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普鲁士敦极度不情愿,但到底还是领着一众神职人员,打开了教堂大门,并在教堂前的广场,恭候两广总督德寿的莅临。
德寿果真便服出行,除了贴身的长随,也没摆太夸张的仪仗。
不过广场再往外头看去,却见得到仪仗队伍,原来他的排场都留在了外头。
也难怪德寿愿意接受普鲁士敦的条件,原来早就做好了准备。
即便自己便服进来,但排场留在外头,广州城的老百姓都看得到。
他知道这教堂的历史渊源太深厚,除非有大变故,否则根本收不回来,之所以想要来视察,也只是为了赢取民心罢了。
看到外头的排场,陈沐当即明白了德寿的意图,对这次参观或者说视察,也就兴致缺缺了。
一向平易近人的中国通普鲁士敦,今日却不愿用官话,而是请了个翻译,也是做足了姿态。
陈沐可不愿意看到这两只老狐狸交锋,相互引见之后,便由着他们发挥演技,带着红莲,远远落在了后头。
以往都是红莲牵着他的衣角,如今红莲的视力彻底丧失了,就更加小心翼翼,牵着陈沐的衣袖,却又不敢挽着陈沐的手臂。
若是巴蒂斯特夫人这样的洋人,出行之时,会自然而然地挽着男伴的手臂,也没见有多突兀。
陈沐倒是想红莲也这么做,不过毕竟比不得洋人,也就作罢了。
“这大教堂是当年的宗座监牧明稽章回到祖国,向拿破仑三世皇帝申请了五十万法郎的转款,仿照了巴黎圣克洛蒂尔德的设计,前后耗费二十七年才建成的……”
普鲁士敦的介绍虽然简单明了,但也充满了自豪。
一想到番鬼佬竟然能在总督府废址上花了整整二十七年来建造大教堂,这二十七年间有着无数次收回这块地皮的机会,但最终都没有成功,也不知德寿是如何个想法。
“二十七年,你们法兰西人造一座屋子也这么麻烦么……”虽然德寿摆出了调侃的姿态来,不过还是能够让人嗅闻到*味。
“总督阁下说错了,钱是我们出的,方案也是我们设计的,但工匠却全是清国人哦,不过已经算快的了,巴黎圣母院建了一百八十多年,而科隆大教堂则建了六百多年。”普鲁士敦也是寸步不让。
在陈沐的印象之中,普鲁士敦曾经说过,他一心传教,从不涉政。
或许他对德寿的敌意,也并非政治因素,只是担心德寿会觊觎这座教堂罢了。
由于翻译有些延迟,所以德寿无法及时地体会到普鲁士敦的表情意义,沟通起来也难免有些尴尬。
德寿心中也是感慨,在中国历史上,花费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去建造一座建筑,或许只有皇帝的陵墓或者长城、乐山大佛这类的吧。
然而这些洋人,为了自己的信仰,竟然愿意耗费天大的人力物力财力,而且几百年间,朝代更迭,新皇竟然没有破坏,而是选择继续延续和建造,这本身就有些不可思议。
当然了,这也足见宗教的力量,对这些洋人政权和平民的影响是多么的巨大。
即便他们的朝代更迭,皇权变换,但信仰不曾改变,无论谁上台,可以诛杀异己,可以屠灭仇敌,却如何都不敢焚毁教堂。
在看看中华大地,朝代更迭,漫说异族入主,便同样是汉人政权的变更,伴随着的也是难以想象的破坏与摧毁!
“你们的信仰虽然不一定让所有人都认同,但值得所有人尊敬……”德寿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普鲁士敦倒是没让翻译再开口,用纯正的广州官话回答道:“总督阁下也值得我尊重……”
德寿露出笑容来:“我以为教士都是无趣之人,你倒是很有趣,我喜欢你的性格。”
对于谦逊内敛的华人而言,如此直截了当表达自己的想法,是不多见的,普鲁士敦也笑了起来。
“总督阁下也是有趣的人,随我进去看看吧?”
德寿点了点头,便走进了教堂。
以圣经故事为内容的玫瑰窗,高而宽的尖拱肋,外头的巴洛克风格已经让人惊艳,圣堂内部的金碧辉煌更是让人震撼。
“我终于明白为何不愿让你们建教堂了,虽然内容形式不同,但规格上,僭越太多了……”德寿也是苦笑。
普鲁士敦也笑道:“我们的教皇可以给皇帝加冕,得不到教皇承认的皇帝是不合法的,你们历史上可有过?”
