗个体之力颠覆世界规则的狂妄者。那些狂妄者之中，有单纯的疯狂者，当然，也不乏有一些伟大的英雄豪杰。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妄图颠覆世界的狂妄者们，他们的结局都大多相似，没错，这些狂妄者哪，他们所有人全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他们的意志，被一个远比他们巨大得多的意志所压垮了。在这份强大的意志的打压下，狂人们的梦接连破碎了……那些妄图颠覆世界的人们，他们的肉体腐败了，他们的精神幻灭了……在狂妄的人中，只有极少的一小部分，可以获得短暂的成功，不过，这只是些一时成功者，他们仍旧无从逃避各人各自的命运，到了最后，仍旧只能得到一个美梦破灭的结局……我所说的那份意志，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宗教里，也有着不尽相同的名字。神学家们说那是神明的意志，哲学家们说那是前定和谐，心理学家们说那是人类的集体无意识，民俗学家们说那是文化与民族潜移默化下起的作用，历史学家们说那是历史的必然选择……中国人说那是道，印度人说那是因果，欧洲人说那是上帝，神秘主义者们说那是阿克夏记录……不过，无论那份意志被给予了怎样的名字，它的本质都不会发生改变。在那份人类不可抗拒的意志的作用下，一个接着一个的，狂妄的人儿倒下去了。在那份意志的保证下，任何试图挑战世界的人们，最终都会落得一个破灭的结局——这种事情不曾有过例外。事实上，那些妄图挑战世界的狂妄者们，其中也包括了诸位所拥立的教团——万里教。换言之，在场的诸位信众们，诸位尽是些狂妄者的帮凶而已哪……”
城心小姐大声布着道。
信众们面色紧张，人们好像不愿漏掉一个词似的，全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这里的气氛让我感到似曾相识。
我诧异地看着城心小姐使出与黄道平相似的手法。先前的黄道平，就使用了这种方法，成功地操控了信众的内心。
城心小姐现在正使用着类似的手法。
信众之中，绝大多数的听众，脸上都露出动摇与畏惧……
城心小姐见了，露出温柔的表情，又以规劝幼子的语气说：
“大家在不知觉中成了狂妄者的帮凶，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遭了罪，在那份巨大意志的打压下变得不幸，最终迷失了自我，失去了幸福……说到这里，诸位的心中一定充满了困惑吧，大家一定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大家变得狂妄、堕落，最终沦为了狂妄者的帮凶呢？为什么，是大家变得不幸呢？也许，在诸位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吧——不错，使原本无辜的诸人，使原本无罪的灵魂堕落，使诸位沦为狂妄者帮凶的罪魁祸首，正是这个站在大家面前的，自诩自己是教团牧首的漆黑男人哪。”
城心小姐甩甩袖子，猛地将手中的团扇抬起，扇子指向站在不远处的黄道平。
“在暗中，撮合诸多无谓因果的就是这个男人。今次的事件与这个男人有着莫大干系。听好了，诸位信徒们，快快清醒过来吧。诸位全部都着了这个男人的魔道，变得痴迷愚钝，盲目堕落了哪。”
坚定的言语落地。
质疑的种子被种在人心之中。
人们环顾四周，如梦初醒似的瞪大了双眼。
——黄道平在信徒心中施下的咒法正在失效。
啪地一声。
微弱的应急灯光熄灭了。
包围着我们的人墙瞬间倒塌。
由信众围成的椭圆瞬间断裂成了数段。冰湖上的信徒们变得惶恐。人们都在用畏惧的眼神看着黄道平。
——黑暗降临。
人们惊恐地从黄道平的身边逃离。
冰湖上的寂静被打破了。
场面相当混乱。嘈杂的人潮中唯有城心小姐一人巍然不动。
小姐继续说：
