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比建宁候府这门崭新的姻亲,卫国公府来往楚王府早不用通禀候见,大长公主一路进来无人敢阻,故而顺顺畅畅地就到了荣禧堂正厅阶下,刚好听见黄三爷气沉丹田掷地有声那句,自然而然就冷声接了句嘴,再拾阶而上。
今日大长公主趁着难得的好天色,正与七娘在马场“切磋”骑射,得了旖景将被刁难的消息,连衣裳都不及更换,直接骑着马就往对门赶了过来,正是一身明蓝的骑装,飒爽英姿、“杀气腾腾”。
旖景早有“孤身作战”的准备,也没把诸如小谢氏、黄江月等对手放在眼里,就算江月搬动了太夫人做靠山,她虽觉得有些讶异,却也没添一分担心,既然和江月迟早兵戈相见,自然得过外祖母这道关口,给外家一个合情合理的交待,旖景压根就没打算回娘家搬救兵,这会子突见祖母杀到,倒真惊讶起来,心念一转就想到是她家神机妙算的世子早有预料,安排下的后着。
他是不愿让她受半点委屈。
别说旖景立即迎了上前,便是老王妃也起身相迎,“济济一堂”自然不能安座,小谢氏尚且有恃无恐,候府众人却都有些尴尬起来,尤其三爷与三太太,一贯懦弱那个就不提了,就算跋扈嚣张那位也对大长公主有所忌惮,下意识地瑟缩退后,气焰大减。
黄江月却有心理准备——到底卫国公府就隔着一条街,闻风而至也是须臾之间,以大长公主对旖景的宠爱,坚决没有置之不顾的道理。
江月与小谢氏眼神一碰,婆媳两个心领神会——今日要逼着老王妃处置旖景,定绕不过大长公主,好在己方早有准备,罪证确凿下,别说大长公主,就算太后亲临也无可奈何。
礼法在上,毒害亲族的罪名一旦坐实,别说犯了七出,论法究罪也够得上,即使旖景靠山坚实,不至被休或者处罪,也妄想全身而退。
又说老王妃,对黄三爷那一句话也是分外震怒,她本就“天真率性”,这时自不顾什么虚礼客套,迎了大长公主就往上座,脱口甩下一句:“不是欺国公府没人,是把我当成死人呢,空口白牙污篾我长孙媳妇不说,当我的面,就敢喊打喊杀,黄三爷既然要去御前打官司,我倒不敢耽搁了你,快快的去,我等着你请了圣旨来治我包庇纵容的罪。”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
正眉来眼去的那对婆媳身子一僵,尤其小谢氏,当了老王妃二十余年的儿媳,三十余年的侄女,还从没听老王妃说过如此铿锵有力、讽刺十足的话,简直不敢置信,依老王妃的性情,这时不应该左右为难、嗫嚅发愁的么,当她们婆媳连袂摆出“确凿罪证”对旖景众口铄金时,才悔不当初错信了“毒妇”,痛心疾首的处置世子妃——至少也得禁足在关睢苑里吧?
何曾见过老王妃这般坚定不移、一心维护?!
老虔婆果然被世子妃妖言迷惑,越发拎不清!小谢氏恨恨地想。
却不得不陪笑出面转寰:“姑母、母亲息怒,亲家也是心疼女儿,一时冲动……也是话赶话,要说来我听了这么一会儿,尚且糊涂着不知究竟缘由,还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细说,总得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才能断个是非黑白。”
候府太夫人也被老王妃的话噎得满心郁火、五内委屈,因着大长公主忽然而至,她不得不让出首座,这时坐在面东的“第一把交椅”,忍不住落泪:“公主,咱们这么多年的姻亲情份……您也晓得我,当年最疼的可就是婉娘,那孩子命薄,早早就走了,留下荇儿兄妹,最小的就景儿,我一贯可也是把她当作心尖尖来疼爱,今日若不是事出有因,以致忍无可忍,万不会责骂景儿半句。”
大长公主见黄太夫人老泪纵横,想到她往常对旖景也是真心疼宠,心里的怒火才消减了两分,冷冷扫了一眼黄三爷,才说道:“正如栋哥媳妇所言,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话正该心平气和地理论,怎能上来就急眉赤眼不分青红皂白横加指责,我倒是想问问三爷,你说景丫头给七娘下毒,可有实据?”
