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将近一个月了,郭全洲的病情没有一点的好转,平安实在是按捺不住了,跑到首都探视了一次。
但是情况很不乐观。
平安虽然内心失望,不过在面对杨灿灿的时候,给予了必须的尊重,就像是在对待自己母亲的姐妹一样。
实际上从郭全洲到了首都之后,很多人都心里有数,明白郭全洲恐怕是不行了,人人都表面做的很无可挑剔,但是来访的次数以及到了之后停留的时间,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平安不这样,他大老远的来一次,不能像是浮光掠影点卯一样转身就走。
的确,平安也有很多话要和杨灿灿说,尤其是谈论自己的母亲。而在剧团那时候的话题,也正是杨灿灿喜欢回忆的。
“你妈妈第一天压腿的时候,在练功场那里大呼小叫的哭……”杨灿灿说着不禁的笑了起来:“冯宝宝倒是坚强的多,一声不吭的。”
“不过,小刘她悟性比宝宝好,后面进步的很快。要说人的天赋还真是有,什么戏词,她一听就记住了,我那会在台上唱,小刘就在台边的幕景后面跟着比划,那姿势和动作,还真是像那么回事。”
是的,母亲唱戏的确是有天赋,比寻常人学的快,因此她这一辈子就只选择了干这一件事,以至于连家庭都不管了。而冯宝宝,觉得自己不是唱戏的料,私底下发奋,努力考上了大学……
只是外人从来不看刘红艳到底在家里是什么样的,他们只管刘红艳在外面在舞台上唱念做打是多么的光彩照人,就像杨灿灿,这么多年了,她记得的刘红艳就是单纯和善良,她不会知道刘红艳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是多么的不称职和失败。
自己家庭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情,也只有自己知道。
郭全洲有专人护理。平安在首都陪着杨灿灿,说了很多的话,第二天下午才回省,给冯宝宝打电话说了情况,并转达了杨灿灿的问候。
冯宝宝在电话里像是长辈一样的问平安:“你现在,有合适的女朋友没有?”
平安回答没有,冯宝宝说:“那,我给你留心点,要是还行的话,介绍一个?”
平安心里长叹一口气:“好的,谢谢阿姨。”
留县的产业聚集区在离县城五公里的地方,经过规划,将二中也给划到了里面,于是二中就被拆散了,师生资源进行了重新的分配。
二中在平安离开之后接连的出事,原本的招生率就每况日下,后来彻底的沦落成县里不入流的中学,教职工有本事的早就想方设法的调离了,没办法的就是在学校混日子,而收的学生也多数的参差不齐,整天不思学业,偷鸡遛狗打架谈恋爱搞的学校乌烟瘴气像是少年管教所一样。
因此对二中的人员分流,几乎无一例外的全都双手赞成,当然,除了学校的校长心里失落,这就跟三国时鲁肃给孙权说的一样,别人都可以投降曹操,而主公你不可以,别人投降曹操后还能继续为臣子,没什么改变,可是主公你投降之后,还能是主公吗?
但是在县里的大势所趋之下,二中终于不复存在。
平安有些遗憾的是二中里面原来有座古庙的,这下这座破败的庙也留不下来了,不过平安见没人管,找俩个人悄悄的将庙里的一块石碑给搞走,找个地方藏了起来。
这个庙平安那时候在二中教学的时候,百无聊赖的时刻考证了一下,知道是始建于唐代天宝年间,至于到底哪一年,就搞不清楚了,庙里的这块石碑上刻的字经过了岁月的洗礼,早已经模模糊糊,反正平安就是以“这东西是个古物肯定有收藏价值”的想法弄走的。
根据留县县志记载,当时修这个庙的人是留县的县令周和安,周和安先是因用职权私贩食盐败露而遭朝廷革职为民,不过做了老百姓的周和安利用之前建立起来的关系公开做起了贩盐的生意,很快的有了家财万贯,娶了好几个小老婆,几年后,周和安竟然又花钱捐了一个州官,这真是塞翁失马。
这个石碑上有一句话,平安觉得很有意思,是:天长地久长久做善男信女,物是人非是非听晨钟暮鼓。
善男信女是什么标准?谁又一天都在做善男信女?谁又在关心这个?
留县的工业聚集区面积达十平方公里,因为大量的农田被征用,许多农民因为这个直接招工进到了就要建成的厂里当起了工人,一时间留县上上下下全都热火朝天欣欣向荣的一副大建设气象。
东凡的酱菜厂也被搬到了县里规划好的聚集区里,产业扩大,生产规模扩大,工人数量扩大,每个人似乎都感到了幸福的未来在对自己招手。
除了苗蒲禄。
苗蒲禄此时有些类似于赤壁之战中的孙权,和二中的校长处境差不多。
搬到了县里的东方厂还是那个名字,但是因为格局变化,由原来的乡镇企业成为县办企业,县里认为需要扩大领导班子,否则原来的那些厂领导运转不开,于是苗蒲禄成为抓生产的副厂长,厂长由王经伦另派他人担任。
这其实就是一种必然,平安早就给苗蒲禄打过预防针。不过因为这个,苗蒲禄还是找了平安几次,平安都以服从县里安排为名,对苗蒲禄进行了安抚。
苗蒲禄不知道平安到底在想什么,最后一次登门的时候,说自己迟早会辞掉这个副厂长回状元村当自己的村委主任去。
苗蒲禄是在说气话,也是在说真话,但是他其实没有看到一点,他即便不当副厂长,回到状元新村,还能继续的担任村委主任吗?
