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传来硬而凉的触感,忍受过大漠上烈日炙烤的痛苦后,贪婪得竟不想再离开这份凉爽。
神智还不算清醒,可舌尖丝丝缕缕的冰凉润泽分外清楚,朦胧中夏倾鸾伸手去触滴进口中的水流,却摸到一只不属于她的手。
蓦地睁开双眼,映入眸中的先是透明水流自纤长指上引来,指尖正悬于她面上,一滴滴,安稳地跌在她唇瓣间。绕过那手掌,看到的却是并不相识的男子,蓝眸深目,鼻梁高挺,皮肤亦是来自骨血的洁白,虽未束发却不显丝毫凌乱,浅色发端正垂在平整腰际,微微卷起。
这人与她并非同一族类,倒和她记忆中另一个人极为相像。
可他终归是陌生人,夏倾鸾目光一紧翻身跃起,并不曾防备的男子被撞了个措手不及,掌中清水全打翻滚落地面。
“你是谁?”保持着数尺远的距离,袖下赤情紧紧拉住随时待发,夏倾鸾冷冷开口引得那人忽而浅笑。
“说出来你也不认识,而我,却对你熟悉得很。”
夏倾鸾并未追问,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一间极大的石室,刚才她所卧之处便是一块整石打磨而成的方榻。男子坐在榻边,一手执着碧绿荷叶,另一手突兀悬空,望着她的双眼深不见底,那汪灿若天色的瞳仁如含秋泓,美得几教人失了心魂。
他们一族只怕通通如此神秘吧。
眉峰轻旋,素淡华颜直视男子:“你认识我师父?”
第一眼看见夏倾鸾便确定,这个男人与师父月老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忽然出现于江湖之中的鬼才月老与他的容貌相似,都是碧眼黄髯且眉目深廓,浑不似中州人那般轮廓轻浅。最重要的,失去意识前曾听得有人开口询问,若是他的话,那语气简直与师父相似得紧,说两人毫无关系又怎么可能。
“先坐下,”那男子不急不缓放下手中荷叶,拿起旁侧半掌大的陶罐丢给夏倾鸾,“涂上这药,否则你熬不住此处毒虫众多。”
“回答我的问题。”
黑袍缓缓而动,宁静如水的眸中丝毫不见敌意:“竟是这般固执,你小时候要听话的多。”
赤情猛然挥出,舞出一片妖冶红芒,招招式式直向男子周身要害袭去,完全不留半点情面。
不说是么,那便逼他开口。
夏倾鸾出手迅疾,可那男子如有预感一般,除了第一下被赤情撩落了长袍外,却是再难触及他分毫。黑袍无声落下,画着风格怪异花纹的细麻长衫服帖于修长身形上,瞬间夏倾鸾更加确定他与师父必然有关。
那些花纹她不是见过一次两次,在师父身边那五年,每天都会看师父用指尖蘸着墨迹画些蜿蜒线条,二者毫无差异。
即便如此确定,那男子仍是不肯开口,两道身影在石室之中忽而翩跹忽而穿梭,一追一躲,有条不紊。这哪里是攻击与被袭的场景,看上去倒像是他在不着痕迹地纠正着夏倾鸾的动作,如同十余年前师父在时那样。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终是耐不住,她厉声皱眉。
师父……于她而言特别的存在。
相处的五年时间里师父很少与她说些闲话,一日中有多半光阴是在酗酒与独自仰望满天星斗中度过的,也只有在醉了,醉到脑中混乱时才会对她提及娘亲,江南第一名妓,嫁与兵马将军萧守秋而后自刎于金銮殿上的奇女子,阮晴烟。
沉默寡言又孤僻的师父,深爱着她的娘亲,也由此看她的目光多了一份怪异,说不清是喜爱还是憎恨。
喜欢,那便是爱屋及乌,因着与娘亲极为相似的外貌;憎恨,那便是因她姓萧,而非师父与娘亲所诞后代。
师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人说他神秘,可知天命,御鬼通神,而在夏倾鸾眼中他不过是个时常烂醉如泥的可怜人,爱着一个已经离世的女子痴眷流连,一生都付了虚无。可她又不清楚在那双碧目之中自己又是怎样的存在,为什么师父要从毒王谷中带走她?为什么要护她衣食无忧,教她五行术数舞弦杀人?为什么,却又待她那样冷淡。
所有想要知晓的答案都随着一抷黄土灰飞烟灭,那之后,她辗转于炎凉人世,入了双天寨,当了草寇二当家,与韦墨焰相遇,最终又借着种种因果来到此地,遇到眼前与师父大有渊源的神秘男人。
看出澄澈眼中的急切,那男人不再躲避,而是轻描淡写握住挥弦而上的纤细手腕,语气温柔。
“丫头,连我都不记得?”
刹那天旋地转,夏倾鸾面色倏尔惨白,踉跄退后。
丫头,丫头。
那是师父对她专有的称呼,别人从未如此叫过,也不可能会知道。
“小时候你就很少说话,但并不像现在这般冷漠,想来分别后定是遭遇了许多事情吧。”
“不可能,师父已经死了……”退无可退,脊背撞上石壁带来的轻微痛楚惊到了夏倾鸾,她明明记得师父归天后是她亲手掘的土地,挖到十指血肉模糊,将教会她如何杀人如何憎恨的神秘男人埋于沉沉黄土之下。
可是,为什么眼前的男人竟会知道只属于她与师父之间的事情,死而复生或者灵魂转世吗?
怪力乱神,她始终是不信的。
“你也不必慌张,我并未说自己是伊图——伊图,那是你师父真正的名字。”
江湖中没有人知道师父的真实姓名,就连与其最亲近的她也不知道,师父从不曾说起,便是她开口询问,也只能换来长久沉默无声。
胸口提着的气息忽而泻去,醒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如坠云雾,如此诡秘的际遇,真的不是在梦中么?
仓皇混乱间,男子已经逼近身前,轻轻拨开她额前一缕杂发,目光中混杂着某种热切:“我总是关注着你的星轨,在这里等你,已经是许久前便开始的漫长期盼。”
熟悉的语调措辞,与师父无异。
“你到底——”
“弥夜。”惊鸿一笑,直落心底,“他是伊图,我是弥夜。”
伊图是谁,弥夜又是谁呢?说到底,还是没有解开她心里的疑惑。
“先告诉我这是哪里?”平复下心境,夏倾鸾低声问道。
“你想去哪里?”
犹豫片刻,毕竟想不出瞒他的理由,何况茫茫大漠中若无人帮助,她必是找不到精绝古城和异梦石的。
“我要去精绝古城。”
柔如软水的笑容更加明净:“这里,便是精绝。”
“凭什么要我信你?精绝古城消失数千年,而你对自己身份遮遮掩掩,我并没有信你所说的理由。”
夏倾鸾过分的警惕落在弥夜眼中耳中却如笑谈一般,他并没有遮掩身份,只不过刚才匆匆忙忙来不及详说罢了。
“我若说,伊图和我,都是精绝后人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