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以形容自己的震惊心情。
在看到我应承下来后,黄道平以“参观”为理由,带着我走动起来。
我本以为要参观的东西,就是这栋建筑物本体,或者是其余尚未去过的房间。不曾想,黑衣男子直径向身后走去,拉开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木门的后面,露出一条延伸至地下的青石板阶梯。
这条阶梯一直延伸至我无法想象的地下深处。阶梯间内没有光亮,连星星点点的火把也没有,漆黑得令我心生畏惧。
难以形容的阴湿寒气自地下扑面袭来。
“那么,请吧,欧阳先生。”
黑衣男子阴气森森地站在门的一侧,屈起手臂行了一礼。
“嗯……我知道了。”
木门的背后,飘散出阴寒无比的潮气。
我用尽全身力气,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黄道平在前,我跟随在后,一同踏上了青石板阶梯,向着黑黝黝的地下进发。随着脚步的不断深入,寒气也变得愈发刺骨,地下的空气,大概是由一种出无孔不入的阴寒构成的吧,我不禁如此遐想。
“留神走路呀!当心别把脚底踏在疲倦可怜的弟兄们的头上哟!”
忽然冷不丁地,黄道平头也不回,就以骇人嗓音厉声喊道。
“什么……这里有人头?在哪里啊?”
我大吃一惊,步子一滑,身子倾倒在冰冷的石头墙壁上。
“呵呵呵,您在说些什么呀,这里怎么可能会有人头呢,欧阳先生。”
“可是……你刚才说……”
“那不是在下的声音,大概是幽魂在讲话吧!”
“什么……”
说话的当口,我才意识到,刚才这家伙是在引用某本书中的台词,是想要试探我吗,我觉得自己被对方小瞧了。真可恶,我替城心小姐搬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程度的试探,怎么可能比得上城心小姐的水准。
“这里是地狱的第九圈,我想想……大概,大概是第三十,不,是第三十二歌吧!”
中世纪著名的佛罗伦萨诗人的不朽著作,那位作者以自己为主角,创著了一部凡人游历三界的浩瀚长诗。
黄道平试图诱导我进入的,正是那部作品中的一个场景。
“呵,您说得对。不错,吾辈所立之处的正是地狱的一圈。至于为何是地狱的此圈?那自然是因为,人世间尽是些背信弃义之徒哪。”
这样一说,我才顿悟过来,这里为何如此寒冷的原因……看来,这个地下之旅,果然是《神曲》的场景比拟。
“背信弃义之人……被关于地狱的……冰湖之中受到永世责罚。”
“呵呵呵,真是不错哪,您又说对了。”
黑暗之中,虽然看不到男子的表情,但听语气,我觉得这个家伙现在一定愉悦不已。
与万里教牧首的地下之旅。
情况愈发变得复杂了。
“喏,欧阳先生,我们到了……”
接连不断的阶梯突兀地结束了。
前面的黄道平缓下步子,走向前方空旷的大厅处。我则小心翼翼地跟随在其后,生怕前方发生什么变故。
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我发觉到,这里的空间并不全是漆黑的。阶梯间虽然没有光源,但是这里明显有些不同。悠悠的白色雾气环绕在大厅之内。这里的温度早已接近零度,不,大概已在零度之下吧。
脚下的触感有些奇妙。可是这里的光线实在昏暗,我只能没用地靠在墙壁上,因为担心摔倒而不敢动弹。
换句话说,现在的我什么也做不来。
四下死寂一片。
白色的寒雾徘徊在我的小腿处。
宽广的大厅,一直延伸至肉眼无法穿透的黑暗之内。这里的地下空间,大概曾是这栋宅子的避难设施。城内曾经有过一段“广修防空洞”的历史,想必,这里的设施就是那时留下来的。如果这栋宅子,曾经住过什么达官贵人一类的大人物,那么,在宅子的下面,修建有这等规模的避难所,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这里……究竟是哪里?”
