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一片大雪纷飞当中。随着年岁增加而褪去英武凛然,而愈发鹰顾狼视、威严深重的晋王李克用,却是毫不犹豫下达了就此放弃所有与太平军接触和纠缠,就此带着所有缴获和裹挟来的青壮,全师返回北都太原的命令。
因为,他虽然依靠长途奔袭的出奇制胜了这么一场,但时候盘点起来除掉那些杂流之属,也只是击败了深入太原府的贼军其中一路约万余人马而已;而在汾水以西地带,至少还有三万到四万整好以暇的主力在活动者;
而他从代州的雁门前线,顶风冒雪一路急行军百余里赶回到太原府南部,并马不停蹄的对围困祁县不退的贼军,伺机发起攻击的过程当中,也不是完全没有相应的代价和后果的;
作为他从前沿地带抽调回来的骑兵,大概有两三成就这么走散、掉队或是半路失足而就此不知所踪的;然后在舍生忘死的突阵过程当中又损伤了将近两成,还有相当部分士卒因此失去坐骑而转为步战序列。
就连他赖以为起家和追随征战多年的核心亲军本部——鸦儿军,也在冲破那些贼军用铁丝拦网和伏地雷所布设的阵地时,产生了足有七八百员的减员;
那可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中的精锐啊。而他也因此在事后发现,又失去了两个养子在内多名军将之后,这场胜利的代价就实在沉重的让人有些肉痛了。
尤其是在他亲眼见识了,那些贼军凭持死战到最后的火器战阵和营垒布防的手段之后,就再没有任何的轻敌和侥幸之理;而当汾水之上也出现怪模怪样的贼军车船之后,就连最勇猛的追兵也只能铩羽而归。
他总不可能叫自己的士兵跳入冰冷的汾水之中,涉水对着那些车船发起攻击把。至于弓弩的反制,就算是他从草原上带回来的射雕手,在射程之外被贼军的火器打的支离破碎之后,他就不报多少希望了。
因此,在发现后续的追击已然无法再扩大战果,也一时间奈何不得那些汾水上游曳车船的情况下,李克用亦是遵循自己多年征战养成的直觉和经验,当机立断决意脱离接触,而毫不拖泥带水的引兵退回北都去。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沿途晋军所过之城邑、市镇、坞壁中的钱粮物资、骡马丁壮,也被他下令一并罗括带走,以为贯彻最坚决的清野坚壁手段。
因此,在一片白雪皑皑彻底掩盖了大地的所有颜色之后。重新从介休城北上的后续增援部队,所派出的先头探马再度抵达祁县城下之时,见到就只有大片被处绝地决掉的俘虏尸体,还有城内被遗弃下来饥寒交迫中的老弱妇孺。
然而,在北都城内的晋阳宫/大明城的起义堂前,光着上身而只着一条下胯的李嗣源,也跪在雪地当中而任由雪花落了一身,而激起那些被鞭笞过的道道伤口微微抽动不已。
而剩下的一众兄弟却只能噤若寒蝉的站在边上,目不斜视的等候着什么。直到其中年纪最轻的世子李存勖,匆匆忙忙的走了出来,将一披大氅迫不及待盖在了李嗣源的身上,而对着左右沉声道:
“王上召见。。大兄。。”
稍后热火融融数重帷幕所环绕的堂上,斜坐在绳床上享受着数名或跪或坐的年轻美貌姬妾,用胸怀和腰肢温暖着外露腿脚的李克用(朱邪翼圣),看都未看一眼就开声道:
“大郎,可知当何罪汝?”
“自当是有负父王重任,丧师失地在前,断送了诸位兄弟于后,邈佶烈罪该万死。。。”
蹲跪在地的李嗣源毫不犹豫垂首到:
“混账,糊涂,愚钝!”
李克用却是在挥退了左右的下一刻,毫不犹豫的将一盘果食掷在了他的头脸上。
“父王教训的是!”
李嗣源头也不抬承受着额上流淌而下的汁液,而动也不动到:
“孤可单单是怒你断送南征数万大军,丢了南方各州呼?难道吾当年没有遭过败绩么?这世间又岂有永胜不败之理?”
李克用却是冷声道:
“孤恼恨的是你不知进退,明知是不可为却还要强为之的急功近利之心!明知道敌势已大而颓势难当之际,为什么不及时求援,为什么不竭力收缩人马据于险要,而要坚持分兵行险,而反被贼势各个击破?”
“孩儿只是。。。”
李嗣源欲言又止道:
“你这是在担忧辜负了我的孤的指望,还是在忌讳其他什么?比如你在诸兄弟间的人望,还是被二郎所压过一头的干系?”
