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融在城门楼下止步,扬起脸来定定的看着高处那人。
整整十一年,她以为沧海不灭的十一年,那个男人依旧还是那般高高在上冷漠而疏离的模样。
彼时他从高处俯视下来的角度,楚融扬起头,眼前似乎还是许多年前,小小的她站在他身边仰视他的情景。
这个男人,给了她很多鲜明而深刻的记忆。
曾经在孩童懵懂的时候,她试着努力去靠近他。
而如今,这一扇城门却划开楚河汉界的分明距离,将她彻底封锁在他的世界之外。
城门楼上,身着黑色衣袍的男子迎风而立,衣衫猎猎,袖口处金色绲边丝线席卷翻飞,于无形中把他周身强悍而冷毅的气势渲染到极致。
桓城内外,两面付姓帅旗迎风而舞,行成对垒之势。
“国舅大人终于到了吗?本宫恭候多时!”楚融仰着脸,唇角笑容自然的绽放,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在。
梁锦风驭马紧随在她身侧。
方才在野外见她受伤回来,他整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虽然也知道只是一点没有伤及要害的皮外伤,他此时依旧担心她坐在马上会有什么危险。
他问过楚融受伤的经过,但楚融却是绝口不提。
这一路上她都出奇的沉默,这一刻再见她这般肆意洒脱的笑容,梁锦风长长的剑眉不觉往眉心蹙拢。
“安阳公主等的,该是我皇陛下的这道圣旨吧!”付厉染面色不动如山,垂眸看着脚下神采飞扬的少女,保持着他一贯干脆利落的处事作风,直接从杨义手里取过那一卷明黄圣旨迎风抛下。
楚融双手一撑马鞍,立刻就要飞身去接。
“我来!”梁锦风怕她扯到伤口,目光一凝,抬手一把按住她的手背,略一安抚就不由分说的飞身而起。
楚融也不逞强,安定坐于马背上等着。
凌锦风飞身将那卷随风坠落的圣旨接下,然后空中腰身一扭,再度借着腰力落回马背上,把手里明黄之物递给楚融。
楚融姿态平和的接过那圣旨一目十行的瞧了瞧。
凌锦风从身边凑过头去,眉心一跳,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狐疑的神色。
楚融粗略的将那卷加盖了晏英玉玺的圣旨看完收拢起来递给身边的随从,然后姿态肆意的抬头对着城楼上的付厉染朗声说道,“国舅远道而来,辛苦了,还得有劳国舅大人替本宫谢过晏皇陛下的宽恩厚赐!”
“这个自然!”付厉染淡然颔首。
楚融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遂是不再多言,一扬手道,“收兵!”
因为西楚方面楚奕的密信还没有送到,其他人都不知道这圣旨上面的内容。
只是军令如山,一众士兵不敢违令,面面相觑之下还是顺从的偃旗息鼓,准备回撤。
楚融调转马头,对那城上之人再无半分留恋,从容的打马离去。
但也正是因为她这种超乎寻常的冷漠才让梁锦风心下生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城门楼上的大晏人不曾马上离去,在等着看他们撤兵回营。
寒风猎猎,拉起高处那人身上翻卷舞动的披风。
梁锦风全身血液一凝——
他认得,那人腰际不及拔除的短箭正是楚融的专属品。
无论做什么事,楚融从来就不避讳他,难怪今夜她会故意支开他,自己悄悄离营又受伤,找到她时又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也怪不得,方才她仰头去看那男人的一眼姿态那般的虔诚而留恋。
抬头看看随军而走的白色帅旗,那上面硕大的“付”字突然就那般刺眼。
原来,是这样吗?
梁锦风的心境一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瞬间灌满心房,压抑、沉闷、刺痛,种种感觉交融,让他隐隐有种窒息般的压迫感。
他抬手压住胸口,侧目看向身边神色冷毅不似寻常的少女,唇角还是竭力的绽开一个春意盎然的笑容来,依旧是用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开口道,“想哭就哭吧,如果你不好意思,一会儿到了没人处,我的肩膀借你靠一靠!”