见黄三爷说不出话,大长公主又再冷哼一声,稍稍缓和了语气向太夫人:“我洗耳恭听,何为‘事出有因’,景儿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该当她三舅舅千刀万剐?”
黄江月未免有些着急,担心祖母把自己编造出那些是非合盘托出,忍不住插言道:“姻祖母,今日是我回门的日子,哪知见了祖母与母亲的面,话没说几句,小腹里就剧痛难忍,我起初还以又是肠胃受了凉,原本是打小就有的毛病,请了大夫来诊治,哪知竟说不是,是因为中了慢性毒药……马大夫施了针,才止了我的腹痛,我仔细想了一想,应当不是饮食上出了差错,就只有……新婚次日敬茶礼时,长嫂转赠了我一盒补药,还提议了让祖母监督着我服用,昨日才喝了一剂……发生了这样的事儿,父亲难免焦怒,可这事也实在蹊跷,总得察个明明白白才好。”
老王妃仍是一脸的不信,大长公主也是满面讽刺:“所以亲家母就因为七娘这番猜疑,以为真是景丫头心怀恶意,这才来兴师问罪?”
直到这时,原该“千夫所指”“百口莫辩”的旖景连话都没机会多说几句,这时才张了张嘴,就被大长公主一个眼神制止——长辈过招你一边待着去,没有你说话的地儿!
旖景心里十分受用,今日若“孤军作战”,难免得废些口舌顶撞上部分“亲长”几句,这下有两位祖母的维护,她只需要乖巧温顺的坐壁上观,关键时候再见缝插针,可谓省心省力。
太夫人被这一问也有些讪然,突地觉得这事的确不该以江月一面之辞就盖棺定论,叹息一声:“我也不敢置信,景儿与月儿于我好比手背手心,哪个伤了都是疼,不过月儿性情一贯温顺乖巧……”
“那依亲家母看来,景丫头就是个阴险跋扈的?”大长公主忍不住嗤笑道。
太夫人彻底怔住。
“我就奇怪了,就算七娘真是中了毒,也不能凭着景丫头转赠过补药就莫名怀疑上她吧?亲家母缘何以为景丫头会害七娘,七娘从前是她表姐,现在是弟媳,景丫头有什么动因?两个孩子原来不说有多交好,那也是秋毫无犯,更没有利益冲突,这莫名其妙地景丫头为何要害人?”大长公主一番逼问,看向黄江月的目光越发冷沉:“月丫头,你与我理论理论,你凭什么认为不是饮食上出了差错,就一定是景儿给你的药里有问题。”
见大长公主极为敏锐地纠缠“动因”不放,黄江月这才有些慌乱起来,原本制定的计划可没这么复杂,正该三言两句威逼住老王妃,让请了马大夫进来,拿出那一盒子药来察验,当即断定里头添加了绝嗣药,那药本是翁爹备置,自然晓得检验的法子,“罪证确凿”下旖景即使巧舌如簧也开脱不得,必然坐实罪名。
但今日实在意外迭出,先是老王妃态度莫名强硬,不问青红皂白就对旖景百般维护,再有大长公主来得也太快了些,又紧咬着动因不放——关于旖景串通芷姨娘欺压她那些话在自家祖母面前说说无妨,原来打算的是有中毒这桩大事在前,祖母也不会把这些小事拿出来理论,这话若是在老王妃面前一提,岂不是立马露馅?
