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人的一天通常从早茶开始,当然,能如此享受生活的,都是些事业有成,或家境殷实,外加有时间的主。
天外天食庄。
天河一带有名的老字号餐厅,专供早茶,花样繁多,深受老饕们的喜爱,上了年纪、有些家底的老人们,通常能在这里从清晨待到晌午,此地不仅是享受美食的地方,俨然已成为“老年社交中心”。
老食客们之间相互熟悉,相识几十年的也大有人在。
从去年开始,天外天食庄多了位老叟,被老食客们视为“香馍馍”。
因为只要这位出现,隔三差五的,脸皮厚的总能蹭到好茶。
市面上花钱都买不到的好茶。
这不,这位今儿个又出现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手里拿着“东西”,几名自认已经相当熟稔的老食客眼前发亮,暗道今早又有口福了。
“老夏,早僧。”
“又上新货了?”
“哟,老夏,还是你有福啊,孙子孙女陪着喝早茶。”
夏爷爷热络地与他们打招呼,一只手被孙女挽着,孙子走在旁边,好似左右护法,说不出的精神抖擞。
而且不再是平时两根筋配人字拖的造型,刻意打扮过一番,上身是一件浅蓝色衬衣,下身是没有一丝褶子的青色长裤,配锃亮的黑色皮鞋。
他那有张瓷娃娃般脸庞的孙女,上楼之后一双乌黑的、大到夸张的眼睛,就开始四处乱瞟,当发现依窗的一张餐桌上,坐着位面容慈祥清婉的老太太时,霍地定格住。
对方也在看着他们三人。
“孙女”顿时露出灿烂笑容,不留痕迹地“掐”了爷爷一把。
夏爷爷只觉得一张老脸有点发烫。
他其实没什么歪心思,瞎跟着掺和什么劲,早上还非得给他“化个妆”。
家里茶叶多,隔三差五……不,几乎是固定一段时间,就会有新茶邮寄过来,就他一个老头子喝,根本喝不完。
又因为他们家是外来户,搬到这周边满打满算才两年,自然有必要与新邻居新街坊打打交道。于是早前便想着用这些“喝着还行”的茶叶,来打开这个圈子。
不成想,这些茶叶特别受欢迎,每次带些过来甚至能造成哄抢。
借此,他自然很快打开了周边的圈子,也获得了尊重。连带着儿子儿媳、孙女孙子也是一样。
一来二去的,与有些老头老太太的关系越发熟稔,而其中有一个,似乎……对他有点好。
原本一直瞒着,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前一阵终于被大孙女知道了。
约莫想撮合他们……
嗨,他都多大岁数的人了,一只脚踏在棺材板里……
这些孩子,就是瞎折腾。
“胡奶奶。”
三人没有找位子,夏爷爷被大孙女和孙子架着,直接来到依窗的、只有一位老太太的这桌。两姐妹异口同声,甜甜喊道。
“诶。”老太太慈祥应道,“就这坐吧。”
夏爷爷感觉浑身不自在,主要……这俩小混蛋没安好心啊。
“老夏,又带新茶了?”
“噢……是是。你尝尝。”
唤来服务员,要了壶开水,点了些早食。等夏爷爷打开带来的小茶盒,捻了撮香气四溢的干茶投入铜茶壶后,旁边立马有人凑上来。
“老夏,来来,匀点。”
“哟,这茶好,嗅着这香气,看色泽就知道。”
“陈老鳖你别抢啊,给我留点!”
望着几位老人为了一口茶吹鼻子瞪眼,险些没动手,夏新杰很没大没小地笑出猪声。
待茶沏好,夏语桐很乖巧地先给胡奶奶匀上一杯,后者品尝过后,舒服地眯起眼睛,赞了句“真是好茶”。她并不是时常见到夏家姐妹,笑吟吟望着夏语桐问:
“听老夏说,这些茶都是你们公司自己的茶园产的?”