德寿可不是张之洞这样的洋务大臣,他是正统镶黄旗人,对洋人那一套并不感兴趣,也没有太多了解,听得此言,也是吃惊。
德寿将眸光转向陈沐,似乎在向陈沐求证。
陈沐自是知道的,除了普鲁士敦之外,他还有诸如留洋学生等等诸多渠道,若论洋人方面的见识,陈沐确实比德寿高太多。
不过这两个老家伙一时一个样,陈沐也懒得理会,只是敷衍地笑了笑。
教皇给皇帝加冕,那都是老黄历了。
法兰克的拿破仑一世,就是自己给自己加冕,为的就是彰显皇权。
至于其他时期,教皇和皇帝也不过是配合着演戏,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易罢了。
陈沐对朝廷的事情都不感兴趣,更何况是洋人的朝廷,哪里会花脑力去想这些无聊的事情。
也不管这两个老头子,陈沐带着红莲到处闲逛起来。
告解亭、唱经楼、钟楼等等,每到一处,陈沐便会讲解给红莲听,甚至让红莲伸手去触摸。
“你看,上面的出水口是个中国狮子,张嘴吐水,看起来虽然威严,但到底是有点滑稽,换个鱼龙之类的岂不是更好?”
红莲也有些不解:“洋人也喜欢中国狮子?”
陈沐毕竟也只是第二次来,可解释不了这个问题。
正当此时,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洋人当然不会喜欢中国狮子,不然也不会打仗了……”
陈沐扭头,见得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一身粗布衣,佝偻着身子,脑后的辫子稀疏,也没剩下几根头发了。
“这位阿公知道其中缘由?”
陈沐也觉得稀奇,虽然教堂时常施些小恩小惠,吸引众多老年人来入教,但这老者却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褂子虽然旧了,但却很干净,虽然身材不高,手脚粗大,但目光如炬,并不麻木。
“我自是知道的,当初建这教堂之时,没有洋人说的水泥,所以用了桐油和糯米,既防水又牢靠,你们再看那地板,那可是广东的大阶砖,还有这些门,可都是广式雕工呢……”
老者这么一说,陈沐再这么一看,还果真如此!
“阿公曾经参与了建造?”陈沐不由肃然起敬。
老者却只是微微一笑,仰头看了看,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当年,教堂请了两个法兰西洋人设计师,不过这两个都是嫌工怕累的,语言又不通,认为以我大清朝的物料与工匠,是不可能建造出洋人的教堂,没多久就走了。”
“当时朝廷就说了,给了你们这块地,你们不建,我们就收回来,洋人没法子,只好粘贴公告,另外招聘设计师。”
“那一年,我才二十来岁,只是尖田村的一个小石匠……”
“石匠嘛,可不就是摆弄石头么,这教堂大大小小十数万块石头,从打磨到吊装,可都是手工打造出来的。”
“伙计们只是埋头打磨石头,从不敢想象这座教堂建成之后会是甚么样子,等到终于建成了,突然觉得这大家伙不是我们造的一样……”
“只是如今啊,见得这高耸入云的穹顶和尖塔,莫名就想流眼泪……”
老者说着说着,眼眶也湿润了起来。
陈沐的眼中也充满了敬意。
老者的话很质朴,却让人热血沸腾,只顾埋头干活的人,一个小石匠,一块块地打磨着石头,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终有一天,却建成了这等宏伟的大教堂,只是这么想想,便足以让人敬重了!
若这大清国人人如此,都做好自己的本分,又怎可能落得千疮百孔的地步?
陈沐正想说点什么,德寿已经在普鲁士敦的带领下,来到了这边,见得老者,普鲁士敦也是快步走了过来。
“蔡先生怎么来了!欢迎欢迎!”
“蔡先生?”普鲁士敦的热情与激动,让陈沐有些惊诧,更是让德寿有些不满。
因为德寿来之时,普鲁士敦连广州话都不愿意直接说,而是要翻译来传递。
可面对眼前这平平无奇的老者,普鲁士敦讲的不是广州话,而是客家话!
这或许是对老者最大的尊重了吧!
“这位就是圣心大教堂的缔造者,真正的设计师蔡孝蔡先生!”
德寿也惊了:“这洋人的教堂,是你设计建造的?”
蔡孝朝普鲁士敦笑了笑,算是回礼,又看了看德寿,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淡淡地说道。
“我只是个石匠,只会打磨石头,做做泥水工,钱少,砌个猪栏,钱多,造个宅子,有多少料,造多大的房子罢了……”
听闻此言,陈沐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普鲁士敦对蔡孝可是尊敬得很,要请蔡孝进去,后者却摆了摆手,执意要离开,普鲁士敦只好恭送了出去。
这才到了半途,突然有个教士闯进来,与普鲁士敦说了些什么,后者也是脸色大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