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些年来刚修建起的接连不断的高楼间的夹缝之中，坐落着一栋骰子似的坚固建筑。那儿就是我的工作场所。

时节已至冬月，空中正飘起绵绵细雨。雨势虽不大，气温却异常寒冷。

我自幼身体便不好，一年之前又遭遇了横祸，在医院的病房里躺了数月，被折腾得半死，如今刚从鬼门关里走了回来，自然极其避讳淋雨。尤其这种阴寒的雨，很容易使身体受寒，稍微发热就可能再度住院。

雨势有点儿变大了。

晦暗的天空像是被捅出一个大窟窿似的，污浊的雨从窟窿中自暴自弃地掉落下来。

我小跑起来。

太阳仍旧藏在铅块般沉重的云层里没有露面。

如往常一样，这条路上几乎望不到行人。时间已过早晨八点。对于上班的成年人来说，这个时间出门稍微有些晚。对于上大学的学生而言，这个时间又有些早。幸运的是，我既不属于有正式工作的成年男人，也不算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这个时间对我而言是刚好的。

以个人体质而言，我无法像普通人一样兢兢业业地正常就业。社会的光明面，刻意地遗忘掉了我这类人的存在。被社会区别对待的我，没有机会享受正当的体面人生。像眼下这样，冒着冰雨赶去工作场所的充实生活，本来只会在我的梦中出现。

在一年之前，我因为一场事故而住院。在医院里，我静养了数月，等待身体上的伤口痊愈。等到我终于被医生准许出院时，我忽然发觉，自己还没有正经地与父母交谈过。双亲对我的冷淡，使我不再幻想能够得到家人的帮助。我只能大致猜想，也许在事故发生之前，我与双亲之间就已产生了无法逾越的隔阂。

我，欧阳时嘉是一名罹患逆行性记忆障碍的患者。

在记忆出现问题后，我把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导致的后果，当做是新生的一部分理所当然地接受下来了。若要现在的我来纠正之前的我犯下的错误，我会因为失去了“过去”这个基准而迷茫。“挽回之前的错误”——这种想法我并不是没有过。恰恰相反，我是在认真地考虑之后，觉得实现无望，所以才放弃了空想的。

当然，无论台面上的说辞多么得冠冕堂皇，以罹患记忆障碍的病患视角来看：埋葬之前的生活，维持当下的生活。这是最省时省力的，最方便的，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的好办法。因为，当下的生活过得怎样都没有关系，罹患记忆障碍的病患们，他们没有“过去”这个基准来进行对比。所以不知道现在的生活，比起过去来是更好一些，还是更差一些。事实上，连这种对比本身，都是只有普通人才能享受的奢侈权利。

遗憾的是，本人已与那种奢侈无缘了。

永不回顾过去，只将视线投在当下——这就是我现在的生存原则。

我决心要把现在来之不易的脆弱生活坚持下去。

在遭遇事故之后，为失去记忆的我提供庇护的人就是城心小姐，我的恩人。

城心小姐让我称呼她为“城心所长”。不过，一般情况下，就像民国时的国民尊称教书匠为“先生”一样。我总是尊敬地称恩人为“城心小姐”。

城心小姐在三兆殡仪馆的附近拥有一栋大楼。

早在几年前，曲江这一片还尚未得到统一开发。那时，周遭还没有多少所谓的高层建筑，只有三层以下的小楼。城心小姐那栋外观形似骰子的大楼，就高度而言，确实算得上是鹤立鸡群。如今，一连串的住宅高层拔地而起，城心小姐的办公大楼却一直没有维护，白色的外墙已成了脏兮兮的水泥色。只论外观的话，在一连串的新修高层建筑中，这栋邋遢颓废的大楼，反倒是愈发吸引人的眼球了。

如果惹来路人围观就是小姐的打算，那么，我看小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这栋大楼自二层以上都是城心小姐的所有物。一层租给了一位好先生开咖啡屋。因为城心小姐的事务所配备有蒸汽式的咖啡机，用起来很方便，所以我一次也没有光顾过楼下的咖啡屋。只是偶尔，我会替那家咖啡屋的生计担忧。要知道，这栋楼的附近就是殡仪馆，到了夜晚大街上连路人都很少见。在这种鬼地方开咖啡屋，恐怕只有和赚钱有仇的人才想得出来。