说着,用力拍了拍自己裹着笨重铠甲的肩膀。
“我不哭,我为什么要哭?”楚融听见他的话,却没有一丝动容。
少女紧抿着唇角,她的目光坚毅而又有灵动的水光闪烁,但最后峰回路转却是猝不及防的弯唇笑了笑。
她这一笑,还是一如往常那般洒脱而自在,冷风袭面而来,更像是开在悬崖峭壁上的凌霄花,美的那么纯粹而凛冽。
梁锦风抿抿唇,眼底颜色不觉的沉了下去,沉默一阵,突然打马快走两步跟上去。
“你喜欢他?”深吸一口气,他问,却是用了一种异常笃定的语气。
喜欢他?喜欢吗?
楚融垂下眼睛,不置可否。
她一直都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的性格,此时突如其来的沉默,落在梁锦风的眼里,恍若就已经隐约印证了自己的推测。
怪不得不远万里,她要来桓城。
怪不得,步步为营,她要以桓城逼迫着那人现身。
也怪不得——
付安阳?
她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姓氏,却原来不只是以此为饵引那人前来,更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含义在里头。
心脏的位置像是瞬间被豁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冷风灌进来,彻骨的凉。
“有多喜欢?”梁锦风只觉得喉头发涩,出口的话却极为平和而认真。
他不强求,从一开始他就告诉自己,哪怕是站在背后不留姓名的默默守候也是好的。
可是只要一想到,须得要放手,还是觉得心里绞痛的难受,脑子里也有点嗡嗡的把持不住自己的思绪。
“怎么?”楚融微微诧异,终于回过神来侧目朝他看过去一眼。
“喜欢的,就去拿!”梁锦风艰难的开口,出口的话却极为顺畅,语气甚至带了几分揶揄的轻松。
但他自己却是知道,这些话,他只是为了刻意的说给她听,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而不是过他大脑,他真正想说的话。
楚融怔怔的看着他,哪怕是唇角的伪装出来的笑容也跟敛去,片刻之后,她从梁锦风的脸上移开目光,看着远处乌云涌动的天际慢慢说道,“不是喜欢,只是先于我父皇,他曾给了我太多过于鲜明的回忆,让我这些年来无比牢靠的记住了他。曾经我也以为那是喜欢,在今夜之前,我甚至无数次下了决心,哪怕是委曲求全,也可以为他壮烈而决绝这么一次的。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做不到!”
楚融的声音带了一丝自嘲的怅惘。
即使是她说了放弃那男人的话,凌锦风却只专注于她此时闷闷不乐的语气,眉心不觉拧起的褶皱怎么都不见松弛下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不曾开口。
眼前的少女,是他恨不能捧上天的绝世珍宝。
他可以一声不吭的告诫自己挥剑断情,只为了让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看着她哪怕是远在天涯之外也要她快乐,可是他做不到的是,劝她去为了迁就谁而委曲求全。
楚融却是兀自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徐不缓的继续道,“就在刚才,我站在城下仰视他的时候,我放弃了。那一刻看着他,我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一日他带着我在大晏京都大名府的城门外,那时候也是两军对垒,那时候他便是从那样一个角度,用一种你绝对想象不到会在他那样的人身上出现的眼神看着城门楼上我母后的。而那一天之后,他彻底从我们母女的世界里淡出,没留一丝一毫的痕迹。那时候他那般专注而深刻的目光,一直镌刻于我脑海深处,让我无法释怀。而刚刚,就在我以那个角度仰望他的时候,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我和他,不在同一个平衡的空间里生存,所以困扰我多年的心结,解开了!”
记住他,不是因为那种含义特殊的喜欢,而是因为他曾给他的印象过于深刻。
她会一直用最虔诚的心境把有关那个男人的一切放在记忆里的某一个角落珍藏,而不必再有负担!
楚融偏过头去,粲然一笑。
天际突然一记响雷乍起,酝酿了许久的暴雨倾盆而下。
少女的笑容张扬妩媚,随着一声清喝,座下骏马飞驰而去,在晦暗的天地间划开一道绝美的弧线,绵延不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