“万里教的诸位信徒哪，大家请听我说。无论诸位是否有着自觉，诸位在这个男人的带领下，已然侵犯了一条极其危险的红线。正因为在场的诸位触碰了那条红线，所以才会遭受到惩罚、变得不幸哪。诸位，请听我说，在这个世界上，被称之为‘人类’的迟钝生物，一直来都生活在一个名为‘人间’狭小盒子里。这个‘人间’盒子中，写有各种各样数不尽的规矩，这些规则，构成了各式各样的红线。在那些规则之中，最为重要的一条是这样写的：既生而为人，便需规规矩矩为人，不可作出违背人的常识的行为。在‘人间’这个盒子中，倘若有人违背了规则，触碰了红线，这样的胆大妄为之辈，就一定受到惩罚——作出违背常识行径的人们，他们会被盒子驱逐出去，被放逐到‘人间’之外。被放逐出去的人，在历史上曾有过不少。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最后变成了似人非人的、模棱两可的异族。至于为何会异族化呢，这是因为，‘人间’之外的世界，便是那个被古人称之为‘魑魅魍魉’的彼岸异界。那儿的居民不是人类而是妖物。换言之，被放逐到那个异界里去的人，他们都由人堕落成了妖物、魔物、怪物……因为放逐是惩罚之一，所以那些去了彼岸的人们，他们是不能自行返回来的……一遭放逐，便意味着之后的余生里只剩下苦痛，然而……”
城心小姐稍作停顿，她以严厉的眼神环顾四周信众，最后将视线停在黄道平身上。
她说：
“你们眼前的这个男人——万里教的始作俑者，黄道平注定会被世界放逐。因为他所犯下的罪行，已经不可能再得到原谅了。然而，让人感到可悲的是，这位黄医师对自己的事情并不在意。他根本不在意自己会被放逐，不仅如此，在临死之前，他甚至还想再拉上一帮无辜的人众——也就是诸位一同陪葬。这个男人，他哪，一直都在策划这场祭祀，他费尽心思想要将诸位的灵魂染黑，让诸位犯下罪行，最终不可避免地沦为他的同伴。不论从哪一种角度来看，这个男人的计划都有些过分恶毒了。不过，在诸位的面前，仍旧存在有选择的余地。诸位也拥有着自由意志，可以自行决定自己的命运，并不一定非要按他计划的那样堕落。只要诸位自己发自真心地期望，想要从这场漫长而沉闷的梦中醒来，那么就仍有获救的可能。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诸位一直以来想要寻找的幸福，早已摆在各人各自的面前了，只要诸位选择与教团脱离，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在之后的时光里，反省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忏悔罪过……那么，诸位就一定能得到幸福吧。”
听到城心小姐这样说，绝大多数的信众，都表现出摇摆不定的样子。
人们陷入了混乱。
看着这一切的我得以确信。
——万里教的根基真的在松动。
城心小姐将视线悬挂在虚空之上，她静静地开口说：
“在这个世间，唯有经历过苦痛，感受过绝望，沐浴过黑暗，陷入过疯癫，最终依靠自己的愿望与意志选择返还回来，甘愿过起普通而平淡的生活的人儿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属于各人各自的幸福……只要手指间仍旧还有着一丝力量，就请不要轻言放弃，请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努力，努力地活下去……这是诸位所敬拜的活圣人——万里大人在离世前写给世人的遗书——她的愿望因这个男人的刻意歪曲而变质，变成了一个邪门的宗教教义。所幸的是，这份极大的误解将于今日得到化解。诸位哪，无论先前发生过什么，大家都是因为万里大人的缘故，才成为了这个教团的一份子，现在存在于此的。可能的话，希望诸位承载起，大家敬拜的万里大人的愿望与意志吧……不错，这是一个充斥着缺陷、悲伤、苦痛的冰冷世界，可是，这里毕竟是属于生者的世界，希望诸位能够留下——留在这个充满缺陷的，生者的世界里。仅以人的身份、人的力量，努力地化解寒冰，努力地抚平苦痛，努力地回忆与忘却，努力地活下去……努力地获得幸福——获得那份唯独属于生者的幸福！”
话语落地。
冰湖上陷入死寂。
原本左顾右盼的信众们停住不动了。
人们以迷茫彷徨又带有些许畏惧的表情远远仰望着城心小姐。
一部分信众惊醒般的哭起来。
剩下的人仍低垂着头显得犹豫不决。
城心小姐的一席话，使笼罩在万里教信众身上的宗教狂热如热病痊愈般的全然消退了。
部分信众的眼中恢复了理性，少数的人们逐渐清醒过来。他们低垂着脸，羞愧似的将半裸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动摇就如同瘟疫，在万里教的信众心中迅速蔓延着。
率先清醒过来的信徒们，他们畏惧又厌恶地看着黑衣男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向冰湖出口处走去。
黄道平独自站在一旁，他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万里教的根基崩毁了。