倘若楼下的咖啡屋倒闭了，那小姐就收不到月租了。这样一来，我的月薪恐怕也要打折扣。所以，就个人愿望而言，我希望那位好先生无论倒赔多少钱，都能继续咬牙，将咖啡的事业坚持做下去。是的，我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很残忍，可是没办法，为了我的生计，楼下的咖啡屋一定不可以关门大吉。

城心小姐是我的顶头上司。也是我在这栋大楼里唯一叫得上名字的人。说来惭愧，我只知道在遭遇事故前，城心小姐就已经认识我了。至于怎么认识的，这种细节就一概不记得了。那时的我，因为在事故中受创，失去了之前的记忆，患上了世间称之为“记忆障碍”的恶疾。

成为了一个空壳的我，在阴差阳错中，最终来到了这里，开始为小姐工作。

自那之后，我才算获得了新的人生。

事务所所长，我的上司城心小姐是一名小说家。

我还从未与文人有过深入的接触。在为现役小说家城心小姐工作之后，我才迟来地发出，“原来小说家都是这种人哪”的感叹。

城心小姐的创作范围极广，从民俗传说推演到现代科学幻想，类似题材的作品大概都有涉猎。每年都会有数篇新作问世，执笔速度可谓是超乎常人。加之小姐笔下的作品，通常都会以独特的世界观重新加以构架。在文学界内，小姐的行文风格大概也算独树一帜。这可谓是名为城心的小说家的傲人之处。当然，这些洋溢着赞美之情的说辞都是我从杂志上看来的，小姐的作品我一直没有拜读。其实我是想读读看的，但小姐本人似乎并不希望这样。我尊重小姐的想法，所以此事最后就不了了之。

虽然没有拜读过小姐的作品，不过，我想那些赞誉之词大概是真的，要问证据，从事务所的布局便可略窥一斑：

首先，室内四面环绕的不是墙壁而是书架，换句话说，屋子的四角内全是书，工作台前不用说也堆满了书。而且不是一般市面上流通的出版物，清一色都是些有点儿吓人的古籍、卷宗，文献之类的，常人根本就看不懂的乖僻玩意。整理事务所的书籍，便是我的主要工作之一。

虽然我没有细数过，但起码，城心小姐存于事务所内的私人藏书就该有万本之多。小姐的日常生活，除过身为小说家的工作之外，闲暇的时光，几乎都是在以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读着书。

那时的我，就觉得城心小姐真是一位深不可测的大人物。

从事文职是小姐表面上的事业。但其实，在私底下，小姐还有另外的谋生之道。据小姐的原话说，文职只是她的副业。从事那个见不得光的事业，才是她的真正工作。只是因为真正的事业见不得光，文职这个私人副业又出乎意料地干出了名气，最后才成了这样一幅本末倒置的局面。

其实，城心小姐的事务所，在私下里承接着各式各样的调查委托。

失踪人口、暴力团伙、人事资料等等的调查，在这栋事务所里只能算是家常便饭。也就是说，我所工作的场所，压根不是什么文人的写作工作室，而是血统纯正的信息调查事务所，即世人口中的私家侦探事务所。当我察觉到，城心小姐的真实身份，是兼职信息调查事务所所长的职业小说家，或者说，是伪装成小说家的信息调查事务所所长时，我当真是目瞪口呆，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职业小说家与信息调查事务所所长，这本应该是两种毫不相干的生存方式吧。我觉得，城心小姐这个人的思维模式是个相当巨大的谜团，根本不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可以擅自揣摩的。

当我意识到小姐这个人真的隐藏得很深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成为了城心信息调查事务所的唯一员工欧某，协助所长——城心小姐开展事务所的主、副业工作。

穿过一楼空荡荡的咖啡屋来到楼梯间。室内比起室外，虽说没有淋雨之忧，由于内部密闭的狭小空间，却又多了一份阴湿之气。我只能在心中默默期盼，待会城心小姐看到我这副湿漉漉的模样时，会大发慈悲，特别准许我打开电暖炉来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