夏语桐轻嗯了一声,心说我还哪里有公司啊,虽然也没辞职,快一年没去开工了。
至于这些茶……还是某人早前特地交代过的,让勐哥专门负责,卧云山那边的茶场,但凡有新茶出来,必然会寄一些给她爷爷。
一直没有断过。
两老两小,品着茶水,吃着美食,相聊甚欢。夏语桐显然是刻意为之,一直将话题往某个方面引,也不管夏爷爷在桌子底下“踢”了她好几脚。
胡奶奶已过甲子的岁数,吃过的盐比她走过的路还多,哪里听不明白意思。
上了年纪的人对待这种事情倒也大方,胡奶奶瞥了眼一直望着窗外的夏爷爷后,望向夏语桐道:“闺女,我什么都没有啊,孙子辈不争气,比不上你们一根指头,恨不得把我这个老太婆赶出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但夏语桐一听,这不刚刚好?
你家孙子辈不稀罕你,我们稀罕啊!
她的想法与爷爷不同,就想着自己爷爷可怜,奶奶过世很早,爷爷一个人快生活了二十年,之前家里条件不好,爸爸和妈妈每天忙于工作,家里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这些活儿,全是爷爷包揽的,从小照顾他们两姐弟的生活起居,一头黑发变成白发。
那时候几乎没有享过一天福。
现在家庭环境变好了,自己也有能力,难道还不让他享享福,不回报回报他吗?
“胡奶奶,不需要你有什么,我们就喜欢你这个人。”夏语桐说着,还碰了夏爷爷一肘子,“爷爷,你说是吧?”
“……噢,是是。”
夏爷爷感觉自己的脸肯定红了,眼神依旧透过二楼窗台望着楼下,今早的车真多啊……
胡奶奶听得会心一笑,但表情上似乎还是有些难言之隐。
夏语桐趁热打铁,加重筹码道:“胡奶奶你别担心其他的,你别看我家有五口人,您要愿意……嗯,我马上换套大房子!”
夏新杰听到这里囫囵吞下一只虾饺,在桌子底下狠狠拧了他姐一把。
抠门桐,你丫的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了?
敢情人家胡奶奶是亲奶奶,我是拣的弟弟呗。
他已经大学毕业,自认也算学业有成,准备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开家公司。前一阵为这事没少找他姐软磨硬泡,磨了整整一个月,才好容易磨来五万块……
夏语桐却不理他,注意力全在胡奶奶身上。
老太太大概确实被她的诚心感动了,再想想自己那不肖孙子,眼里隐隐泛起泪光。
看到这一幕,夏语桐就知道事情成功了一大半!
至于剩下的一小半……这事肯定还得回去与家里孩子商量商量。
不过她感觉应该没有问题。
胡奶奶的家境只能算一般。自己都这样许诺了:如果她愿意和自己爷爷好,直接换套大房子。以她家那些孩子的尿性,大抵是无法拒绝的。
夏语桐抽了张纸巾,趁胡奶奶低头抹眼泪的时候,塞到夏爷爷手上,还递给他一个眼神,那模样似乎在说:老夏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小杰,吃饱没?”
“没。”
“嗯?”
“噢,饱了。”
“饱了就走,咱们不是还有事吗?”
向胡奶奶告辞后,夏语桐拖着才吃了三分饱的夏新杰,离开天外天。
“姐,打个商量行吗,能不能……”人行道上,夏新杰撒娇般地扯着他姐的胳膊。
“不能!”哪知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夏语桐打断,“我没钱。至少没你想的那么有钱。”
“你骗鬼咧。”夏新杰瞪眼,隔空戳着她的鼻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实话告诉你吧,我偷偷看过你的电脑……”
夏新杰那天人都吓懵了。
早前他听父母讲过,姐姐曾经搞过什么投资,狠赚过一笔。家里房子的首付款就是这么来的。
那天一看……原来是在炒比特币。
这个币现在红得发紫啊。
比特币总数量2100万枚,知道他姐的户头上有多少枚么?
