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还是那只青碗。
汤还是那碗青汤。
老太婆依旧是那个老太婆。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粉无常走了半天,却走了一个圆圈,又回到了原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粉无常吃惊地问道。
“喝了吧。”老太婆还是那个低沉的语调,“喝了之后,你就能走出去了。”
“这不科学……”粉无常道,“我刚才明明是沿着桥面往前走的。”
“科学的事情在现实世界里已经够多了。”老太婆始终端着那只碗,她的手臂没有丝毫的颤抖和倾斜,碗在她那只干枯的手掌中稳稳地放着,“在这里,你要学会接受新鲜事物。”
“可是……”
“要不然,你再试试。”老太婆还是端着碗,“往后走,或者往前走,都一样。”
“那我要是往左走,或者往右走呢?”
“你可以试试。”老太婆道,“如果你不怕掉下去的话。”
粉无常再次迈开脚步,往前走去,在确定自己走的是直线,而且走了将近一百米的距离之后,他横向移动了起来。
这一次,移动了五步,他就看见了桥的边缘。
看来,这桥是真的桥,而且,这环境也是真的环境。
如果掉下去的话,估计有可能真的就被摔死了。
可是……这雾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为啥这桥走不到头呢?
他细想了一下,有可能这桥在某一个地方悄然拐了一个弯,又绕回到了老太婆所在的地方,只不过因为雾气的缘故,自己发现不了那个拐点而已。
也就是说,这座桥现在是一个环形结构,不管自己怎么走,最后都会回到老太婆那。
难道说……真的要喝下那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汤?
他摇晃了一下脑袋,决定暂时先不去想到底要不亚奥喝这个问题。
他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会之后,他便看到了那个发出微黄光芒的光圈。
这一次,老太婆竟然是在他的正前方等着他。
也就是说,刚刚,他又将整座桥走了一遍,然后几乎是从初始位置又来到了老太婆那里。
看来,如果光靠他自己的话,肯定是走不过去的。
必须要说服老太婆帮忙才行,可,说服有用吗?显然没有……
要不然用强?威胁一下?
一想到要威胁一个老太婆,粉无常就有些于心不忍。
人家老太婆毕竟也没对他做啥,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人家只是完成任务而已,况且,即使他挟持了老太婆,估计也没用。
就像老太婆说的,重要的不是她这个人,重要的是——那碗汤!
他垂头丧气地走了过去,体内一股暴躁的情绪在滋生,在酝酿。
老太婆依旧站在那,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她眯起眼睛看着粉无常,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回来。
“喝了吧。”她将左手抬起,端着那只青碗,里面的汤没有丝毫的波动,稳稳地呈现在粉无常的面前,“喝了它,一了百了。”
同样的话,已经说了三遍,不知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粉无常,还是话里的内容激起了粉无常的痛苦回忆,他骤然抬起头来,低吼一声:“我不喝!”
然后,他抬起手,一把将那只碗打掉了,‘咣当’一声,碗掉在了地上,里面的汤也洒了出来,打湿了桥面。
“你这又是何必呢。”老太婆弯下她那老迈的腰肢,捡起碗,又往身下一舀,碗里再次多了一碗青色的汤,“喝吧,时间不等人。”
“我不!”粉无常脸红脖子粗地吼道。
老太婆依旧面无表情,唯有那双眯起的眼睛中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目光。
粉无常大跨步朝前走去。
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毫无疑问地,他再次回到了老太婆所在的位置点。
“喝了吧。”她将左手抬起,端着那只青碗,里面的汤没有丝毫的波动,稳稳地呈现在粉无常的面前,“喝了,一了百了。”
粉无常和老太婆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他竟然连脚下的桥面都不看了,他加快脚步,大步流星,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掉下桥。
很快,他就再次回到了老太婆的身边。
老太婆依旧站在那,像是亘古以来就一直站在那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变,依旧是那个动作,依旧是那句话。
碗,还是那只青碗。
汤,还是那碗青汤。
老太婆还是那个老太婆。
但,粉无常已经不是那个粉无常了。
他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蹭着老太婆的肩膀往前走去。
走了两步之后,他扭头过去望向老太婆,老太婆依旧站在那,然后她轻轻旋转了一下身子,将碗递到了粉无常的跟前,动作敏捷的像是一个跳芭蕾的年轻女子。
“喝——”
“不要说了。”粉无常打断了了老太婆那句一成不变的话,“我喝!”
