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离间之计,黄雀之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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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州的冬,不若锦阳冬季厚重凌厉,那般干脆利落地寒冷。

一场初雪并未成势,转而成了连绵冷雨,淅淅沥沥忽急忽缓地下了十余日,好不容易才停了声息,可接下来的天气依然阴沉,灰云又湿又重,风虽不急,卷卷皆是潮冷,侵入衣襟是阴阴的寒气,似乎身上的衣裳没有干得透彻,便是挨着炭盆坐下,仍觉阴冷侵骨。

屋子外的泥泞更是湿乱一片,屋檐下的滴湿仿若永无停歇,便是吸一口气,都能感觉满腔布满潮冷。

这里的冬便是这般,并不梭角分明,包裹着厚软的阴湿,却无处不在,摆脱不得。

虞沨于是更加固步自封,便是屋外庭院,也稀少染足,很有“人质”的自觉。

暖阁里头,身着夹袄长裙的婢女,无声无息地立在一卷毡帘后,时时偷抬眼睑,打量着正持画笔,在长卷上勾画描绘的“怪异”贵客。

都司称他为“世子”,依据婢女的理解,应当便是王公贵族。

可却不得自由,都司分明是将他“软禁”了起来,院子外头有重兵把守,不让人随意出入。

但都司对他又十分尊敬。

她原本是老夫人身边儿的侍女,寸步不离,这回却被调来侍候世子,都司还有嘱咐,定不能怠慢轻疏,要将世子之起居饮食打点妥当,照顾周备,甚至有暗示,便是世子有“那番”要求,她也不能推拒。

而这位贵客,似乎也浑不在意失去自由,都司询问衣食需求,世子竟当真列出了长长的单子,让都司一一准备,其中不仅有裘服锦氅、名茶美酒,甚至有琴瑟碧箫、笔墨纸砚、丹青檀香等物。

世子常常在廊芜里烹茶,自得其乐。

时有兴致焚香抚琴,静夜弄箫。

除了与都司对弈闲谈,多数时间都在描绘那幅长卷,有时握笔便是一个时辰,站得累了才肯略微歇息。

不焦不躁,又的确像一个普通客人。

更又彬彬有礼,便是对她这个婢女,也从不曾疾言厉色,就更不会有“那番”要求。

一念及此,婢女鬓边一红。

忽见世子右臂,半挽的氅袖轻轻滑落,他手中持笔,不便托挽。

婢女连忙上前,替世子轻挽锦袖,指尖触及夹衣柔凉的缎面,又听淡淡一句“有劳”,面颊更是发烫。

只虞沨的画笔还未落下,毡帘便被掀起,一丝寒意随着帘起帘落,隐隐扑入暖阁。

袁起走了进来,响亮地笑了一声,打破了满阁幽静:“世子又在作画?”负手于案,打量着长卷上山峰苍远、铁马神俊,乌甲勇将利戈锋冷,险关危城也已跃然纸上,不由大赞:“世子并未见识当年萧山一战,只靠耳闻,一杆妙笔竟能将属下所言描绘而出,属下虽是粗人,欣赏不来画笔精妙,只觉如同身临其境一般,心服口服。”

虞沨轻轻一笑,这才搁笔:“袁公今日又来寻我对弈?”

在这段“幽禁”时光,袁起日日都会“拜访”,起初把盏闲谈得多,提起当年烽火狼烟,偶有感慨,以致酩酊,而近些时日,却醉心于与世子对弈,虽盘盘皆输,倒乐此不疲。

来往频繁,更渐熟悉,虞沨便也不以都司称之,唤起“袁公”来。

婢女闻言知意,连忙准备棋案,但见世子含笑一眼,红着脸识趣地退了出去。

宾主落坐,当即开始争取纵横,黑白渐密。

而袁起行棋,却是越发犹豫了,当他一枚白子拈在指尖,足足一刻,未曾落下。

虞沨确定今日,袁起颇为心不在焉。

又是微微一笑:“袁公有心事?不妨直言。”