五十……五十多少他没记住,反正足有五十万枚!
他当时只觉得脑子里轰隆一声,被惊得整整五分钟没回过神。
那至少价值几亿美金!
夏语桐恍然,就说嘛,怎么敢开口问自己要一百万。
“那些币不是我的。”
毫无疑问,夏新杰看的那个户头,是李丘泽的,她自己倒也有个户头,当然里面的存货与李丘泽的户头一比,还不到一个零头。
“小杰我告诉你,男子汉大丈夫,必须有自己的志气和志向,你想创业这是好事,那就去努力奋斗,不要凡事都指望别人,不然将来会养成习惯的。我可不想当伏弟魔。”
“对对,你说得都对。但,好歹支持点啊……”夏新杰继续软磨硬泡,奋斗什么的他自然知道,不然他开什么公司呀,直接在家里躺平了多好。
夏语桐甩开他,自顾自望向前走,夏新杰紧紧缀在后面,边追边说:“姐啊,姐夫的钱既然放你这里,跟你的有啥区别?几亿美金啊,你给我几十万咋了……”
夏语桐脚步顿住,扭头,挑眉道:“别乱说,谁是你姐夫?”
“我去,还不承认?”说到这里,夏新杰似乎想起什么,上前再次扯住她的胳膊问,“姐,你是不是跟姐夫吵架了?怎么现在一直赖在家里?”
夏语桐抬起头,赏了他一颗红烧板栗,正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包包里的电话响了。
摸出来一看后,大眼睛里掠过一丝异样。
她怎么给我打电话?
……
傍晚。
幽静的餐厅一角。
夏语桐好奇打量着对面雍容华贵的女人,完全没料到对方会亲自来广州找她。
而她说的一些事情……
与自己预料的情况相去甚远。
夏语桐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她一手酝酿的向席恩娜“坦白”的计划,居然根本没有凑效,甚至适得其反,席恩娜出国了。
而李丘泽却找到了江虞婉。
更令她惊愕的是,江虞婉患病了,几乎无法治好的病,遗忘了以前的所有事情,连智商都受到一些影响,好像倒回到过去,变成了一个小女孩……
“他已经无心顾及生意上的事,幸好他的经营方式与常人不同,手下人都很衷心也很卖力,暂时没有发生大问题,但长此下去,肯定不是办法,没有他的草茶和天泽科技,包括赤兔科技,都不算一个完整的公司,哪怕他只是出现在公司里,什么都不干,但有他,这些公司才有灵魂。”
赵巧妹用深邃地目光凝视着对面的女孩。
“你去吧,席恩娜走了,江虞婉变成这样……他只剩下你了。你既然曾经可以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创建了赤兔科技,我相信现在也只有你才能让他的生活重回正轨。”
夏语桐低头抿了口果汁后,轻声问:“他在哪儿?”
“老家。买了个山头,建了座山庄,现在就一直待在那里,几乎过起了隐居生活。”
“这不是他李丘泽应该有的人生。”
“你应该明白他是一个多么有能力的人。有句话可能说得有点大,却是事实:失去他,对于整个社会都是一种损失。”
顿了顿,赵巧妹深深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
“我今天过来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还代表了一些人的想法,一些你都认识的人,张杆,陈志勐,庞建,张晓亮,齐薇,施惠,胡一洲,彭勇……我们私底下聚过好几次,他们原本支支吾吾地想让我去。说实话,我有把握用强行的办法达成一些目的,可是,我没有信心从本质上对他产生影响。”
夏语桐依旧轻声问:“你觉得我行?”
“现在只有你。”赵巧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见夏语桐沉默不语,她柔声道:“小桐,你还记得上次跟我袒露的心声吗?你说过,如果他真的需要你,你会回到他身边的。”
“他现在需要你。”
“比任何时候都需要。”
……
蕲水。
白鹭山。
因候鸟迁徙的季节,山中有白鹭而得名。
半年前,在确定医院无法再带来任何帮助后,李丘泽问江虞婉:你想去哪儿?
