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月,炙阳高照,一片蝉吵。
相较而言,乾明宫的御书房北窗之外,因为只种植着两棵青梧,算是清静。
但那并不刺耳的蝉鸣依然让天子焦躁,这不,才又发了一顿脾气,小李正领着三、五个灰衣内宦举着长长的竹竿子驱蝉。
耳边分明已经清静了,天子却仍旧浮躁不已,没法子静坐着阅奏,背着手围着硕大的冰釜打转,直到詹公公入内通禀楚王求见。
詹公公是先帝在位时的总管宦官,这时依然在乾明宫“屹立不倒”,一来是有侍奉三代帝王的资历,天子才刚继位,总不好拿他开刀,否则越发坐实了心虚的传言,二来也是因为当初多得詹公公的证辞,证明天子亲诏庆王密谈,又将随侍尽数打发,唯余江清谷这个太医院使在内候诊,间接证实了天子登基的合法性,也算有功,天子亲信小李年龄尚轻,做为总管资历不足,与其用那些不知根底的,天子认为詹公公更加合适。
天子待詹公公话音一落,连忙说着“快请”,这才暂时摁捺了被这酷热的天气引发的满腹躁火,坐在御案后的宝座之上。
楚王父子这一考虑,半月没有回音,反倒是天子心急起来,太皇太后奉先帝遗旨监政之事他甚至隐瞒了左膀右臂,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让人知道他手里没有绝对权力,说不定越发会引人心浮躁。
但眼看着陈、秦二相竟然内讧,又拿不出良策对付卫国公府,更不将严家看在眼里,反而互掐起来,怎不叫天子有口难言、煎心似焚?兼着有顾于问在一旁不厌其烦的劝谏,天子越发认识到楚王府对他的重要性,至少眼下,若能争取楚王站在他的阵营,起码才有与太皇太后势钧力衡的实力。
于是渐渐,虞沨是否赴藩对天子而言倒成了其次,楚王是否奉诏接纳秦氏女为将来预备儿媳倒成了关注的重点。
当楚王急步入内,正要行礼,天子紧声喊免,又是赐坐又让奉茶,态度相比上回越显热情。
楚王却不敢坐,长长一揖下去,满是汗颜:“圣上处处为臣考虑,无奈犬子倔强,竟不能说服,臣当真无颜以对,实在愧对圣上,还望圣上降罪。”
天子心中一冷,厉目直视楚王,见他羞愧的神情不似作假,不禁又动了心思,这看上去,楚王倒有妥协的念头,似乎虞沨不愿?便没有问责,或者说那些不准赴藩的话,只是问道:“哦?远扬因何不允,难道看不上秦氏七娘不成?朕那小姑子虽然不能与世子妃比较,也是名门淑女有些才名,朕瞧着,她与远扬也算登对。”
楚王似有难言之隐,摇头叹息:“那逆子……唉,都怪臣教子无方。”
天子越发急躁,可他不及追问,就又得禀报——慈安宫太皇太后有请,并且詹公公还压低了声儿提醒:“老奴打听得,早先楚王世子入宫问安,这时正在慈安宫。”有詹公公在的好处之一,倘若是小李,自是打听不得慈安宫的内情,而无论如姑姑还是卫尙仪,对詹公公还是多有尊敬的。
一听儿子竟自作主张去了慈安宫,并且惊动了圣上,楚王大是恼恨,又咬牙低声“逆子”二字,越发让天子揣摩,看来楚王父子间在此一事上似乎有不同见解,也便没有多问,而是让楚王随驾,跟着圣辇往慈安宫去。
而这时的慈安宫,后殿庭苑里,太皇太后却在欣赏着虞沨抚琴。
