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上皇李隆基、肃宗李亨驾崩
李隆基的最后岁月
太上皇李隆基自从回到长安的兴庆宫后,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始终沉浸在对杨贵妃的哀悼和思念中,无边的凄惶和寂寥就像冬天的大雾一样深深笼罩着这个多情而不幸的老人。然而,逝者已矣,再坚贞的情感,再绵长的哀思,也唤不回那个幽冥永隔的爱人。当昔日的绝世红颜早已变成马嵬驿黄土下那具日渐腐烂的尸骸,当缠绵悱恻的回忆之光只能徒然灼痛形影相吊的孤单灵魂,李隆基只能告诉自己——该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了。
时间是治疗一切心灵伤痛的良药。随着时光的流逝,李隆基心上的那个伤口自然愈合并且渐渐结痂了。后来,他再也不愿去碰触它。这个经历了种种人间至恸的男人尽管七十多岁了,可他的生命力依然旺健,对生活依然充满了不息的热情。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李隆基有意无意地封存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然后让自己的感官重新朝着现实世界敞开,朝着醇酒飘香、笙歌悠扬的宫廷生活敞开……
宫廷的快乐具有一种魔力,只要你愿意享受它,它就会给你想要的一切,同时让你忘掉不想要的一切。
一时间,生命的指针仿佛又拨回到了令人心醉神迷的天宝岁月。
回到长安这几年,依旧有那么多熟悉的人陪伴在李隆基身边:内侍监高力士、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女儿玉真公主、宫女如仙媛、内侍王承恩,还有那些能歌善舞的梨园弟子。他们把纷纷扰扰的天下阻挡在兴庆宫的宫墙之外,共同为太上皇营造了一个自在、安逸、温馨、祥和的晚年。不管从前那个太平盛世已经在兵燹战火中变得如何面目全非,至少在这里,在这座兴庆宫,李隆基和他身边的人仍然可以拥有一方自娱自乐、自给自足的小乐园。这里虽然不是什么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但也不失为一座与世无争的人间净土。
兴庆宫是李隆基的龙兴之地,由他当年的藩王府邸扩建而成,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烙印着李隆基的所有生命过往,见证着这个一代雄主一生经历的辉煌与沧桑。所以李隆基深情地爱着它,无比执著地依恋着它,就像婴儿依恋母亲的乳房,就像草木依恋春天的阳光。对李隆基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和兴庆宫相提并论,也没有任何地方比兴庆宫更适合安置他的生命、滋养他的灵魂……
如果说李隆基是一棵树,那么兴庆宫就是他的根。
李隆基喜爱兴庆宫的原因,除了这个地方所承载的历史记忆之外,还包括它那独特的地理位置。兴庆宫地处皇城之外,坐落于长安外郭城的市井坊间,最南面的长庆楼更可以直接俯瞰熙熙攘攘的街市人群。这样的地理位置让李隆基能够近距离地感受生鲜活泼的市井气息,让他和长安的士绅百姓有了最直接简便的互动和交流,从而使他获得了一种真真切切的存在感。
李隆基无比珍视这种感觉。
因为,最让一个老人感到恐惧的事情并不是衰老,而是被人遗忘。
尤其是对于一个曾经富有四海的盛世帝王来说,担心被人遗忘的恐惧绝对要比任何人都更加强烈。
所幸,毗邻市井的兴庆宫足以使李隆基避免这种恐惧。
无论何时,只要李隆基的身影出现在长庆楼上,从楼下经过的长安父老就会主动停下脚步,对他顶礼膜拜,口中高呼万岁。每当这种时候,李隆基就会开心得像一个受到表扬的孩子,脸上立马开出一朵花来。然后他就会忙不迭地吩咐宫人,在长庆楼下当街摆设宴席,用精美的宫廷酒食招待那些父老。
如果有朝廷官员从长庆楼下经过,并向太上皇行礼致意,那他们的待遇就更好了。太上皇会请他们上楼,设宴款待,席间往往还有玉真公主和如仙媛等人作陪。被太上皇请吃饭的官员不少,比如羽林大将军郭英乂,还有剑南道入京奏事的官员等等。
与各色人等的交往让李隆基感到了充实,来自方方面面的见闻和信息也让足不出户的太上皇增加了对外界的了解。总之,李隆基对自己的退休生涯总体上还是满意的。虽然丧失了爱情,但他学会了封存记忆,并努力寻找新的生活乐趣;虽然丧失了天子大权,但他学会了调整心态,并按照新的方式生活。
所以,李隆基并没有像历史上很多被逼退位的太上皇一样,整天活在失落、苦闷和抑郁之中,而是非常明智地找准了自己的位置,然后在这个位置上自得其乐,安度晚年。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转眼间,李隆基回到长安已经两年多了。他本以为日子可以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种自在平静的生活竟然会在上元元年七月戛然而止。
因为有个人闯进了他的生活,并且强行把他赶出了兴庆宫。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动太上皇?
是谁有这么大的权力,居然能对太上皇实施“暴力逼迁”?