老太婆没有说话,眯着的眼睛里微微闪过异样的目光,端着青碗的手掌依旧稳如磐石。
“是不是只要喝了。”粉无常道,“我就可以走了?”
“是的。”
“是不是喝了,真的会失去记忆。”
“是的。”
“除了失去记忆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副作用?”
“没有。”老太婆道,“唯一的副作用是你可能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粉无常哑口无言。
良久之后,他从老太婆的手中接过了碗。
碗有点凉,汤在碗里荡漾起来。
“在临喝之前。”老太婆指了指望乡台边上那块一米左右的石头,“你可以在三生石上写下你的一生,那样,当你喝完了之后,可以第一时间读到那些你亲生经历的东西,只不过它们已经变成了你的阅读经历。你可以背下来,直到烂熟于心,但不管怎样,它们都将成为别人的故事。你过去的人生,将一片空白。”
“这是一件悲惨的事。”粉无常深吸了一口气,“世上没有比这更加悲惨的了。”
“有些人求之不得呢。”老太婆道,“太多人每天都被过去的悲伤痛苦和未来的焦虑担忧折磨着,他们多想喝一碗孟婆汤,可是,他们没有机会,你有这次机会,所以,还是好好珍惜吧。”
“所以说,人,要活在当下。”粉无常说出了他在LSD致幻音乐室和扭曲空间中悟出的道理。
老太婆的目光再次闪烁了一下,粉无常并未看到。
粉无常端着碗,走到了三生石之前。
自己到底要不要写下来呢?
既然都已经忘却了,再看一遍还有意义吗?
将自己的人生当成小说来读?是本跌宕起伏的小说吗?好像还不错,至少他的人生足够奇特,虽然很多疑团没有解开,很多事情没有找到真相,但是,活到现在,家破人亡,茕然一身的他,已然足够精彩。
“怎么写?”他下定了决心,要写下来,他准备将自己的故事写成小说,说不定还能出版,以后就靠写书赚钱,也不抓鬼了,也不找老爹了,也不用承担家族使命了。
“当然是用笔写。”老太婆从兜里摸出一支很粗的黑色彩笔,递给了粉无常,“记得,在开头写上你的名字,不然,你连你的名字也会忘掉。”
粉无常将那只碗放在旁边的望乡台上,拿起笔,酝酿了一会之后,在石头的最顶端写下了三个字:汾无常,又名粉无常。
黑色的字在三生石上留了了黑色的印记,记录着他的一生,从始至终的一生。
他深吸一口气,奋笔疾书。
他写下了自己的童年。
写下了在街头跑跑跳跳,写下了与人打架鼻青脸肿,写下了撒尿撒在裤裆里,写下了睡觉从床头滚落直到第二天冻得浑身发麻。
他写下了自己的少年。
写下了和哥哥一起进入学校,写下了第一次拿起笔来的兴奋,第一次写出文字的惊喜,写下了两人并列班级第一时的喜悦,写下了那些黄昏他们走在河边悠长的背影。
他写下了自己的青年。
写下了他心爱的那个姑娘穿着白色的纱裙站在操场的角落里孤独地凝望远方,写下了他和她在夜晚的树荫下第一次牵手,那种心情的悸动。
他写下了对哥哥的躲躲闪闪,对家庭的遮遮掩掩,对自我的批判,对未来的惶恐,他写下了青春的味道,写下了荷尔蒙的味道,写下了叛逆的味道,写下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一段时光。
在写这段青年时光的时候,他的眼角饱含泪水。
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去,像是好几个顽皮在嬉戏打闹。
他继续写,写到了那个血腥的雷雨夜。
他的笔停住了。
他决定不写那个伤心的雷雨夜了,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
重新开始吧——
“不……”粉无常犹豫了一会,再次握紧了笔,“既然都是自己的,为啥不写,既然已经是别人的故事了,这么精彩,为啥不读?”