那琴音有若山涧清泉,舒缓而轻脆,不急不徐,在这盛夏听来极为怡畅。
太皇太后想到早前虞沨的一番话,心里就越发畅快起来。
也难怪上元对这孙女婿这般维护,说他势必不会与秦家狼狈为奸,今日听他那一番话,竟是决意与旖景荣辱与共,并谨守誓言,不肯纳妾,更休论在其生死未卜时另娶,竟为此甘愿忤逆君、父之令。
太皇太后越发为旖景感到惋惜。
天子与楚王赶来时,眼见的就是这样一副风平浪静的情景,甚至被太皇太后示意莫要吵扰,于是只好各自焦灼地坐于树荫下设的茵席,捺着性子听完了琴曲。
“沨儿也坐吧,本是一家人,今日也不议朝政,没有必要拘着君臣之礼。”太皇太后待虞沨将将躬身,就微抬手臂示意,又示意如姑姑与卫昭摒退宫人,托起茶盏浅啜之后,这才对天子笑道:“圣上欲赐子若予沨儿为侧妃,随其赴藩,原是一片体恤之意,哀家本身也赞同,可沨儿却因当年恳请先帝赐婚时,曾许下重誓,今日被他一提醒,哀家倒想起是有这么一桩,沨儿不愿欺君违誓,圣上就莫勉强了罢。”
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让天子大是懊恼,冷厉的目光直盯虞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远扬为求娶苏氏,许下誓言倒是不少。”
太皇太后“唉”的一声叹息:“圣上也知道,景儿是你姑祖母的掌上明珠,便是先帝那时,也得考虑上元的意思,当初,沨儿可是当着先帝与哀家还有上元的面承诺过,若能如愿娶得景儿为妻,终身不纳妾室偏房。”
其实这话也不算得假,当初虞沨的确在大长公主面前这般承诺过,大长公主也把这话转告了太皇太后与圣上,表达她老人家愿意将孙女儿嫁去楚王府。
天子实在憋屈,卫国公两个嫡女嫁入宗室王府,两个女婿都曾有不纳妾室的许诺,难不成苏家女儿真要高人一等?这规格,都比得上公主了!
“不过眼下情势有变,世子妃下落不明,又没留下子嗣,远扬重情重义不愿另娶,可身边总得有个侍奉的人,伯父想必也关心子嗣一事。”天子看向楚王。
楚王满脸的不自在,看向垂头不语的儿子时越发有几分恼火,语音里就带着几分冷硬:“正如圣上所言,眼下不比从前,故而,还请太皇太后允准变通。”
天子大感宽慰,看来楚王倒是知情识趣之人,也是,谁愿为了一个没了踪影的儿媳屡屡与天家过不去,再者楚王就虞沨这一根独苗,哪能容忍后继无人。
“想必姑祖母也会考虑情势,不至于为难远扬。”天子笑道。
太皇太后就显得为难了,看向虞沨。
虞沨收到示意,立即在茵席上长身跪好,并长长一揖:“圣上,眼下内子音讯全无,但仍有可能生还,臣实不能死心,也请父王允准,倘若儿子清剿余孽,依然逼问不出内子下落之时,再从长计议……圣上、太皇太后容禀,当初臣求娶内子,便决意以全心相待,这才许下重誓,臣若接纳秦氏女为侧妃,便是自背誓言,言而无信,有悖义礼。”
“远扬,不是朕有意逼迫,咱们就事论事,若苏氏一早脱身,何故迟迟不归?应是落入贼手,前朝余孽为狂悖之徒,倘若有强迫之举,苏氏是名门之女、宗室之妇,为保名节,只怕早已……”天子这话的暗示很明显了,就算世子妃还有命归来,为了名节,也只能自殉!