黑衣男子观看着信众们的动摇，黄道平他……
他笑了。
“哈哈哈……不愧为继承了贽姬氏血脉的女人，只用短短的一席话，就轻松破除了本人布下的式……相比之下，在下以诱人的迷幻剂作为筹码，不过换来了一群摇摆不定的追随者……和您的手法相比，在下的修为真是差得远了哩。”
“黄医师，维系着你的教团的根基已经不复存在了。一旦怀疑的种子被种下去，之后的崩毁便只是时间问题了。你是无法挽回这个局面的，这个扭曲得到了骨头深处的教团必然会自行解体。虽然有些遗憾，不过你的教团已经完了。没有了教团，祭祀也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你已经输了，请就此收手吧。”
世界大概只剩下两种色彩。
红色的女子与黑色的男子在冰湖上彼此对峙着。
“都到这会儿了，您还指望在下会收手吗……呵，已经太晚了……”
“这场祭祀还没有结束，一切还来得及。只要你现在将那个孩子交出来，一切还可以——”
“不可能！”
黄道平清瘦的脸庞瞬间扭曲了。
男子的黑色眼眸犹如两个正在燃烧的巨大窟窿，里面射出黑漆漆的炽热幽光。男子的嗓子里传出恶鬼般的厉声嘶吼。
——这个男人，黄道平完全变成了一只恶鬼。
恶鬼发出厉声呼唤：
“我辈万里教的虔诚信众们哪，大家听好，祭祀还没有结束哩！白雪的祭祀——才刚刚开始而已！”
深远的黑暗仿佛因恶鬼的嘶吼而苏醒。
黄道平的身后，数名头裹白布，手持巨锤的男信众从黑暗中走出来。
男信众们站在冰湖上面，头裹白布的男人们将手中的大锤高举过头顶，然后，大无畏地向下挥去——
轰轰！
冰面发出悲鸣。
我尚未反应过来，木然地看着男人们挥舞手中的巨锤。
轰轰！
轰轰！
大锤狠狠地砸在冰上。
其余的信徒们也和我一样茫然地观看着。
然后……
喀嚓一声。
——冰面碎了！
巨大的裂痕出现在冰湖上面。
冰湖的上方，人群站立着的地方开始破碎沉没。原本完整的冰湖裂开成了数块碎片。冰面颤动，许多猝不及防的信徒直接落入了水中。
人们终于惊醒，发出尖叫。
场面在瞬间变得混乱可怕。
信众们哭喊着四散逃开。冰湖上乱作一团，人们本能地想要逃出冰湖。可当他们互相推挤着，终于逃到冰湖的出口处时，人们发现，唯一的出口被一群仍旧听命于黄道平的男信众占据着。
——祭祀还没有结束，诸位还不可以离开，哈哈哈哈……
黄道平说着，狂笑起来。
周身漆黑的男子犹如一名宣读神谕的圣职者。他目空一切地伫立于冰湖之上，右臂高高举向天空，宣告胜利般狂妄地欢笑着。
“虔诚的信众们，诸位为什么想要逃跑？大家不是早已有了觉悟，要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尽数作为祭品献给那位大人了吗？不过是听了那个女人的一席话，不过是一席诡辩而已，大家便想要背弃之前所立下的誓言了吗？哈哈哈哈，对待信仰，如此狡猾是不成的哪……在下明明多次说过，只有将自身作为活祭品献给万里大人，诸人才能变得幸福，看看如今，唉……幸亏本人早有预料，知道诸位的心中压根就没有半点儿信仰，所以才事先做好了准备……既然诸位不愿自行了断，那，就由在下来送诸位上路吧！”
冰湖逐渐坍塌了。
愈来愈多的冰块破裂开来，沉入幽深的水里。
出口被堵住，逃不出去的人们露出绝望的表情。
众人彼此纠缠着对方的身体。人们在逐渐沉没的冰湖上厮打起来，他们哭喊着，嘶吼着，随着破碎的冰块坠入刺骨的幽水。
在最后的时刻里，人们仿佛忘记了一切。他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旁人身上。
伤害着旁人的肉体。
践踏着旁人的灵魂。
众人忘却了自我。人们与破碎的冰块一同沉没。
——冰湖的上空渐渐沉寂了。
“你这个，疯子……”
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城心小姐也哑然了。
“哈哈哈，这才是我辈的白雪之祭。一切……才刚开始而已。”
黄道平向身后的黑暗退去，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情况有些不妙了。欧阳，带上那个女孩后快些跟过来，这个邪门的地方很危险！”
城心小姐说完，追着黄道平的身影冲进黑暗。
冰面仍在坍塌沉没。
我的左臂使不上力气，只能蹲下身子，用单手搂住昏迷的黄雨寒。
昏睡的少女发出暧昧的梦呓。
我抱住黄雨寒开始逃跑。
拼命地逃跑。
跑进粘稠的黑暗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