我有些紧张,嗓音沙哑。
“您问这是哪里,这种问题在下很难回答。只能说,这里曾是头顶那栋宅子的一部分,如今,修建扩造之后,被作为本教的地下圣域而已。”
黄道平依旧以殷勤的语气答道。
只是,我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正在悄然从这个男人的身上剥离出去,逐渐形成着一个全新的形体。
那是一种令我强烈不安的存在。
就直觉而言,我觉得自己似乎隐约有所觉察了。
“等一等,你要做什么?”
我紧张地看着黄道平,一袭黑衣的男子大步向前,甩开身后的我,直径向着某个黑漆漆的角落走去。
我的视力只能观测到这里为止。
“欧阳先生的问题,只靠在下个人的主观愚见,实在是难以回答的。这样好了,在下现在为欧阳先生点亮这里的照明设施,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就请欧阳先生以自己的双眼为准。如何判断所见之物,一切都是欧阳先生自己的事情了。”
仍旧是从容自如的语气,说这些话的时候,黄道平大概依旧在殷勤地笑着吧。我的双眼在这样的黑暗下发挥不了作用,只觉得不寒而栗,其余之物一概不得而知。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显得遥远。大概已经离我很远了吧。
“不论向哪里行动,向哪里转身,向哪里注视,总会看到——”
好似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黄道平在那里冷冰冰地咏诵着什么。
滋。
滋滋。
——滋滋滋滋。
耳边传出电流经过时的滋滋声。当我有所察觉时,怪诞离奇的默剧,早已在黄道平的一手操控下缓缓开场。
安置在脚下的,避难用的应急灯成一字形地全部被点亮。
青黑色的微光渗进黑色之中,色彩与色彩间的界限开始混淆,一种光线侵入到另一种之内……这里的密闭空间被难以形容的彩色所污染。这里犹如一个被全世界遗忘掉的地下宫殿,这里的空间巨大恢弘得远在我的预料之外。
震惊之余,我一时间哑口无语。
在冶艳幽光的呼唤之下。
在这里沉睡的“它们”也开始逐渐苏醒。
——“欧阳先生!”
站在遥远角落里的黄道平,正以梦中恶鬼般的可怖姿态嘶吼着呼唤道。
“请看哪,本教教众的众生相。”
——恶鬼似乎正在这样竭力呼喊。
我顺着男人夸张的肢体动作所指的方向望去。有那么一瞬间里,我还以为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目所能及之处,唯一能看到的只有新的刑罚,以及,新的受刑罚的幽魂!”
哈哈哈哈,恶鬼般狰狞可怖的男子发出胜利的欢笑。
轰鸣的笑声犹如雷鸣,直直腾空浮起冲向云霄之上。
而我,直到此时,我才终于清醒过来。以自己的双眸,第一次清醒地看清楚了自己所处的领域。第一回清醒地看清楚了眼前的宗教家。
——那个人,大概早就疯掉了。
——这里,想必就是万里教真正的核心。
我的脚下所踏着的,并非是殷实的水泥地板。而是早已凝固的湖面。
透明的湖水看不出深浅。剔透清晰的冰层,看起来不像是水反而像是一层玻璃。这里的冰湖盛景,是俄罗斯的伏尔加河,或是在远方寒空下的天湖也不曾有过的盛况。
我终于明白为何道平要以《神曲》作为比拟对象。
但是,这根本就不是在比拟,这里根本就是地狱本身。这里就是关押着冷酷无情的背叛者的冰湖。这里就是万里教在这个时空中,竭尽教义与信仰的力量具象化出的地狱一角。
这里已超越人之意志所能触及的极限。这根本不是人可以达成的景象,不,这不是由人之手,也不是由妖怪,而是由神之手达成的奇迹才对。
这里是疯癫、也是绝望。
这里是地狱、也是炼狱。
身处于地狱的一圈中的我,几乎就要被世间无尽的罪行淹没吞噬。
在我面前的不远处,我看到……数不尽的,各式各样的,各种性别尺寸的,白花花的人形肉体彼此包容交缠着对方,人肉筑成的雪峰,如同接连不断的太白雪山似的延绵无尽。