这个人就是当权宦官李辅国。
众所周知,李辅国是拥立肃宗即位的主要功臣之一。肃宗即位后,为了报答李辅国,就授予了他元帅府行军司马的要职。这个职位是战时编制,涵盖多种职能,所以李辅国的权力范围几乎无所不包,举凡肃宗向文武百官发布的诏命,以及全国各地呈递给朝廷的文件奏章,全部要经过李辅国的中转。此外,朝廷和军队中最重要的印章、符节等物,也都由李辅国掌管,甚至连军中的早晚号令,一律要由李辅国制订发布。
回到长安后,虽然朝廷的各项事务逐步走向了规范化,但是李辅国的权力却并没有因此变小,反而越来越大,并且借由规范化而固定了下来。肃宗不但让他“专掌禁兵”,而且所有诏书敕命,必须经过他签名盖章后才能施行;宰相和百官在朝会时间外所上的章奏,以及肃宗下达的各种批示和诏命,都要经过李辅国的“关白、承旨”,也就是中转。
这是多大的权力?
这相当于是让他代行天子之权了!
李辅国每天都坐在他位于银台门的官署内,堂而皇之地裁决天下之事。事无大小,全凭李辅国的一句话。李辅国说的话就是圣旨,就是诏命,无论中央还是地方的各级官府都要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事后才向肃宗奏报。
为了巩固权力,李辅国还设置了一个秘密机构,豢养了数十名鹰犬,专门到民间探查文武百官和士绅百姓的各种隐私,一旦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立刻将当事人逮捕下狱,命有关部门立案审查。这个机构的职能,差不多就相当于明代的东厂和锦衣卫,只不过规模较小而已。可见中国的特务机构自古有之,可谓源远流长。
在李辅国无所不在的淫威之下,朝廷所有部门都对他唯命是从,不管他发出什么指示,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有时候,御史台或大理寺在审查重犯,案子尚未了结,李辅国随便写张纸条就把人犯提到了他的银台门官署,并且任意释放,背后当然没少拿黄白之物。久而久之,三司(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和府、县各级衙门都学会了看李辅国的眼色行事,不管手上接到什么案子,都主动把卷宗直接送到了李辅国府上。如果是李辅国感兴趣的,要轻判还是重判都凭他说了算。当然,李辅国声称一切都是出自天子的诏命,所以没有人敢稍加违逆。
面对权势熏天的李辅国,朝野上下争相献媚拍马,他的同僚们(宦官)都亲切地称他为“五郎”,而宰相李揆出身于中原的世家大族,在他面前也执子弟之礼,毕恭毕敬地称他为“五父”。堂堂宰相尚且对他敬畏如此,普通官员就更不必说了。
看到这里,我们难免会发生一个疑问:肃宗李亨是死人还是阿斗,怎么会任凭一个宦官为所欲为呢?其实,李亨既不是死人,也不是阿斗,他之所以给了李辅国那么大的权力,目的就是要通过他更有力地掌控文武百官,从而巩固自己的统治。
我们都知道,身为非正常即位的皇帝,李亨的权力合法性先天不足,这始终是他最大的隐痛和隐忧。即使到了收复两京之后,李亨仍然担心自己的权力不稳,所以他需要一个足够信任的人来掌握宫禁大权,同时采用各种方式制约文武百官(比如设立特务机构)。而李辅国作为李亨的东宫旧僚,又有拥立之功,并且本身又是宦官,当然是执行上述任务的最佳人选。
在肃宗李亨看来,这种人不管如何专权,说到底都只是奴才,绝对不可能篡位当皇帝,所以最让人放心。
当然,如果李辅国的权力过度膨胀,肃宗也是不会放任自流的。
他会借别人的手来敲打李辅国。
乾元二年四月,刚刚升任宰相的李岘看不惯李辅国的专权乱政,就搜集了他贪赃枉法的一些证据,然后向肃宗告状,要求严惩。肃宗其时也已意识到李辅国玩得有些过火了,于是顺势罢废了那个秘密机构,并下了一道诏书,说:“近来军国事务繁忙,所以有时候就直接以口头方式传达朕意,但是从今往后,这种现象必须杜绝。除非由中书省正式发布的诏命,否则一律不得执行。宫廷内外各种事务的处决权,全部交还各有关部门。最近,一部分禁军军官和一些部门主事官员因事产生争执,甚至发生诉讼案件,今后都要通过御史台、京兆府等正规部门进行裁决,任何个人一律不得干预。如果裁决结果有任何不公平的地方,可直接向朕奏报。”
毫无疑问,这是一道非常具有针对性的诏书。傻子都看得出来,里头说的事情无一不是冲着李辅国去的。
李辅国马上作出反应。他以退为进,扬言要辞去元帅府行军司马的职务(当时叛乱仍未平定,所以还保留着“元帅府”这种战时机构)。李辅国很清楚,现阶段肃宗根本离不了他,所以“辞职”就是最好的要挟手段。
果不其然,李辅国一提出辞职,肃宗就忙不迭地好言劝慰,说什么也不批准。
肃宗知道,如果不对李辅国作出某种补偿,他对自己的忠诚度势必会大大降低。为了安抚李辅国,让他继续发挥制衡百官的作用,肃宗只好作出了一个不太厚道的决定——牺牲李岘。
不久,肃宗就利用一起普通的案件,给李岘栽了一个“交结朋党”的罪名,罢黜了他的宰相之职,把他贬为蜀州刺史。
这就是肃宗李亨的帝王术。
利用李岘敲打李辅国,防止他权力膨胀,达到目的后再回头拿掉李岘,从而安抚李辅国。用今天通俗的话讲,这叫打一巴掌再给颗糖;用古人的话说,这就叫恩威并施。
李岘事件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李辅国的权力,但他在朝中的地位并没有受到丝毫动摇。尤其是李岘被罢相贬谪后,满朝文武更是对李辅国毕恭毕敬、唯命是从。因为李岘的下场告诉人们——跟李辅国作对,就是拿鸡蛋跟石头碰,何苦呢?然而,不管李辅国如何权倾朝野,还是有几个人从来不拿正眼瞧他。
那就是太上皇身边的高力士、陈玄礼等人。
李辅国出身微贱,早年是高力士手下养马的飞龙小儿,加上他又长得歪瓜劣枣、奇丑无比,所以一直混得很失败,直到五十多岁才进入东宫侍奉太子。虽然李辅国现在已经是权倾朝野、今非昔比了,可在高力士眼里,他终究只是个暴发户,是个得志便猖狂的小人。要让高力士去捧他的臭脚,拍他的马屁,那是门都没有!