有些话平安不想这会给苗蒲禄说,同样有些事情,说的早了达不到某种效果。
因为只有自己经历一件事了,被碰的头破血流了,才会有深切的感悟,这比别人苦口婆心的填鸭式说一千道一万要强得多。
东凡乡,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东凡乡了,平安不在那里,那里管事的是顾建民。
顾建民能在那个大会上公然的说出对王经伦那么肉麻的话,他这个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对于顾建民,平安几年前就见识过了他做人的底线。
留县呈现蓬勃发展的势头,到处在拆建,王经伦在面对省里采访的记者时说:“留县的改革与经济腾飞,是与省委市委领导的高度重视与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与全县六十三万人民群众的热烈拥护是分不开的,我们深切感受到人民群众的建设热情是空前高涨的。”
“有了上级党委的关心支持和人民群众拥护这两个保证,才有了今天的‘留县速度’。”
“县城的几条商贸大道拆迁建设正在同时进行,先扒房,进篷帐,支好灶,再给粮,拆迁户安置得很好。产业聚集区进展一帆风顺,各项建设正在高速的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我们全县的意志高度统一。我们县领导班子认为,改革需要科学精神和实事求是的态度,但更需要勇气和胆识。从来挑战和机遇都是共存的。抓住机遇,则乘势而上,错过机会,则有负众望。”
平安在去给王经伦汇报工作的时候,工商局和地税局的两个局长正在屋外着急的转悠,工商局长对着葛天超说自己真有事着急要汇报,葛天超说里面正在接受记者采访,因为这个,两人差点吵了起来。
平安坐下静静的等着,地税局长对着平安叹了口气,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会采访结束,王经伦让在外面等的人全都进去,工商局长第一个开口:“县里拆迁范围太大了,这个月工商减收了一百二十多万,有些还没有被拆迁的工商户看样学样,也不交工商管理费了,还说拆迁影响了他们做生意,都没钱怎么交钱?”
“收管理费的人和个体户动了手,被打伤了几个。”
“我请求,让公安局派人去将那些人给抓起来,起码,下次去收费的时候,要跟随几个公安,不然还要出事。”
王经伦皱眉说:“个体户是犯罪分子?让公安去干什么?我看你们工作的方法很有问题。”
“县里的局面你们都知道,要让群众充分理解五五七八工程,要做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要让人民群众自觉地支持和服务于这个大局。”
工商局长忍不住说道“除非你把他们都提拨为科局长,直接归你指挥了,他们才能服从大局。你不派公安,我实话实说,下个月工商费绝对会减少一百五十万还不止。”
“我已经做好了离职的准备。不过你要是撤了我的话,只会越收越少。”
王经伦听了不吭声了,转脸问税务局长:“你呢?”
“一样。”税务局长闷闷的回答。
王经伦又皱眉了:“我知道你们工作很辛苦,但是为了留县的发展,我们只能这样了。”
“工作要一步一步的慢慢做。这样,我抽出时间来跟你一起下去收税,另外再让县电视台宣传部门加大对县里工程的的宣传力度。但是,绝对不能抓人,也不能再和老百姓起什么冲突。”
“总之,县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不能在我们手里毁掉。”
王经伦的话音刚落,财政局长也进来了,他没想到屋里这么多人,看着大家的脸色,说:“财政上没钱了,钱都拿去搞三通一平了。”
“下个月的工资没找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些人都是诉苦的,平安当然也是诉苦的,但是有一些不同,那就是他将自己的诉苦定位为对工作的请示汇报,尽量客观的说问题,而不掺杂任何的个人情感。
因为自己对王经伦而言不存在任何的个人情感,当然也没有情感可言。
再有,自己是管工业商贸的副县长,不是管钱的要账的那些个局长,这不能等同。
等所有的人都走了,平安开始汇报:“县里的工程同时拆建,涉及到了近一百三十多家工商户,五百多户居民,十四个大大小小的工厂。”
“有三个工程两个月没拿到建筑费,工地的工人们意见很大。”
王经伦说:“钱的事情,我来解决,社会稳定的工作,我来做,但是产业聚集区的建设,不能停。”
平安点头:“是。”
看着王经伦不说话,平安继续:“拆迁户和工人们提出了许多的要求,我尽量的和他们谈,不过有些过分的,我做不了主。”
“那你就谈。”王经伦加重了语气:“什么都可以谈,但是原则立场是不能让步的。”
对于王经伦交待的工作,平安不遗余力的去完成,他觉得自己这会就是做事的阶段,只做事,别的什么都不要管。
果然,平安前脚离开,傅莹花后脚到了王经伦办公室,提出将划进产业聚集区里面的人全部招工是有困难的,另外对于这部分人,全转成城镇户口也不现实。
王经伦想想说:“原来在产业聚集区的那部分住户,全部招工进厂,不在那一块的人,算是为全县建设发展做出了贡献,可以考虑三十五岁一下的一律农转非,适当的安排一下。”
适当安排,怎么安排呢?那就是傅莹花去考虑的事情了。
王经伦下午就去了省里跑资金去了,县里该吵的吵,该闹的闹,该没事的没事,该干的,继续埋头苦干。
这天下午,平安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郭全洲去世了。
心情郁闷的平安在去苗蒲禄家里喝酒的夜里,经过东凡原来的东方厂厂址那里,在星光的微明之中,看着自己亲手创办起来的工厂已是灰飞烟灭。
苗蒲禄能来对平安抱怨,平安却没法给任何人倾诉。
他心里苦楚。独自站了一会,看到碎砖断瓦那里有几只贼头贼脑的老鼠在四下寻找食物。
平安看着老鼠,再看看自己脚上的灰尘,觉得自己和老鼠差不了多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