之前还在纳闷,为何一直未见万里教的教众。如今,这个答案终于被揭晓。
万里教的教众原来一直聚集在宅子的地下。
众人皆聚集在万里教的地下圣域之内。
膝盖处变得无力,眼前短暂地一黑,我的身子随之倾倒,向前坠落,重重地砸落在冰面上。
肌肤与殷实冰面接触的瞬间,我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我半跪在冰湖之上,视线所及处,到处都是裸露着上半身的男人还有女人冻得通红的肉体,我看到,所有的人,他们铁青色的脸孔都向下低垂,神情涣散,仿佛忘记了一切似的,平和失神地跪着、倾倒着、半躺着,这里的教众,他们以各式各样的姿态存在于此。有的人,不时还会发出抽泣的声音,有的人,由于寒冷用手紧紧环抱着自己,有的人,干脆就将自己的躯体凝固在冰面之上……
这座冰狱内关押着百余人众。
淫靡乱舞的地狱盛景已将我的精神击垮。
微弱的呻吟声、肉体的蠕动声、黑暗之中不断发出簌簌的响动声。即使用手使劲遮盖,暧昧不明的音色仍能像蛆虫一般,准确无误地钻进我的耳朵,啃食我的肉体,扰乱我的大脑,让我也变得疯癫。
这里明明是如此寒冷。我却觉得自己仍旧在发汗,梦魇仿佛已经将我压倒,强行附身于我之内。我的身体内部炙热无比,汗水自脖颈处滴下,全身到处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这里的冰狱。这份足以冻结湖水的寒冷,其实是从人的心中发出的吧。
“疯了……这里……大家,全、全都疯了!”
我发出再无力不过的微弱低语。
头痛欲裂,耳鸣目眩。
我觉得自己精神已然崩溃,内心也变得软弱。
我甚至有种莫名冲动,想要将一切就此抛下忘却,只身躲藏于这个浩广冰狱中的一个无人角落里,独自一个人,偷偷地落泪。
可是,此刻若是流出泪水,那泪水,应该也会由于寒冷而冻结凝固在脸孔上吧。
眼前所见的景象足以刻骨铭心,就算现在闭上双眼,心中的地狱也再不会消失。个人的世界是由各人的心投影而出的产物。经历过一年前的事故,我比常人更加清醒地了解到这一点。
“全都疯了……大、大家都变得不正常了哪……”
我倒在冰上,独自呢喃。
不知何时,黄道平走至我的身前。我以半跪的姿态,双眼朦胧,喉咙里发出不成形的声音。
“欧阳先生,真是令人失望哪,您不是已执意要做本教的敌人吗,还以为您已经所有觉悟,可现在又是如此一副不成器的模样,这可不成哪。还是说,参观了本教的冰狱之后,欧阳先生您又有所感悟?”
“你已经疯了,脑子不正常了……竟做这种事情……告诉我,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想将人的尊严完全亵渎掉吗?”
不知道是出离的忿怒悲伤,抑或是其他什么力量在支持我。我竟支撑着虚脱无力的身子,在黄道平的面前重新站了起来。
——还不能被打败。
我在自己的心中低吟道。
我要直视眼前的男人。我要大声质问他所做的一切。
我要大声地宣布说,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全部是错误的。
直觉告诉我,不这样做的话,失败的人将会是我,我的世界一定会就此崩溃。
是的。我要驳斥他,我要毁灭他,我要击溃他的一切。我非得要将这个男人的妄想在此埋葬。
“欧阳先生,请告诉我,站在这里的您看到了什么?”
黄道平显得从容不迫。
“什么……”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理解吗,这样问好了,请问您从自己的眼中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折磨,虐待,还有各种可耻的歪门邪道行径!万里教,你们是罪恶的!”