更何况,在高力士看来,就算你李辅国现在真的很牛逼,可你的主子是李亨,我的主子是太上皇,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干吗要巴结你啊?
也许,高力士的看法是对的,李辅国确实是个小人,可高力士却忘了一句古训——宁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
正因为李辅国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你才更要捧他的臭脚,拍他的马屁。否则,他一定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失乐园:“逼迁上皇”事件
上元元年夏天,怀恨已久的李辅国终于发飙。
他对肃宗说:“太上皇住在兴庆宫,每天都和外人交往。尤其是高力士、陈玄礼这些人,日夜聚众密谋,恐怕会对陛下不利。如今的六军(禁军)将士都是当年的灵武功臣,对此忧惧不安,担心会有变乱。臣一再安抚他们,作了很多解释,可没什么作用。看来事态已经很严重了,臣不敢不据实禀报。”
李辅国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想暗示一点——太上皇想复辟。
肃宗闻言,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眼中泪光闪动,说:“这怎么可能?上皇慈悲仁爱,怎么会做这种事?”
李辅国说:“上皇固然没有这个意思,可他身边那些贪图富贵的小人就难说了。陛下,您贵为天下之主,凡事应从社稷大计出发,把祸乱消灭于萌芽状态,岂能遵循匹夫之孝!再者说,兴庆宫与市井坊间杂处,墙垣浅露,不宜让上皇居住。依臣所见,不如奉迎上皇回太极宫,大内森严,怎么说都比兴庆宫更合适,而且还能杜绝小人的蛊惑。倘若如此,上皇享万岁之安,陛下有三朝(每天觐见三次)之乐,岂不是两全其美!”
肃宗没有回答。
当天的对话就此结束。但是李辅国知道,肃宗不说话就意味着不反对,不反对就等于是默许。为了进一步试探肃宗的态度,李辅国随后又做了一件投石问路的事情。
由于玄宗一贯喜爱骑马射猎,尽管晚年几乎足不出户,可还是在兴庆宫里面养了三百匹马。李辅国便以皇帝敕令的名义,一下子取走了二百九十匹,只给玄宗留下了十匹。
事后,玄宗望着空空荡荡的马厩,不胜感伤地对高力士说:“吾儿为辅国所惑,不得终孝矣。”(《资治通鉴》卷二二一)
李辅国抢走太上皇的马后,静静地等了几天。
他在观察肃宗的反应。
可是,肃宗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这当然是李辅国意料之中的、也是他最想要的结果。数日后,李辅国又率六军将士进入内殿,一起向肃宗“号哭叩头”,强烈要求迎请太上皇入住太极宫。肃宗的态度跟此前一样,涕泣呜咽,却一句话也不说。
李辅国笑了。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上元元年七月十九日,李辅国再次矫诏,以肃宗的名义邀请太上皇到西内(太极宫称“西内”,兴庆宫称“南内”)游玩。玄宗没有多想,带着高力士和几个侍从离开了兴庆宫。
此时的玄宗当然不会料到,今生今世,他将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兴庆宫了。
玄宗一行走到睿武门时,在此埋伏多时的李辅国突然带着五百名骑兵冲了出来,一个个刀剑出鞘,将玄宗等人团团围住。
李辅国策马走到玄宗面前,神色倨傲地说了一句:“皇帝以兴庆宫潮湿逼仄,迎上皇迁居大内。”
自从马嵬驿之变后,玄宗很久没见过这种阵势了,现在又突然听到这句话,顿时一阵眩晕,差点从马上掉下来。高力士见状,立刻挺身挡在玄宗面前,厉声喝道:“李辅国何得无礼!”并勒令李辅国下马。
李辅国不得已,只好慢条斯理地翻身下马。高力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士卒们,大声喊道:“上皇命我问诸位将士安好!”
那五百名骑兵愣了短短的一瞬,又看了看李辅国,见他默不作声,只好刀剑入鞘,然后全部下马,向玄宗行叩拜礼,齐声高呼万岁。
最后,高力士又喝令李辅国跟他一起为太上皇牵马,李辅国也硬着头皮听从了。
尽管忠勇可嘉的高力士在关键时刻帮玄宗保住了最后的尊严,可他也无力改变玄宗的命运,更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高力士心里很清楚,从这一刻起,他和太上皇都已经变成李辅国砧板上的鱼肉了!