他提笔狂写,很快就将那个雷雨夜也记录了下来,同时,他也记录了下来樊道明让他找霍见归的事,记录了下来自己跟着霍见归抓鬼以来的种种见闻,记下了和白雪之间的情谊,这个小姑娘现在不知又在家里干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呢,他记下了这所有的一切。
当他写完的时候,手臂都已经酸疼了。
他将笔扔在了望乡台上,拿起了那只青碗。
他双手端碗,放于嘴边。
“完了?”老太婆问道。
“完了。”粉无常虚脱般有气无力地道。
“喝了吧——”老太婆抬起头来,眼睛睁大,望着粉无常。
粉无常深吸一口气,将碗往前一推,低下头,接着,他将碗举起来,扬起头,凑近碗沿——
老太婆的眼睛睁得老大,死死盯着粉无常,她的左手握成拳状,看起来有点紧张,她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变化,那是一种复杂的表情,带着一丝担忧,带着一丝期待,还有一丝祝福。
在第一口孟婆汤即将滑落嘴内的时候,粉无常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再次忍不住。
泪水夺眶而出,回忆化成泪水汹涌而来。
从今以后,世间再无粉无常——
泪水啪嗒啪嗒滴落进碗里,像是雨水落在海面上,溅起的涟漪导致水面波光粼粼。
就在粉无常的泪水落尽碗里的瞬间,老太婆紧握着的拳头忽然松开,长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舒展了开来,放大的瞳孔慢慢恢复原状。
似乎,那眼泪代表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泪水混溶进碗里之后,原本青色的汤发生了奇异的变化,青色逐渐褪去,变成了白色的了。
当粉无常发现这个细节的时候,汤已经滑进了他的嘴里。
没有味道,就跟白开水一样。
“咕嘟!”一声,他喝了下去。
“咕嘟咕嘟!”他一口气将整碗汤都喝了下去。
“砰!”地一声,他喝完之后,将青碗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扭头望向老太婆,目光中带着疑惑:“为什么肚子不痛?”
“为什么脑袋不晕?”“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连着问了三个为什么。
老太婆忽然笑了起来:“孩子,你的眼泪,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什么意思?”
“如果你没有流泪,或者说,眼泪没有混在汤里,那喝完之后,你将会承受更惨痛的折磨,不仅是精神上的,还有身体上,但,当眼泪混在汤里之后,结果就截然不同了。”老太婆顿了顿之后道,“它就跟普通的水没啥区别了。”
“你的意思是……眼泪,就是孟婆汤的解药?”
“其实,孟婆汤的核心——”老太婆嘴角含笑,眼神却无比忧伤地道,“就是眼泪。”
粉无常张着嘴巴,却不知该说啥。
老太婆继续道:“没有眼泪,它便是毒药,有了眼泪,它才是孟婆汤,这道汤,不是我做的,我做的是毒药,真正的孟婆汤,是你们自己做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孟婆汤”
“那三生石?”
“三生石只是催你流泪的手段。”老太婆轻吸了一口气道,“谁会这么轻易地忘掉过去,而不流泪呢?那样的人,理应受到折磨,我们希望帮助的,是有心有肺,却无力改变自己的那些人,不是没心没肺的畜生。”
粉无常终于明白了过来,是他的眼泪救了他,准确的说,应该是他对于过去的美好记忆救了他。
“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忘掉记忆。”老太婆脸色安详地道,“真正的忘却,就是直面它。”
粉无常联想在孟婆会所中经历的种种,的确,那些忘却的手段统统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自杀式忘却。
“只有释怀。”老太婆微微仰头,望向天空,“才能重生。”
粉无常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又不知该怎么说。
在这时,沉默反而显得更加融洽。
两人沉默半响之后,老太婆指了指粉无常的身后道:“小伙子,走吧,你的路在那。”
粉无常回过头去,看见一条笔挺的桥,通往彼岸。
黑雾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放眼望去,视野一片开阔。
无意之间,他竟然看见了在黑墙边上站立着的红衣人,此时,红衣人正面朝桥梁的方向,不知是不是在看粉无常。
粉无常的内心一阵激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反应,他只是觉得这个红衣人似乎跟自己有着某种特殊关联,是那种情感上的关联。
他朝着红衣人挥起手臂,他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红衣人——他通关了,他完成了,他还活着!
红衣人一动不动地看着粉无常。
良久之后,她微微仰头,将一直戴在头上的连衣帽摘了下来。
她的脸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