袁起却像是一惊,看了虞沨半响,方才长叹一声:“世子当日所言,委实让属下惊惧交集,连日细思,却越发地参不透其中曲折。”

便是入湘那日,虞沨与之一席长谈,过了半月,袁起却再不肯谈起“兵乱”一句,虞沨也没有再提,乐得悠然渡日,偷得浮生闲情。

而今日,袁起总算捺不住了。

虞沨起身,挑出甘醇好茶,泡出两盏红汤来,自举了一盏慢慢地品,也不催促,等着袁起往下说话。

袁起半带疑惑:“世子称金相目的,是奉康王为主,只他一番举动,必然会让圣上生疑,便是金相散布那遗旨之说,将祸端引至郡王身上,圣上也不会放过康王,假若康王随金相逃离京都,圣上必会率先以谋逆之名追捕,康王成了‘逆贼’,将来如何称得上名正言顺?”

正是想不通金相怎么才能让康王不受“谋逆”波及,袁起才对虞沨质疑金相别有企图的话半信半疑,难下决断。

虞沨落盏,手指修长,把玩着一枚黑子,仍然是闲散的神色:“袁公以为,金相会将谋逆之事提前知会康王?”

袁起越发孤疑,难道不是?

虞沨摇了摇头:“他们这对舅甥之间,原本不太亲近,康王为当年先帝立储一事,对金榕中坐壁上观之举甚是介怀,先帝当年远驱昭康氏,收复归化十郡,君威日重,金榕中可不敢如同眼下这般跋扈,若野心太过张显,必会引先帝忌惮,打压于他,故而,当知先帝已决意立嫡,金榕中不敢有任何微辞。”

便是眼下,金榕中倘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行谋逆之事,好好的天子信臣不当,奉康王为主。

“康王妃出身严氏,为太后侄女,这一桩姻缘,固然是太后有意,而康王妃聪慧,与康王夫妻和睦,自从圣上登基,康王妃屡有劝谏,使康王越发疏远母族。”虞沨继续说道:“于此,金榕中对康王并非尽信,应不会提前知会,而是等他万事俱备之后,才逼康王不得不暗助他谋逆之行。”

袁起自然还是满头雾水。

“便如袁公所言,金榕中一旦逃离京都,隐匿无踪,再兼着强掳大长公主之行,必然会让圣上起疑,便是一时不能将金氏一族捕获,也会对康王下手,康王即使一无所知,也难保安全。”

袁起频频颔首,大以为然。

“金榕中为相多年,虽不怎么与康王来往,但在其府中必然安排了耳目。”虞沨将那棋子一握,眸光忽沉:“因而,待京都一乱,金氏一族消声,阳泉郡王失踪,康王府的耳目便会现形,请康王缚他面圣。”

袁起怔住。

虞沨又是一笑:“一番说辞是早有了的,康王因早察觉府里有金相耳目,待金氏一族离京,怀疑他暗策阴谋,便将耳目严刑拷打,逼问出阳泉郡王伪造高祖遗旨,联合金榕中,将我骗至湘州,授命袁公扣我为质,欲要胁家父助其谋位。”

袁起仍是半信半疑:“康王若不依计而行……”

“那耳目必定花言巧语,称事有九成把握,以帝位为诱,兼之康王若不依计而行,也必会受圣上忌惮,将之划为叛党,唯有这般,才能自保。”虞沨冷笑:“金榕中只怕也不敢保证家父定会妥协,康王便是后着,当康王将所谓真相面呈圣上,既可洗清自身嫌疑,又能争取圣上信重,毕竟,康王也是先帝之子,假若先帝之位本是谋篡,那康王便也成了逆帝之子。”

在这个层面来说,康王与圣上是一荣俱荣。

袁起想通此点,神色已是分外冷肃。

“金榕中此计,还意在让康王从中离间,当圣上得知袁公扣我为质,必然会对家父产生戒心,康王会紧跟着谏言,眼下之重,应立即调河南、湖北卫军剿灭袁公部卫,粉碎郡王与袁公之‘阴谋’,如此一来,郡王与袁公成了最大威胁,金榕中反而成了次要,毕竟金氏一族在直隶卫部,还不足以攻陷京都。”