当天,李辅国把玄宗带到甘露殿,留下数十个老弱充当侍卫,严禁任何人出入,而且不准高力士、陈玄礼及所有宫中旧人留在玄宗左右。做完这一切,李辅国才得意洋洋地领兵离去。
稍后,李辅国又率领禁卫六军的所有高级将领,全部换上素服,前去向肃宗“请罪”。
话说是“请罪”,事实上一半是复命,一半是逼宫。李辅国此举等于是在告诉肃宗——皇上,我已经帮你把生米做成熟饭了,不管你现在心里怎么想,反正你要当着所有禁军大将的面表个态,好让大伙安心。
此时此刻,肃宗的心情肯定是颇为复杂的。作为皇帝,他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可作为儿子,他又有一种良心上的不安与自责。
原因很简单,自从李辅国第一次跟他提到太上皇经常与外人来往的情况时,肃宗就已经产生了莫大的疑惧。就像李辅国所暗示的那样,他觉得太上皇不是没有复辟的可能。据李辅国声称,和太上皇来往的官员中,既有京城的羽林将军,又有剑南道的官员,甚至连长安的普通
百姓也经常受到太上皇的款待。
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难道不意味着——太上皇正在积极组织力量,同时大力收买人心,为复辟做准备吗?
尤其让李亨深感不安的是,安禄山父子虽已败亡,但数十万官军在邺城大败,令朝廷元气大伤,史思明紧接着又僭位称尊,并大举南下,再次从官军手中夺下东京,使得一度明朗的战局再度进入胶着状态。未来战局究竟如何演变,谁也无法预料。在此情况下,倘若太上皇凭借他的余威振臂一呼,谁敢保证不会应者云集呢?
所以,当李辅国提议将太上皇迁入西内时,李亨心里其实是非常赞同的,但他不能明说,只好采取默认的态度。
然而,太上皇毕竟已经七十六岁高龄,若说一个人在如此风烛残年的时候还一心想要夺回天子大权,似乎又有些牵强;而且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表面上虽说是请他迁居,实则与软禁无异,身为人子,李亨难免会有些良心不安。
因此,对于“逼迁上皇”这件事,肃宗内心其实是很矛盾的。而李辅国也正是因为看穿了肃宗的矛盾心态,才会以这种带有威胁意味的方式,迫使他当众表态。
事已至此,肃宗也不能再骑墙了。他对着诸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南内和西内,其实没什么分别。朕知道,诸位爱卿这么做,是担心上皇受小人蛊惑,正所谓防微杜渐,以安社稷!朕有你们这样的臣子,也就无所惧了。”
玄宗被软禁后,高力士等人就只能任凭李辅国宰割了。
七月二十八日,李辅国以肃宗名义下诏,将高力士流放到巫州(今湖南洪江市西北),王承恩流放到播州(今贵州遵义市),并勒令陈玄礼致仕,将宫女如仙媛放逐归州(今湖北秭归县),命玉真公主出宫回玉真观。
时任刑部尚书的颜真卿看不惯李辅国的所作所为,遂联合百官,上表向太上皇问安。当然,此举马上被李辅国视为挑衅。他随即奏请肃宗,将颜真卿逐出了朝廷,贬为蓬州(今四川仪陇县南)长史。
初秋的长安,落叶开始片片飘零。
太上皇李隆基从甘露殿的窗口望出去,看见头上的这方天空始终是黑灰色的,像是被谁罩上了一块肮脏的抹布。
从离开兴庆宫的那一天起,李隆基似乎就再也没见过太阳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反正李隆基觉得自己忽然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似乎完全陌生的世界。每当夜半无眠的时候,李隆基就会轻轻呼唤高力士,想让他陪自己说会儿话,就像从前那样。可是,每次走到床前的人都不是高力士,而是两个面目陌生的年轻宫女。
那是李亨给他派来的,人还不少,足足有一百多个,只可惜李隆基不认识她们。
一个都不认识。
奇怪的是,高力士去哪了?
他到底去哪了?
李隆基想了好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他才慢慢想起来——高力士走了。
高力士走了,据说是去了巫州。李隆基不记得巫州在哪里,总之一听名字就知道挺远的。从长安到巫州一趟,少说也要两三个月吧?李隆基曾经跟身边的宫女打听这事儿,可她们都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好像这是天大的机密。
好吧,机密就机密吧,不说就不说吧,反正自己知道也没用。难不成要跟儿子李亨打报告,说想去一趟巫州?
呵呵,别做梦了。李隆基苦笑着对自己说,就连这甘露殿的门都出不去了,就连近在咫尺的兴庆宫也回不去了,还奢谈什么巫州!
一想起兴庆宫,李隆基就会感到身体里面的某个地方被撕裂了。刚开始他还会觉得疼痛,可后来就没感觉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碎了,沉了,空了。
有时候,李隆基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民间小孩儿常玩的那种纸鸢。世人经常说快乐和幸福,可到底什么是快乐和幸福,没几个人说得清楚。李隆基想,当小孩儿把纸鸢放到天上去的时候,那一刻应该就是快乐和幸福的吧?
可纸鸢也有断掉的时候。
当纸鸢和小孩儿越离越远,最后谁也看不到谁的时候,小孩儿心里会不会也是碎了,沉了,空了?
兴庆宫就是我的纸鸢吗?
那片醇酒飘香、笙歌悠扬的乐园,就是我的纸鸢吗?
一个丢失了小小纸鸢的孩子,跟一个丢失了小小乐园的太上皇,区别有多大?