我以自己都觉得震惊的愤怒嗓音嘶吼着。
“哈,原来如此,原来欧阳先生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难怪呢,哈哈哈……怪不得欧阳先生您会如此动摇哪。”
黄道平笑了。
笑得信心十足,清爽自在。
“你这疯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呵呵呵,欧阳先生,看来是我失礼了。欧阳先生您的双目仍旧被尘世所困惑,尚未察觉到真相,所以才会看不到近在眼前的真理。虽说这是在所难免的。看不到真相的欧阳先生,被自己的双眼所蒙蔽,作出了错误的判断,可本人却不忍心让事情就此了结,因为您眼下这个样子,是没办法得到真正幸福的哪。”
宛如说书人的黄道平背起双手,以殷实的声音向我娓娓道来。
“请听好了,欧阳先生,在您的眼前,其实哪……没有一个受本教淫威折磨的教众。”
光明磊落地讲完后,话语落地。
眼前清瘦的黑衣男子如雕塑般屹然不动。
——心生动摇的只有我而已。
“疯子……你又想玩弄什么心理把戏吧……”
我努力支撑着发颤的双腿,不让自己在道平的面前跌倒。
“欧阳先生,您错了。吾辈所言的并非是劣等的心理把戏,请看哪,吾辈身后屹立的万里教众生相。本教——即是真理哪。”
自信地笑了。
全身上下一袭黑衣的黄道平。这个没有一丝破绽般的男人,自信十足地伫立于我的面前。
——这就是万里教的宗教家。
“你……胡说……”
“吾辈没有胡说,一切都源于欧阳先生您搞错了。您的眼睛看错了,脑袋也想错了。”
黄道平以规劝顽皮小儿的语气朗朗教导道。
“我……哪儿都没错!”
为什么,在这个男人的面前,我只能讲些孩童般毫无威力的戏言,只能眼瞅着自己,被对方牵着鼻子绕来绕去。
如果我是城心小姐,如果我是那个人的话……
——因为自己的无力,我感到了愤怒。
“您明明就错了,请看,在您面前的,都是些相亲相爱的,互相拥抱扶持的善男善女们哪。”
“我只看到了赤身裸体,冻得全身发红的人……你这疯子,还说什么真理,既然这样,带我去见你们的‘万里大人’,我要见你们的教主!”
“呵,您在说什么胡话,本教的活圣人,万里大人岂是您这种不洁净的外教之辈可以随便拜见的?”
“满口胡言乱语,你是不敢让我见他吧?还是说,这里的人,所谓的‘信徒’们,其实都是由你一人所蛊惑的,只不过不敢承认而已……”
“哈哈哈,真可笑,您竟说吾辈蛊惑教徒,朗朗乾坤之下的虔诚教众们,欧阳先生说诸位皆是在下以区区蛊惑伎俩得来的,这实在是太可笑了。既然您这样想,那在下要反问您,欧阳先生,该用什么样的手段去蛊惑,才能让这么些人自行宽衣解带,甘愿卧冰自罚呢?这等伎俩太过高深,吾辈这一生大概都想不来吧。不瞒您说,这些信徒们,大家都是自愿在这里受罚的。他们为了洗涤自己的灵魂,甘愿将身体沉浸于冰湖内,为的是日后能够得到幸福哪,这里的信徒们,大家都是些肯用心做功课的好门徒哪。”
——道平的话语,柔和可靠,充满魅力,宛如真理。
这座冰狱中的时空是扭曲的。
长时间待在这里,我一定会发疯的。
我使劲摇晃着脑袋,用手揉着太阳穴,想要保持神智清醒。
“谁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骗这些人变成了这幅模样……”我绝望地望向身旁一个神色涣散的教徒,忽然想到,“对了,大概是服用了麻药之类的吧!肯定是这样,服了那种药,就算是卧在这里也不至于冻得惨叫。大概是大剂量吧,所以连外界的刺激也接收不到了。所以说是那副模样,绝对没错!”