虞沨将棋子抛入瓮中,指掌微握:“与此同时,金榕中必会让人暗中联络家父,以我为胁,诱诈家父与他结为同盟,当圣上对家父戒防,必然会听信康王谏言,遣他前往河南、湖北调兵,当家父得知,当然明白圣上已怀芥蒂,君臣之间一旦生隙,金榕中更有成算说服家父投诚。”

环环相扣,金榕中才能那将一成把握增至五成。

“当然,康王一旦奉旨离京,必不会前往河南调兵,只要事成,大可说中途落入了袁公陷井,因而失了先机,以致袁公叛军直袭京都,不过后来多亏金相将他解救,才保得性命诸类借口。”

只要大权在握,无论什么说法,便不惧质疑。

楚王假若真为世子之故,随金榕中谋反,令河南卫军与袁起夹击湖北,使袁起数万部众直袭京都,手捧高祖遗诏,威逼圣上退位,莫说金榕中完全可以隐于暗处,便是楚王,将来也可将罪名推脱在湖北都司身上,颠倒黑白,称是袁起联合湖北都司,对河南卫部突袭……

如此一来,袁起与阳泉郡王便成了“谋逆”首恶,金榕中反而成了拨乱反正之人。

“但只不过,眼下金相已失一局,无法要胁卫国公,不过据我猜测,他应当会隐瞒此事,反而会修书于袁公,称一切皆在计划当中,为的,是不让袁公起退避之心,当袁公果然率部袭京,与卫国公对阵直隶,便是晓得中了金相之计,也只能背水一战。”

假若楚王当真受胁而反,着亲信领卫暗助袁起进攻,双方兵力相当,胜负却也难说。

袁起听到这时,额上已覆冷汗,半响,方才长叹一声:“世子既已运筹帷幄,金相诸番盘算必会落空。”

显然,这时圣上应已知道实情,无论康王如何,都不会听信他之馋言,与楚王生隙了。

只要楚王不助金相,金相必败无疑。

虞沨轻轻一笑:“结果无非两个,其一,康王被秘密处死,或者,他会来湘州与袁公谋面。”

袁起彻底愣怔了。

虞沨还有一句,暂且不说——来访湘州之人,只怕不仅康王一个。

锦阳京中。

自从金氏一族忽而“蒸发”,又兼大长公主遇袭,阳泉郡王横死,康王十分焦灼。

因他府中幕僚,一番言辞,以致让康王心神俱裂。

虞沨所料,再次中的。

而康王这时的心情,除了犹豫不决,更多的是对他那亲舅舅的恨之入骨!

什么九成把握,分明就是被逼无路,才狗急跳墙!金榕中自寻死路也就罢了,偏偏还要绕上他!

这是逼他一同破釜沉舟。

可此计假若当真顺利……

康王未免有些意动,踌躇足有两日,难下决断。

关健就在楚王,他虽是天子重臣,但唯一的嫡子身陷险境,难保不会妥协。

该如何是好?

迟疑之间,康王妃领着两个侍女,捧着宵夜前来书房。

“已近子时,王爷怎么仍在书房?”王妃将一碗热腾腾的参鸡汤呈上,未免满面担忧:“天气寒凉,王爷可不能大意。”

嗓子里受那香醇温热的汤水抚慰,康王心里的焦灼才略微平息,手掌一握,将王妃的柔荑包在掌心:“二十余年了,多得你悉心照顾。”

王妃微红了脸:“妾身为妻,自是应当。”

康王长叹:“当初你执意嫁我,那份情意,实在让我感念,我知道岳父当年,有意的是圣上。”

“多亏了太后体恤,才让妾身如愿。”王妃轻言细语,眸中满带柔情。

“是我委屈了你,原本你才应当母仪天下……”

却被王妃伸手掩唇:“王爷何故再提旧事,妾身能嫁给王爷为妻,实以为幸,只望与王爷携手同老、一生安乐,再无半分遗憾。”

携手同老,一生安乐。

康王细细咀嚼几字,眉心终于缓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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