李隆基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百个甘露殿也不及一个兴庆宫,他只知道一百个宫女也不及一个高力士。
对了,李亨不止给他派了一百多个宫女,他把万安公主和咸宜公主(李隆基的女儿)也派来了,让她们伺候自己的生活起居。可是,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样的,女儿和女儿也是不一样的。当初在兴庆宫的时候,玉真就算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陪自己坐着,李隆基也会有一种闲逸和心安的感觉。可如今,万安和咸宜好像生怕沉默会带来尴尬,所以一天到晚不停地对着他说话,搞到最后大家都很累。
万安和咸宜并不知道,有些东西是靠静默传达的,而有些东西就是被很多话一点一滴冲淡掉的。
要知道甜的感觉,尝一滴蜜就够了,不需要一缸蜜;可要是把一滴蜜掺进一缸水里,你还会觉得甜吗?
可惜万安和咸宜不懂。
不懂的人也包括她们的兄长李亨。
他把四方贡献、山珍海味一堆一堆地搬进了甘露殿,说是要孝敬父皇,可李隆基什么也吃不下。他常常看着那些人间珍馐独自发笑。当了五十年的太平天子,李隆基头一回领悟到,有时候美味佳肴并不是让人吃的食物,而是让人看的装饰品。
是的,它们就是装饰品。它们被李亨一堆一堆地搬进来,然后堆成了一个大大的“孝”字。这个字难道不是让人看的吗?
李亨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可李隆基的食量却一天比一天小。后来,李隆基断了荤腥,专门茹素。
再后来,李隆基就什么东西也不吃了。
不要误会,这个七十六岁的老人并不是闹什么绝食抗议。通常一个人闹绝食,肯定有什么非达到不可的目的,可对于风烛残年、心如死灰的李隆基来讲,余生中还能有什么非达到不可的目的呢?
没有了。
李隆基告诉身边的人,也告诉李亨,自己素来崇信道教,所以现在决定修炼“辟谷”,以求长生不老。
李亨当然知道辟谷是道教的一种修炼方式,可他分明发现——父亲是在以辟谷的名义绝食!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从太上皇宣布辟谷的那天开始,他的健康状况就每况愈下了,各种疾病纷至沓来,迅速吞噬着他衰老的身体。
父亲为什么要绝食?
答案很简单——他不是在求长生,而是在求速死!
父亲为什么要速死?
李亨很自然地想起了一句老话:哀莫大于心死。
父亲的心死了吗?
李亨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问题。他只能在“逼迁上皇”事件发生后,想方设法去满足父亲的一切需求。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个“一切”事实上只能是外在的物质需求,无法包括心灵需求。是的,李隆基最渴望得到的快乐、幸福、尊严、自由,李亨通通无法给予。
因为,这些东西恰恰是李亨夺走的。
所以,与其说李亨是在向父亲尽孝,还不如说他是在补偿。而尽孝和补偿是大不相同的。尽孝是你需要什么我给你什么,补偿只是我想给你什么才给你什么,二者绝不可画上等号。换句话说,尽孝的目的是为了让老人开心,可补偿的目的却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这能一样吗?
太上皇刚刚迁入甘露殿的时候,李亨当然也时常去问安,因为所谓的“晨昏定省”就是古人规定的孝道的主要内容之一。老人家因绝食而患病后,李亨就去得更勤了。不过没过多久,李亨自己也病倒了,并且病情还很不让人乐观。他只好派遣宦官代他去向上皇问安。
从此,李亨缠绵病榻的时间要比上朝理政的时间多得多。
在卧病的日子里,李亨想了很多事情。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强迫太上皇离开兴庆宫这件事。李亨越想愧疚越深,同时也生出了些许悔悟。
他觉得,罪魁祸首就是该死的宦官李辅国!
要不是这阉宦一再撺掇并且最后把生米做成了熟饭,自己也不一定下得了这个决心。
像李辅国这种人实在该杀,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然而,李亨对李辅国的杀机却只能停留在意淫阶段,始终无法付诸行动。
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不敢动。
原因很简单,禁军都掌握在李辅国手里,李亨怎么动?虽说李辅国的兵权也是李亨给的,但是想收回来却没那么容易。因为经过这些年的经营,禁军几乎已经成了李辅国的私人武装。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禁军将士早就被李辅国通过各种手段收拾得服服帖帖。毫不夸张地说,如今他们敬畏宦官李辅国已经远甚于敬畏天子李亨!
一想起逼迁上皇那天,李辅国悍然带着六军将领一身素服前来逼宫的情景,李亨无论何时都会觉得四肢发冷、全身打战。
什么叫太阿倒持?
就在那一刻,李亨深刻体验了这句成语所包含的意味。
李亨一直以为李辅国只是自己手里的一把刀,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握着的竟然是刀刃,而刀柄却赫然握在李辅国的手里。
是的,刀柄握在李辅国的手里。
刀柄握在李辅国的手里……
李辅国的欲望
世界上最深的地方是哪里?
答:太平洋底的马里亚纳海沟。
错!