话语刚落。黄道平便以殷勤地语气说道。
“麻药是吗,原来如此,欧阳先生想得真巧妙,服用了那个的确会有效——也说不定哪。”
“什么也说不定,你这家伙……是在故意戏弄我吧!”
我愈发感到出离忿怒。
每分每秒,身上的无力感都在变得更加沉重。
我就快要被自己的无能而压垮。
我清醒地认识到,只要仍身处于这个家伙的地盘,对方就具有操控步调的能力。这样下去,愚蠢的对话只怕会没完没了。
——我没有能在这座冰狱里长时间保持神智清醒的信心。
“呵呵呵,欧阳先生,您这是要干什么,如此行动,可是会让人觉得鲁莽的哪。”
——再也忍受不了。
我向着黄道平冲了过去,如果能够在这里打倒这个男人,不,哪怕只是将他打伤,能够打烂这张妖言惑众、颠倒是非黑白的嘴巴,那也算是我的胜利。
“说不过了就要动手吗,欧阳先生,这种孩子气的行为,真是让人失望哪。”
“少啰嗦!给我……闭嘴!”
我使出全身力气,将重量全部压在伸出的右拳之上,照着男子的面孔狠狠地压下去……可是拳头上并没有接触到硬物的感觉,眼前一黑,一段短暂的不连贯空白将我包裹,耳朵里面嗡嗡做响。
那时的我,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呵呵呵,黄道平仍旧在笑。
再次睁眼一看。原本近在咫尺的黄道平已显得遥远,他的身旁站着七八个用白布蒙面的男人。大概是那些人之中有人打了我一拳,虽然只是一拳,仍使瘦弱的我以相反的方向在冰上滑行,一直落到很远的地方后才停下来。夸张的痛感向我袭来。腹部似乎受了一记重击,胃酸翻涌,血液仿佛逆流,我没出息地跪倒在冰上,仍旧无法忍住逆流,只好将气味呛人的东西,尽数从胃中呕了出来。
我在脑内生成没有用处的前因后果。确认着自己的处境。
——我的言语无法辩倒黄道平。
——我的拳头无法击垮黄道平。
是我输了。
我十分彻底地输了。
“欧阳先生,您没事吧?”
黄道平将身旁那些头裹白布的男性护卫留下,独自向我走来。
“真是肮脏哪,欧阳先生,像这样难看地吐了一地,可真能诠释什么叫做人间的‘臭气熏天’。好了,打也打了,闹也闹了,现在的您,能冷静下来听在下继续说吗?”
黑衣男子他笑了。
“你这疯子……还想说些什么……啊啊!”
头顶上传来一阵炙热的酥麻。好一会后,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头发被人抓住了。
有人正在粗鲁地使劲扯着我的头发,为的是将我垂下的脑袋拉起来。我睁开迷蒙的双眼,发觉是其中一个头蒙白布的男护卫做的。
“哈哈哈,这样就对了嘛。欧阳先生终于肯睁开他尊贵的眼睛,观摩统驭这世间的真理了。”
黄道平显得很高兴。
“说什么肯不肯……还不是你们……啊唔唔!”