这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原本该“千夫所指”的旖景在旁悠哉游哉看戏,“受害人”江月反而从一开始就沦落到“百口莫辩”的境地。
江月正在这儿心思百转,哪知一贯懦弱的三太太这会子眼见女儿被大长公主咄咄逼问,一时忧愤交集,她不知道“毒药”的事究竟如何,却完全相信女儿早些时候对旖景的指控,突地想到“为母则刚”几字,一股斗志油然而发,脑子一热,就将对大长公主的畏惧暂抛一边,瞪着通红的眼睛起身说道:“大长公主,今日正该在您面前理论理论,我是不知月儿究竟怎么开罪了景丫头,嫁进王府短短三日,委屈成了这副样子,难道就因为景丫头身后有卫国公府撑腰,活该月儿受她欺压不成?”
满心悲痛的三太太根本没瞧见黄江月急得冒血的眼珠子险些瞪落当场,哭天抹泪就重复了一遍女儿从亲迎礼时就受的“委屈”,连旖景与小谢氏早生不睦才报复在江月身上的话也全盘托出。
大长公主听完后险些没忍住笑,只问太夫人:“七娘真这么说的?亲家母你也相信?”
小谢氏心里早把三太太骂了不下百回,连黄江月也不能找出适当的话来形容这时的心情。
搁在现在倒有一句——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很不幸,被小谢氏婆媳摊上了。
太夫人这时却有些不满,心说大长公主自是偏信旖景,可自己到底是七娘的亲祖母,当然更信自家孙女儿不会说谎,也沉了脸,只问旖景:“景儿说说,你究竟有没有挑拨着芷姨娘对月丫头不敬!”
旖景抬眸看了一眼软倒在丫鬟身上的黄江月,十分温婉地说道:“外祖母,我与芷娘姐妹相称是有的,可并没有不敬阿月,至于与二婶不睦……就更不知从何说起。”
老王妃这时已经深恶黄江月挑拨离间,根本不及细想,冷声说道:“什么逼得老二和老二媳妇下跪,那是老二媳妇因为聘礼的事对我口出不敬,心甘情愿地下跪认错,还有景丫头怎么就不能和芷丫头姐妹相称了?芷儿是我侄孙女,可不就是她表妹!难道就因为给了洲儿做妾,连表妹都认不得了?真是不知所谓,三太太真是好家教,养了这么个多舌阴险的女儿,表面上对景儿亲亲热热,背后竟是这般中伤污篾,别说景儿,连芷儿我都一力保了,绝不会这般跋扈刁蛮、阴险狡诈。”
黄江月万没想到事情竟成了这般,心急如焚下忽生急智,身子晃了几晃,虚弱无力地就要晕厥,小谢氏连忙“心疼”道:“母亲,还是先让月儿坐下吧……这孩子也可怜,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转眼就这么虚弱……要我说来,事情还是得分轻重缓急,琐碎事暂不理论,月儿中毒的事可得细察,才能给候府一个交待,若景丫头无辜,也不怕让人察察那补药,就当还她清白。”
说着这话,小谢氏又瞪了稳坐如山的虞洲一眼:“还不快扶着你媳妇坐下来。”
大长公主正要说话,继续追究黄江月背后挑拨的言行,旖景这时总算开了口:“二婶所言即是,相比二弟妹中毒的事儿,那些都是琐碎,两位祖母,还是让大夫进来验看那盒子药吧,也好还我清白。”
大长公主看了看旖景,明白她应是准备周全不怕污赖,这时也暂时放过了江月,只笑笑地看向太夫人:“亲家母,倘若景丫头无辜,今日可得让她三舅舅把‘狼心狗肺’四个字收回去,该给谁给谁,别借口什么关心则乱开脱,自家女儿尽管应该心疼,也没得用这么厉害的话辱骂人家闺女的道理,更何况景丫头到底还是他外甥女,亲长不慈,今后可别只埋怨晚辈不敬。”
这话可不仅仅只是针对黄三爷,连太夫人也涵盖在了里头。
尤其绝妙的就是那句“该给谁给谁”。
济济一堂人,当得“狼心狗肺”四字的可不在少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