世界上最深的地方是“欲壑”,就是内在于人心的那个欲望之洞。
因为欲壑难填。马里亚纳海沟再深,太平洋的水都能把它填满;可人心深处的欲壑,却是一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
比如李辅国的内心深处,就有一个这样的黑洞。
成功把太上皇赶出兴庆宫后,李辅国恍然有了一种天下无敌之感。他觉得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几乎没有什么是做不成、得不到的。
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八月,李辅国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的兵权太小了。和整个帝国的军队比起来,京城的禁军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实在不够劲,要管就要管整个帝国的军队,那才叫爽。
于是,李辅国就跟肃宗说他想当兵部尚书。
肃宗李亨眉头微皱,用一种相当严肃的表情思考了半天,最后就只说了一个字:好。
李辅国去兵部上任那天,肃宗专门替他操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就职典礼:让太常寺演奏雅乐,让御膳房摆设宴席,还让宰相率领文武百官一起向李辅国道贺,随后又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了兵部大堂。
肃宗原以为这样就能填满李辅国的欲壑,可他错了。李辅国八月初七刚刚到兵部上班,结果还没过十五就向肃宗提出了新的要求。肃宗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
李辅国说他要当宰相。
肃宗真想对他说:人不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
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而已。事实上肃宗对李辅国说的是:“以爱卿的功劳,什么官不能当呢!朕只是担心你在朝中的威望不够啊!”
情急之下,李亨只能把皮球踢给大臣们。
李辅国闻言,就向左仆射裴冕等人放出风声,让他们推荐自己。李亨私底下赶紧向宰相萧华求援:“李辅国要当宰相,假如公卿们推荐他,朕就不得不让他当了。”萧华就去质问裴冕。好在裴冕是根硬骨头,一听就说:“根本没这回事!要让我卸一条胳膊给他可以,要推举他当宰相——门都没有!”
萧华回禀后,李亨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李亨就在李辅国面前作出一副既无奈又遗憾之状:你瞧,李爱卿,不是朕不用你,而是大臣们不推荐你,朕也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啊!
当不上宰相,李辅国自然是怒火中烧,不过他并没有让怒火烧坏脑子。他知道,自己终究是个出身卑贱的宦官,要以一个宦官的身份去统领文武百官,就等于是向几千年的传统观念和制度挑战,其难度当然不是一般的大。
李辅国想来想去,决定知难而退。
不,准确地说,李辅国是想以退为进。他固然决定放弃宰相的虚名,但这并不等于他不再渴望宰相的权力。
事实上,此时李辅国想要得到的权力甚至已经超越了宰相。
是的,李辅国真正想要攫取的,其实是天子大权。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三月,朝廷的京兆尹一职出缺,李辅国马上推荐自己的心腹、时任户部侍郎的元载兼任。肃宗和宰相们对此当然不敢有二话。可是,就在任命书即将下达之前,元载却突然找到李辅国,坚持要辞去这项任命。
李辅国盯着元载的脸看了很久,最后总算看明白了——这小子不是不喜欢乌纱,而是嫌这顶乌纱太小。
京兆尹太小,那他想要什么?
不用说,当然是想当宰相了。
李辅国在心里嘿嘿一笑。也行,你们不是不让老子当宰相吗,没关系,老子就派手下人去当好了。
随后,李辅国向肃宗提� �:萧华专权揽政,不适合当宰相,应该罢免,改任元载。
肃宗起初当然不肯同意,可李辅国的眼神告诉他:这不是一项可以否决的请求,而是一项必须执行的决定。
当皇帝当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够窝囊。可肃宗能怎么办呢?除非跟李辅国彻底翻脸,把他手中的所有权力,尤其是禁军兵权全部收回,否则就只能向他妥协。
可是,要收回禁军兵权谈何容易!
首先,军队和文职部门是全然不同的。文职部门只要皇帝下一道任命状,很快就能完成权力的转移和更迭,可军队却没这么简单。如果继任者不能采用强势手段收服人心,就很容易激起兵变。在和平年代,这种可能性也许还比较小,可在如今这个人人自危的战乱年代,在这种遍地都是骄兵悍将的乱世之中,稍有不慎,就完全有可能引发一场祸乱。
其次,现在的肃宗跟灵武时代的肃宗也不可同日而语了。当时的肃宗朝乾夕惕、卧薪尝胆,一心想要收复两京、平定叛乱,颇有中兴之主的气象,可如今的肃宗疾病缠身、精力日衰,只想坐稳皇位、维持现状……二者相去不啻霄壤。这种时候,要是禁军在他的眼皮底下发动一场兵变,肃宗绝对没有办法应付。
鉴于上述原因,李亨只能向李辅国妥协。
数日后,萧华被免去宰相之职,贬为礼部尚书;元载以户部侍郎衔入相,原先兼领的度支使、转运使等重要职务仍然保留。
元载笑了,笑容非常灿烂。
李辅国也笑了,笑容更加灿烂。
对于许许多多的大唐臣民来讲,唐肃宗宝应元年四月无疑是一个黑色的月份。
因为这个月死了两个人。
死人本来是天底下最平常的事,可关键在于这两个人的身份都非同寻常。
他们就是太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
是的,这父子俩死于同一个月,前后仅相差十三天。李隆基死于四月初五,终年七十八岁;李亨死于四月十八,终年五十二岁。
毫无疑问,唐玄宗李隆基是在无比抑郁和惨淡的心境中离开人世的。如果说人的一生是一本书,那么李隆基无疑拥有非常华丽的封面和辉煌灿烂的正文,只可惜尾声极其潦草,令人不忍卒读,封底更是布满了灰尘和污垢。
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似乎很少有哪一个皇帝像李隆基这样,拥有落差如此巨大的一生——他所缔造的开元盛世雄踞于历史之巅,令后人叹为观止;可由他一手造成的安史之乱却把帝国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亦足以令后人唏嘘扼腕。
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如此巨大的落差?