腹部再次受到狠狠一击。施暴者大概觉得不够过瘾,接着,四五双坚硬的鞋子又一齐使劲踩向我的腹部。
骤然降临的强烈痛感几乎让我陷入晕眩。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您先提议使用暴力的,他们也只是在遵守本人的教诲,所以,还请欧阳先生大人大量,不要怪罪本教的信徒哪。”
——这就够了,黄道平似乎这样说了,然后示意男子们取出一个邮票大小的粉色药片,其中一名男子上前来,强行掰开我的嘴,将粉色药片塞进我的口内。
“你……给我吃了什么……”
“能够治愈欧阳先生身体上的疼痛,并非什么稀罕的玩意儿,想知道吗,当然,告诉您也无妨,教内人士会服用有些特别的版本。至于欧阳先生现在吞下的,只是一般的迷幻药。”
迷幻药,即著名的LSD。
印象之中,LSD是近些年来,于青年群体中流行开来的精神活性药物。通过吸食,可以让使用者产生强烈的幻觉,改变当事人对于现实的意识。由于LSD不属于成瘾药物,不会产生类似于海洛因、安非他命那样的强迫性药物渴求行为,所以深受特殊群体的追捧。
事先说明,因为城心小姐最近才接手过类似的委托,所以我才会有上述的药品知识。
“这就是真相吧……这里的教众,大家都吞过类似的迷幻药,所以才……”
记忆之中,LSD有着显著的速效性。即便如此,从当下算起,药效生效也还得有个数分钟时间。
在思维尚且清晰时,我还不打算就此作罢。
“呵,欧阳先生说得没错。”
黄道平向身旁的壮汉使了一个眼色,男人立刻会意,将我粗暴地拖起。
“可是真正的真相,到底又会是怎样的呢……”
黄道平仿佛是在自问一般。
“欧阳先生,请看向那里。”
我被壮汉强行拖至黄道平所指之处。
一个赤条条的中年男性就那样半跪在冰面上。平静地闭着双眼,仿佛自己已去了一个安详宁静的世界。
——何等充满恶意的怪诞亵渎景象。
“那都是……麻药的药效,亵渎了身为人本该拥有的尊严……”
逃避般的,我扭过了头不再去看。
“那位是在外面开有合资公司的大老板。很难想象吧,这个男人,曾经患有严重到危及性命程度的抑郁症,现在却在这里,睡得像婴儿一样安详。他的疾病已经得到治愈……”
“都说了……那是毒药,是麻药在作祟……”
黄道平仿佛没听到,毫不在意般,他继续向我介绍:
“看那边,那个男人,由于自己的性格扭曲,一而再再二三地与女人媾和,最近,他与原配妻子离婚后,生活也彻底糜烂堕落到了顶点。这样的他,如今也在这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静。”
“那是麻药的效……”
“这个女人,倚仗自己生得一副美丽的面孔,变成了欺骗男人感情的诈骗者,骗得男人的财产后,就立刻无情地将对方抛弃……这样的人,也可以成为万里教的教众,只要在这片冰湖上忏悔,就能得到平静。”
——是万里大人,是万里教拯救了众生。所以本教教众才会发自内心地拥立万里大人。
黑衣男子笑了,自傲极了。
“你……这……”
“看看那里,这是一对夫妻,他们曾经每日每夜无休止地争吵,由于一点无足轻重的事情,就会伤害对方,最后甚至于彼此间的心也死了。可是现在,再看看,多么幸福地活着哪……”
望不到尽头的冰湖上,遍地都是赤身裸体的男人与女人。所有人都以难以想象的平静姿态,闭着双眼,在冰面之上忏悔着自己的罪过。在日常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大概永远都不会拥有如此平静协调的关系吧。
确实,这里的人儿,只是穿着极薄的单衣在静坐而已。一切平静如常。稍微换个角度看,不洁的行为未在这里发生过。
也许,这里并不是完全是充斥着罪恶肮脏的地狱吧……
“欧阳先生,请看哪,这里并非是什么荒淫无度的肮脏场所。在这里,本教的教众之间,彼此都向对方敞开了自己的心扉,互相拥抱彼此间的一切,不论曾经犯下过怎样的罪恶,有着怎样的缺陷与不足,在这里都不会被在意。这里的人儿们,早已消除了彼此之间的屏障——也就是所谓的心之墙。这里就是众人合而为一,共同回归本性——觉醒神性的新纪元圣地哪。”
大声说话的同时,张开双臂,激昂不已的黄道平简直宛如降临凡间的救世主。