“远扬,你对苏氏重情重义,可难道就能弃孝义不顾?你是伯父独子,倘若真依了同生共死之言,或者再不娶新妇,楚王府后继无人,你难道就能心安?难道就不是有悖义礼?”天子摇头。
“圣上,臣此生只有一妻,再不另娶,也决不会纳妾,若有万一,虽有高堂侍奉,不能殉死,已属背誓,为全孝道,报尊长养育之恩,有迫不得已之由,臣也只能与没有名份之侍妾留一子嗣,记于内子名下。”这便是虞沨唯一的妥协,实际上也只是用来应付天子罢了,他一定会救得旖景平安归来,又怎会容忍旖景因“失贞”之嫌再被逼于死路,他这决心一表,彻底断绝了天家让他另娶的意图,无论是秦家女或者严家女,都不可能成为将来的楚王妃。
太皇太后也没想到虞沨会把事情说得这么绝对,不过她也没有不满,严家嫡女并不一定要嫁入楚王府,只要虞沨不娶秦氏女,不与心怀叵测之权勋联姻,她也能安心。
但虞沨的话还没说完。
“虽说秦氏七娘上回来访,表达一片挚诚之意实在让臣感念,又称为臣之故,宁愿受屈,但她为相府嫡女,名门闺秀,臣万万不能如此轻妄,以没名没份之侍妾待之,故,只能辜负秦氏七娘,辜负圣上美意。”
此话一出,太皇太后大感诧异:“沨儿这话怎么说?子若何时登门?还说了这么一番……”太皇太后及时打住了“自荐枕席”“恬不知耻”的形容,咳了一声:“这么一番‘挚诚’之辞?”
“启禀太皇太后,大约就是在圣上前次诏见三两日后,七娘突然孤身来访。”虞沨落落大方地答道。
太皇太后沉了脸色:“圣上,你既然让楚王父子二人商议再作计较,他们父子并无答复,怎么就先知会了秦家?”
原本太皇太后对秦子若并无恶感,甚至还极欣赏这女子的才华与智计,见她行事并不似世家女儿般拘束造做,又不乏稳重端庄,可惜生在秦家,让太皇太后有所忌防,这才渐渐疏远而已,这时听了这话,登即对秦子若的品性大打折扣。
再怎么洒脱不拘,倘若仅仅只是爱与士子比较才华,太皇太后还能接受,天子要她去楚王府做妾,也与子若本身家教无干,但没想到,这姑娘竟做出自荐枕席的下作事来,哈,秦家的家风还真是与众不同,两个长房嫡女都是视礼法为无物之辈。
天子也没想到秦子若竟然这般迫不及待,大为不满,但嘴上却不得不转寰,把自己择清,讪讪说道:“七妹妹甚是钦佩远扬的才品,朕也是因为皇后的话,这才起意……”也就是说,这事是秦家开的头,天子并没有迫不及待地知会下去。
太皇太后也没有在这时议论秦家的荒谬,好歹是皇后的父族,皇亲国戚,表面上多少得有所顾及,只是意味深长:“相府嫡女,居于妾位本就不妥,但沨儿将来是藩王,倒也不算委屈秦氏,只没有名份的侍妾是万万不妥的,有了这样一个妹妹,皇后还见不见人?也罢,既然沨儿他自有打算,我看王爷你这个当父亲的也别太过忧虑,沨儿持重,便是先帝也常赞他为栋梁之臣,行事自然不会任性。”
太皇太后干脆趁着这个机会,与天子商议好册封显王的具体日期,竟直接决断:“沨儿也准备着,得着人去楚州修缮府邸,既是赴藩,可没暂住官驿的理儿。”
就此一来,非但侧妃一事彻底揭过,虞沨赴藩也成定论,天子心下大是憋火,实不敢违逆太皇太后,只有忍气吞声,就此把虞沨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拎了秦子若来泄火,怒斥她轻举妄动。
秦子若也觉得憋屈,她走这一趟尚且没有成效,若是毫无作为,仍旧会被世子婉拒,只她心性也非同常人,又不愿眼见天子怪罪虞沨,沉默着挨了训斥之后,又再谏言:“世子这回以先有誓言为由拒绝,岂非也连带着拒娶了苏、严两家女儿?苏旖景必死无疑,将来卫国公府与严家也都不能再嫁女儿入楚王府。”
天子转念一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那么虞沨究竟有何用意?
“世子确为重情重义之人。”秦子若长叹一声:“圣上,既是如此,莫若……”
天子听闻子若的话,眉梢高挑:“七妹妹可真甘愿如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