从表面上来看,原因似乎并不复杂,无非是因为李隆基中年以后日渐堕落,荒疏朝政,导致奸臣当道,国事日非,从而最终催生了安史之乱。就像传统史家所言:“开元之初,贤臣当国”,“自天宝已还,小人道长”,总之一句话:“用人之失也!”(《旧唐书·玄宗本纪·史臣曰》)
可是,如果我们继续追问,玄宗李隆基为什么会在中年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呢?答案也许就不那么简单了。
古人经常说一句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人们大都有一个良好的开端,但很少有人能够善始善终)。也就是说,
历史上早年英明、晚年昏聩的皇帝并不只有李隆基一个,他只是其中较为典型的个案而已。西哲也经常说一句话: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可见一旦没有外在力量的制约,任何人在巨大的事功和权力面前,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腐败和堕落。换言之,这是人性的普遍弱点,并不能简单地归咎于李隆基个人的思想品质问题。
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妨把李隆基和唐太宗李世民拿来做一个对照。
我们都知道,早年的李隆基与李世民极为相似,他以“贞观之治”为执政范本,处处“依贞观故事”,时时刻刻向李世民看齐,任贤纳谏,励精图治,才使得“贞观之风,一朝复振”,从而缔造了一个“朝清道泰,垂三十年”的太平盛世。
但是我们也必须知道,李隆基念兹在兹的执政范本、最让后人称道的“贞观之治”,其实并不是一块无瑕的白璧。在贞观中后期,李世民身上已渐露拒谏、骄奢之端倪,魏徵批评他“渐恶直言”“虽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终之美”,马周批评他“营缮不休”,致使“百姓怨咨”,很多大臣也纷纷对他“崇饰宫宇,游赏池台”的行为进行劝谏,甚至连他最喜爱的嫔妃徐惠也由于当时“军旅亟动,宫室互兴”而上疏规谏。
这些现象意味着什么?虽然历史不容假设,但我们仍然要做这样一个假设——假如李世民不是在五十一岁那年英年早逝,而是像李隆基一样活到七十八岁,那么彪炳千秋、震烁古今的“贞观之治”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英明神武的千古一帝李世民,又会在后人心目中留下一个怎样的晚年形象呢?
再者,假如李隆基没有活到七十八岁高龄,而是像李世民那样英年早逝,那么他的历史形象是不是就会定格在开元时代,从而在后人心目中留下一个没有瑕疵的完美版呢?而骄奢淫逸的天宝时代,连同后来这个天翻地覆的“安史之乱”,是不是也就无从谈起了呢?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也就是说,从“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意义上讲,从“权力腐败定律”的意义上讲,李世民英年早逝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而李隆基得享天年则很可能是一种不幸!
当然,这种幸与不幸不是对他们个人而言,而是对整个国家而言的。其实,综观整个中国历史,“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句话不仅可以用在皇帝个人身上,更可以用在一个王朝身上。历史上任何一个王朝,在建国初期几乎都能做到励精图治、艰苦奋斗,可一旦太平日久,就会无可挽回地走向腐败与堕落;然后一个新的政治集团揭竿而起,建立一个新的政权,相同的历史又会再度上演……
几千年来,我们一直就是在这样一个恶性循环里转着圈圈,转着愚蠢而又可悲的圈圈!
归根结底,无非就是两个字:制度。
准确地说,是四个字:专制制度。
无论古今中外,凡是权力高度集中的专制制度都是很不靠谱的,不管这个权力是集中在一个人手上,还是集中在一个政治集团手上。而把百姓的福祉和国家的命运全部寄托在这个人(或从属于他的政治集团)身上,显然更不靠谱!
所幸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已经知道“法治”比“人治”要靠谱得多,已经知道一个普通公民的幸福是如何跟这个国家的政治制度息息相关的,更知道不能再把民众的福祉和国家的命运寄托在某个人(或某个政治集团)身上。但是,毋庸讳言,历史的惯性有时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一个国家要从几千年的人治社会中挣脱出来,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宪政国家,其道路通常要比人们预料得曲折,其过程似乎也要比人们想象的漫长得多。
也许,历史(最重要的是历史教训)就在这个时候具有了意义。
也许,所谓的“以史为鉴”“鉴往察来”这些话,就在这里具有了意义。
太上皇李隆基驾崩的时候,唐肃宗李亨也已经病魔缠身,很长时间卧床不起了。得知老父宾天的消息,李亨更是哀伤不已,于是病情愈重。两天后,亦即四月初七,李亨自知不久于人世,遂下诏命太子李豫(原名李俶)监国,数日后改元宝应。
此时的大明宫进入了一个危险的时刻。
因为有两个人正蠢蠢欲动,都想以自己的方式控制太子李豫,进而掌控帝国的未来。
他们就是李辅国和张皇后。
代宗登基
李辅国和张皇后曾经是一对配合无间的政治搭档。
早在灵武时期,李辅国为了掌握宫禁大权,张良娣为了当上后宫之主,双方就互为表里、沆瀣一气,联手翦除了建宁王李倓和其他一些政敌,彼此交换过不少利益。回到长安后,李辅国不仅独掌了宫禁之权,并且逐步架空肃宗,窃据了朝柄,而张良娣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古人说:“以利相交者,利尽则交绝。”当双方各自爬上权力的顶峰时,曾经有过的利益联结自然就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日趋尖锐的利益冲突。
而今,肃宗陷入弥留状态,帝国前途未卜,李辅国和张皇后当然都想趁机夺取帝国的最高权柄。一场巅峰对决就这样不可避免地暴发了。
张皇后决定率先动手。
她假借肃宗之命召见太子李豫,说:“李辅国久典禁兵,四方诏令皆出其口,擅自矫诏逼迁上皇,罪不可赦!他尚存顾忌的只有你和我,现在皇上已陷入弥留状态,李辅国和他的心腹程元振(时任“内射生使”,掌管禁军神箭营)已暗中准备作乱,若不诛杀,祸在顷刻!”