“城堡!”
女孩当时这样说。
但城堡在哪里,或者说代表什么含义,李丘泽是真的不知道,江海松和王晴同样摸不着头脑。
既然没有,那便建一座。
所以他不惜耗费巨资,在白鹭山山腰处,找来专业建筑公司,昼夜不息,二十四小时三班倒,仅用四个月,建成了一座庄园城堡。
蔚蓝的天空下,绿茵茵的草地上,穿着白裙和帆布鞋的女孩,欢快地在上面奔跑,笑靥如花,嘴中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无忧无虑地好似一个孩子。
男人手里拿着她喜欢的零食和水壶,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脸上挂着笑意。
“李丘泽,李丘泽!”
“怎么了?”
“哎呀你看,它飞低了。”
头顶的白云之下,有一只蝴蝶风筝。
男人赶忙放下零食和水壶,小跑上前:“来,看我的。”
一番操作下,蝴蝶风筝再次冲天而起,恍若要冲破云层。
“李丘泽你真厉害!”
“那是。”
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些动静,男人下意识扭头望去,视线勐地一顿,继而释然,待那个背着旅行包的女人慢慢走近后,露出笑容道:“你来了。”
“嗯。”
他没问女人为什么会来。
女人也没问他为什么毫不奇怪。
一切尽在心照不宣之中。
“嗯~你是谁呀?”放风筝的女孩发现来人,扯着风筝线走近后,好奇打量着。
她一点都不怕对方,因为她看起来好可爱,像个瓷娃娃。
“小婉姐。”女人笑着打招呼。
“姐?”放风筝的女孩略感诧异,接着嘻嘻一笑,“原来你是我妹妹啊,原来我有妹妹啊,哈,太好了。来来,陪我一起玩啊。”
“好。”
这之后,山腰这处偌大的城堡庄园内,多了一名住客。
像仙子般的女孩很喜欢这个瓷娃娃妹妹,总会忍不住去拧她带婴儿肥的小脸,然后哈哈笑道:“看,好像包子噢。”
这天中午,小仙子闹情绪,不肯吃饭,因为她要去山下的小溪玩,李丘泽大坏蛋不让。
坐在庄园偌大的庭院一角、设计有滑滑梯等户外玩具的那块区域里,闷闷不乐。
“小婉姐,现在天气凉了,玩水会感冒的。”娃娃脸女孩手里端着一只碗,蹲在她身前,好言相劝。
“才不会!”小仙子曲起手臂,向她展示着自己并不存在她的肱二头肌,以示自己很强壮。
“可是,可是,小溪里有蛇啊。”
“蛇?哎呀,是噢!”小仙子吓了一跳,她最怕蛇。不禁拍拍胸口,庆幸着还好没去。
娃娃脸见有戏,趁热打铁道:“喏,你把这饭吃了,我待会陪你去抓蝴蝶怎么样,你不是最喜欢蝴蝶吗?”
“真的?”
“嗯。”
“嘻嘻,小桐妹妹你真好。”
小仙子终于肯吃饭,却很矫情的不愿伸手,娃娃脸女孩无奈,只能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喂她吃。
庭院另一侧,江海松和王晴已经站了有一会,看到这里,夫妻二人相视一望。
“小婉是真喜欢她。”王晴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说。
江海松同样会心一笑,点点头。
“老江,你说,咱们该不该找丘泽谈谈,小婉现在这个样子,他总不能……振林哥和梅芳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也急的,毕竟就一个儿子。”王晴暗叹口气道,“这女孩很善良,小婉虽然懵懂,但感觉比常人还要灵敏,谁对她好不好,她的反应做不了假的。”
江海松深深看了一眼妻子,搂过她的肩膀道:“你都能想通,我难道还想不通吗?”
“我待会就去找丘泽,让他带这姑娘回家看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