李克用突然有些诛心道:
“父王明鉴分毫,却是孩儿辜负了。。”
李嗣源却是不敢争辩的承认道:
“因为你做得还不够,既不够果决也不够狠断!天大地大,只要能够取胜就是最大的道理;”
李克用却是忽然有意趣寡淡的道:
“就算丧师数万又如何,失土数州又如何,你就是太过在意了这些眼前的枝节和干系,才忽略了我辈武人的存身根本之要么?”
“当年我父子在代北兴兵,却为朝廷行营使五路大军所击,就算是力战之下也难免举族破灭,所部皆丧,众叛亲离,只身出走阴山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这大明城中称孤道寡?”
“所凭的又是什么,是这身勇在当先的武艺和本事,是令万千藩汉儿郎誓死相随的将略和胸襟,是百折不摧的心气和决意。。凭仗这些,就算一时受挫和蛰伏,以天下之大到何处又不能再起声势么?”
“更何况,如今这北都之中尚有带甲数万,藩汉户口数十万计,各色储积足用逾年。更有这北地冬日万里霜雪肃杀可凭。何以丧心失意如斯么?”
“父王教训的是。。是孩儿执迷不悟了。。”
李嗣源闻言却是隐约哽咽了起来。
“既然如此,便着你戴罪立功,即刻发往府城墙上听效。。”
李克用这才缓声道:
“多谢父帅宽怠,孩儿自当粉身以报,誓雪前耻。。”
李嗣源连连叩首道:
“粉身碎骨之言也就莫要再提了,我尚需你的有用之身继续报效;。”
李克用又摆手道:
“倒是亚子(李存勖)为你求情再三,而不免受了我的斥责,还需你去寰转和开解一二了。”
“诺。。”
李嗣源闻言不由露出感动的颜色来应道:然后,望着李嗣源倒退消失在帷幕背后的身影,李克用却是表情复杂的发出了一声微不可见的叹息来。
他如此做派,当然不是对这个护卫出身的养子,特别有感情或是念旧;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他收纳这些养子也是为了形势的需要,或是平衡内部错综复杂的派系,所必要手段和过程而已。
因此他这些年所收的养子委实不少,但是各种缘由折在战阵中或是其他意外损失掉的,其实也不在少数;真正唯一值得他看重和用心的,便就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兼亲生长子——李存勖了。
只是眼下实在是用人之际,还需要继续敲打兼笼络这个诸养子的老大,才能作为榜样继续驱使那些外姓和本族的将领们,卖力作战而稳固住眼下的局面,正所谓是“使功不如使过”的道理。
而他也终究不再是当初那个慷慨豪烈,可以在塞外草原首领的盟会上连续饮宴上三天三夜的;为了追逐最珍贵的猎物而几日不眠不休;徒手爬上悬崖绝壁的鹰穴,只为父亲奉上一份寿礼,人人口中传颂的“飞虎子”。
他如今已经四十七岁了。这放在那些养尊处优的钟鸣鼎食之家,也不过是年富力强的少壮之年,而尚有出将入相的大可为之处;然而在平均相对短寿的代北藩族、塞外部帐当中,却是某种意义上的晚年了。
而他也已经成为了众所瞩目的大唐晋王,再续和保扶大唐正统名号的当代宗亲。作为站在权势顶端而远离弓马的代价,就是入主河东才不过数载,就已然开始俾肉横生而形体发福起来。
然后早年留下的伤创累累,也由此变成了随着季节的寒暖晴雨,而时不时发作的风弊(风湿症);再加上不怎么规则的豪饮暴食,让他又不免犯上了消渴病(糖尿病)。
虽然,在药王孙思邈所著《千金方》专门规定,消渴病者慎者三:一饮酒,二房事,三咸食及面;但是就是没有一样是眼下的他,能够彻底禁绝的了得。
因此,隐隐饱受病痛折磨的李克用,也唯有在战阵之上才能重新找到,自己的青春活力和英武勇略犹在的某种感觉;但是这回从雁门奔袭百里并且取胜之后,他却不免在事后感觉到了某种后继无力和抽空的虚弱。
而在回来的多名太医诊治之下,也一致确定了他不宜再骑马上阵,进行过于激烈厮杀征战的事实;正所谓是眼见得垂暮英雄的悲凉和蹉叹之心莫过于如此了;然而,这又怎叫他甘心呢?
所以,他也只能未雨绸缪的暗中努力开始,为自己的继承人进行铺路和减除妨碍了。而这一次南路大军的覆灭,固然是让他据有的河东镇伤筋动骨;但是如今的危亡之际,也未尝不是整肃和清理内的大好时机呢?
想到这里,他再次对外叫喊道:
“来人,传左金吾(李存信/张污落)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