只不过,救世主是一袭圣白。眼前的男人是满身污黑。
宛如乌鸦般一身漆黑的不祥男人。
“欧阳先生,您明明已经看到了这些,难道说,仍旧要执迷不悟,选择与本教针锋相对的不归之路吗,您不会那样愚蠢的吧?只要臣服于本教,本教甚至也可以治愈您的记忆顽疾……本人是知道的,欧阳先生也被世人孤立了出来,本人全部都明白,欧阳先生与这些人无异,内心同样空洞无物,每日每夜,都渴求能得到真正的救赎,填补失去记忆造成的裂痕空隙,回归平静。来吧,快快臣服于本教,臣服于万里大人的脚下吧……”
——拯救世人,施展奇迹,世间上只有万里教才能做到,黄道平向我断定道。
“我的记忆……你们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本教教主,万里大人乃世间真理之代言者。这世间的事情,没有那位大人不知道的。”
“胡说八道……肯定是事先对我做过调查吧……”
“呵呵呵,随便您说好了,总之,您与那位大小姐的渊源,您罹患有记忆顽疾一事,本人都是知道的。”
“从刚才开始就在说什么大小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呵呵,事到如今,您就算装傻也没有用处。”
黄道平再度扬起他轻薄的嘴唇笑了。
似乎已预见到我的臣服似的欣喜地笑了。
“事已如此,您会如何选择决断哪,欧阳先生?”
“啊……这如果算是救赎,那我宁可不要……万里教,还有黄道平你……我会和你们作对,一直作对到底的……”
听了我的回答。一直从容不迫的黄道平,终于第一次面露狰狞。
——想必是觉得愤怒吧。
“本人能问问……您这样选择的理由吗。”
男子以忿忿的声音问道。
“啊……因为那么做是错的。”
“错的?”
仿佛听不懂这个词儿似的,黄道平尖声重复了一遍。
“啊,是错的。你们哪……”
“为什么能够如此断言,欧阳先生,明明您已经看到这一切了,却仍旧……”
黄道平清瘦的侧脸由于抽搐显得可怖。
“因为……”
我想起城心小姐曾经对我讲过的话。那个人告诉过我,当事人选择了怎样的出发点,就会得到与之相对应的结局。
我想,不论眼前的这个男人——黄道平的目的是什么。他所选择的出发点,只会把他带向一个不可抗拒的完结。那里存在的,只有早已注定好的结局。
若问为什么。
“因为,你们所敬拜的,并不是真正的神明哪……”
想必LSD开始生效了。不愧是有名的迷幻剂,身体上的疼痛,瞬间就被冰冷的风带着远去了。
意识被剥离于身体之外。我仿佛站到一个高台上,孤高独立,不带感情地,俯瞰着脚底下上演的一出出渺小闹剧。
如果世上存在着“神明”这样一种东西。
那么,现在的我,也许姿态和神明有些相似。
我与神明,我们一起站在高处,以一副百般无聊的姿态俯瞰着荒诞的人间。
笑剧也好。
悲剧也好。
歌剧也好。
我与神明同在。我们站在那儿,默不出声地在看着,半百无聊地在看着。我们不因人间的欢喜而微笑,我们不为人间的凄凉而落泪。
我们站在宇宙的至高处。
我们俯瞰渺小的人间。
我们什么也不去做。我们什么也不横加干涉。
我们是神明,我们只要毫无作为地存活就好。
这就是真理……
我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一些不能言说的东西。
“呵,欧阳先生,事已如此,但也没有关系。近期的祭祀,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狭小的尘世间,似乎有凡夫正在不恭地对神明直言。
真是胆大妄为之辈。
多么胆大哪。竟敢对神明如此不尊敬。
但是是神明。
所以没关系。
身为神明的我,一定会原谅世人的一切忤逆不道。
若问为什么。
因为神明就是这样的存在哪……
“在漫天白雪的祭祀下,我们还会再度相逢,没错……等到那时,您与那位大小姐,就静候着灾祸的降临吧……”
叮铛。
银铃响起。
清脆的声响。
——银铃铛的音色。
这就是我最后听到的幻听。
之后的世界……
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