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夜,真理部的灯光依旧亮着。紧闭的大门内,钟离扶额坐在桌案前,汗水混杂着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在桌面上落成小小一滩。
稍作休息后,钟离重新定下心神,开口道:“什么密信。”
“我是前不久才回到獐市的,得知天师火案后,我立刻展开了调查。”钟有狐说道,“自从我的行踪被妖得知后,就接连有密信送到我手中,内容全部都是关于你的,小离。”
回忆起钟有狐面对千机时说的话,钟离似乎有些明白了:“也就是说,有妖先误导你,让你认为我是火案凶手,然后又向你提供我的信息。”
钟有狐点了点头:“前天,我顺藤摸瓜找到了写信的妖,所以才去蛇坊调查的。”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去的蛇坊。”红尘十三恍然大悟。
“那么,在梦境里套我情报的,果然是你咯?”钟有狐对红尘十三笑道,“好在我已经知道小离不是凶手了,不然我肯定又要找你麻烦。”
“可……你是怎么断定部长不是凶手的?”白鹿不解。
“这可能就是幕后黑手的百密一疏。”钟有狐扬起嘴角,“黑白夺来找你们的时候,我也收到了一封密信,说黑白夺会抢走龙渊剑,让我趁机下手。我抢回龙渊,用它杀了黑夺之后,看见了走马灯。”
“黑夺的记忆里,有天师火案的线索。”钟有狐紧盯着钟离,“小离,在走马灯里,我看见了你。”
“我?”钟离蹙紧眉头。
“对,两个你。一个躺在废墟下,另一个提着龙渊剑站在废墟前。”钟有狐此话一出,原本渐渐明晰的案情再次陷入迷雾之中。
“有两个部长……”白鹿把双手插进兜里,沉吟片刻后开口道,“有没有可能……是用了幻术?”
穆雨微脑子一转:“你想说三法相?”
“不可能是蜃楼天,这百年里,他一直被锁在万佛鬼市。”钟离断言道,“法相之一的喜相先前在钟刑手中,钟刑死后,闫王在鬼市中捡到了喜相。”
“三法相这么危险的东西,钟刑不可能让它落入妖的手中,所以在火案发生前,法相应该一直在天师寺里……”钟有狐忽然一怔,转而笑道,“小离,你该不会还在怀疑我吧?”
“现在不了。”钟离说着看了一眼红尘十三。红尘十三领了意,将红纱一提,绑在钟有狐身上的红纱便纷纷解开。
见案情再度陷入僵局,红尘十三倚靠着书架,啜了一口烟枪:“你们别忘了,还有一封朱砂信呢。”
“什么朱砂信?”钟有狐活动了一下肩膀,在飞雪客妖气的治疗下,他左肩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大半。
钟离从抽屉中取出那封信,看见那黄草信纸和朱砂刀笔,钟有狐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信是天师寺的?”
就在这时,在一旁沉默良久的宴忽然问道:“这信上的内容是什么。”
“‘子时,天师寺,大祸’。”见宴的神色大变,钟离心中一沉,接着问道,“宴,这信可是你写的?”
穆雨微屏气凝神,她心知这最后一条线索至关重要,一旦查明,极有可能了解天师火案发生前的真相。
“是。”
当这一个字从宴的口中吐出时,在场的诸位都不禁为之一振,就连钟有狐也着实吃了一惊。
“这信是我在有狐屠门之前写的,怎会在你这?”宴的语气中有些诧异。
白鹿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丝狐疑:“你说这是在钟有狐屠门之前写的?你不是为了警告驱妖门,让他们小心妖火吗?”
“有狐屠门之后就连夜逃出了獐市,我随他一走就是五年,五年里未得半点火案风声,这信又怎会是在写那妖火。”宴把双臂交抱在胸前,“信中的‘大祸’,指的是那场分门的夜袭。”
穆雨微瞪大眼睛:“那这信……难道是写给钟卫风的?”
“正是。”宴点头道,“当年我料定这其中有诈,可有狐少不更事,看不穿其中的阴谋,一意孤行。因此我拼尽妖力在刀外炼出妖形,写下了此信,希望钟卫风能看见。”
听见宴这么说,真理部的三人忽然同时觉得背脊一寒。
白鹿返身走进里屋,片刻后,一位手持碧玉杖、伛着身子的老妪在白鹿的搀扶下从屋内走出。她掀开斗篷的帽子,定睛扫视了一圈,然后长叹一口气,道:“是真的,他们所说,句句属实。”
此话一出,整个真理部陷入了死一样的静默。
***
时隔一个白昼,昨夜的雨水早已干透,昨夜孵化出人俑的酒客们在蛇坊里睡了一夜后,在日出之时便恢复了神智。他们含着未醒的宿醉浑浑噩噩散去,丝毫不记得夜里发生了什么。
今夜,蛇坊的红灯笼照常亮起,黑木牌楼后方依旧安静得一反常态,仿佛与世隔绝的一片独立天地,弥散的妖气让人不寒而栗。
千机披散着一头长发,披着一件红袍侧卧在蛇坊尽头的一间大酒肆内。红云白鹤屏风前,她一手持着小铜镜,另一手执笔画着眉,浓彩掩住了她的本色,
手指节上的机关灵巧一转,千机轻描了一下眉,然后将两件物件放在小侍俑端着的盘子里,坐起了身,目光越过无数红灯笼,直直地看向黑木牌楼。
她牵着红袍的一角站起身,唤道:“左将军。”
一黑面长髯的宫乐俑走上前,作了揖:“臣在。”
“我去更衣,期间就劳烦将军代为指挥了。”千机说着便向屏风后走去,小侍俑不敢怠慢,踩着碎步跟了上去。
黑面俑深鞠一躬,始终没有抬头:“末将,领命。”
随后,黑面俑提起搁在一旁的关刀,拂起长髯,拉长声音道:“众将士何在!”
“在!”蛇坊内忽然传出一阵整齐的回应,紧接着,一只只宫乐俑从阴影中现出,各个身披甲胄、手持兵锐。
“想当年,老将军坐镇三军,誓要还了那血海深仇,纷纷白雪作了沙场。”黑面俑腕子一转,把关刀反提在身后,“而如今,公主重整旗鼓,领兵挂帅,只为今日一战!”
此话一出,金鼓齐鸣,画角声响。
今夜有月,如灯高悬。望着那皎洁的月色,黑面俑握紧了刀柄:“成败在此一举,吾等与驱妖门的恩怨,是时候清算了。众将士听令!”
黑面俑缓缓抬起刀柄,刀头直指黑木牌楼,一声令下。
“给我杀。”
有如离弦之箭,宫乐俑们疾走而出,卷起的风惊扰了灯笼。
牌楼之下,一柄长刀缓缓探入坊门,惹得坊门口的妖气屏障掀起了层层涟漪。紧接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踏入坊门,走在月华灯火之下,光线在刃上流转,二人的影子也在长短之间更迭。
“上一次我们并肩作战,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钟有狐提刀笑问道。
钟离握着龙渊剑鞘:“忘记了。”
“小离,对不起。”钟有狐忽然说。
“对不起什么。”
“如果我听了宴的话,父亲和慈儿就不会死了。”
“或许。”钟离淡淡道。
“你恨我吗?”钟有狐看向钟离。
“恨。”钟离向前走着,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重。
钟有狐轻轻闭上了眼,往昔历历在眼前闪过。
“但换作是我,应该也会那么做吧。”
钟有狐愣了一下,忽然感觉到肩膀一沉。
“不过,我绝不会留下姐姐一个人。”钟离抬手拍了拍哥哥的肩膀,然后大步向前走去。
看着弟弟的背影,钟有狐眯起眼笑道:“当年的爱哭鬼长大了。”
寒光出鞘,只听“嗡——”的一声,七星龙渊宛如漆黑的火焰,从血红的剑鞘中喷涌而出。钟离抬剑一挡,一簇火花在夜色中擦燃。他放眼看去,蛇坊上空闪出无数亮点,宛如夜空中的银星,雨点般倾泻而下。
钟有狐横刀站在钟离身前,妖气翻涌在长刀之上,他挥刀一断,妖气化作一股厉风迎着那数不清的箭矢席卷而去。
“同样的招式,我可没兴趣接两次。”钟有狐扛着长刀行走在箭雨之中,断箭残枝落在他的脚边。钟离将掌心血滴在龙渊之上,墨龙破剑而出,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盘绕在他身边。
沉沦夜色之中,俑兵们在屋檐上停下了脚步,它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钟家兄弟,从前到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怎样,比一比?”钟有狐环视四周,用刀背在肩膀上敲了敲。
钟离把鞘扔在一旁,稍稍扬起嘴角:“奉陪。”
“杀!”俑兵蜂拥而上,挥着兵器从屋顶一跃而下,被踏碎的瓦片四处飞溅。
霎时间,修罗战阵中翻舞起刀光剑影,杀戮声响彻整个蛇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