张皇后没想到,她话音刚落,太子李豫竟然当着她的面哗哗地哭了起来,说:“陛下生命垂危,此二人皆是陛下的功臣故旧,不奏而突然杀之,必使陛下震惊,恐病体不堪!依我看,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张皇后在心里一声长叹。在她看来,这个大男人脸上的泪水根本不代表孝顺,只能代表怯懦。
可惜自己两个儿子一个早夭、一个尚幼……张皇后哀戚地想,要不然何至于求到你李豫头上!
李豫仍然在不停地抹眼泪。要说他脸上的泪水纯粹是出于孝顺当然是假话,可要说它只代表怯懦也不够全面。严格来讲,应该是一分孝顺、四分胆怯、五分装蒜。
李豫想,那个老奴才李辅国固然不是吃素的,可你张皇后又何尝是一盏省油的灯?多少回你处心积虑想让你那乳臭未干的小儿子取代我的太子之位,你以为我都不知道?眼下你怂恿我跟李辅国斗,无论是我杀了李辅国,还是李辅国杀了我,到头来不是都便宜了你张皇后么?你这借刀杀人之计好毒啊!要杀你自己去杀,我李豫绝不会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
想到这里,李豫更是作出一副极度伤心的模样,哭得更厉害了。
“好吧,”张皇后无奈地说,“太子暂且回去,容我再考虑考虑。”
当然,此时的张皇后是不可能再考虑的。因为她知道,李辅国不会给她时间。眼下的形势已是剑拔弩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绝不容许她有丝毫的犹豫和拖延。可问题在于,她毕竟是个女人,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凭什么和李辅国斗呢?原本还想利用太子对付李辅国,可太子却采取了坐山观虎斗的立场。在此势单力孤的情况下,张皇后就只能另找同盟了。
关键时刻,张皇后想起了一个人。
他就是李亨次子、时任天下兵马元帅的越王李係。张皇后决定跟李係做一笔交易——既然太子李豫跟她始终不是一条心,那不如把李豫废了,另立越王李係,条件是让李係帮她除掉李辅国。
太子一走,张皇后马上召见越王李係,对他说:“李辅国图谋不轨,可太子懦弱,不足以平定祸乱,你能不能?”
让张皇后甚感欣慰的是,李係的回答就一个字:“能!”
随后,张皇后立刻安排手下宦官段恒俊与李係联手,挑选了两百多名勇武的宦官,发给武器和铠甲,命他们埋伏在长生殿后面。
长生殿是肃宗李亨的寝殿,张皇后和李係伏兵于此,想干什么?
四月十六日,张皇后再次假借肃宗名义召见太子李豫,命他到长生殿觐见。
答案揭晓了——张皇后和李係是打算先除掉太子,然后由李係继任储君,再集中全力对付李辅国。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程元振通过眼线获悉了张皇后和越王的阴谋,赶紧密报李辅国。李辅国立刻命他带兵埋伏在陵霄门外,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截住太子。
太子李豫接到诏命时,以为父皇可能快不行了,召他进宫一定是要交代后事,所以未及多想,匆匆往长生殿赶来。行至陵霄门时,程元振等人忽然一拥而出,将太子团团围住,并把张皇后伏兵长生殿的事情告诉了他。
李豫半信半疑,说:“肯定没这回事,皇上病重命我入宫,我岂能怕死不去?”
程元振说:“社稷事大,太子必不可入!”
还没等太子李豫反应过来,程元振就命士兵把他架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把他带到了玄武门外的飞龙厩中,并派重兵把守。此举名义上是保护太子,实则无异于软禁。
当天夜里,李辅国和程元振率兵冲入麟德殿,逮捕了越王李係、宦官段恒俊、内侍省总管朱光辉等一百多人。稍后,李辅国等人又勒兵进入长生殿,宣称奉太子之命迁皇后于别殿,随即逮捕张皇后,把她和左右数十个宦官宫女强行拖下殿,全部囚禁于后宫。
在这场事关帝国未来的巅峰对决中,谁先控制了太子,谁就夺取了斗争的主动权。张皇后机关算尽,最终还是落了后手,在这场终极对决中一败涂地。
突然遭此变故,在长生殿上伺候皇帝的宦官宫女们惊恐万状,纷纷作鸟兽散,把病势垂危的李亨独自一人扔在了空空荡荡的寝殿里。
生命的最后时刻,唐肃宗李亨被自己的臣民遗弃了。
除了无边的孤独和恐惧之外,他肯定还有深深的懊悔。
因为是他自己一手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这个太阿倒持、皇权旁落的局面!
自大唐开国一百多年来,还没有哪一个宦官像李辅国拥有这么大的权力,还没有哪一个宦官能够把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中,并且最终架空皇帝!
可李辅国做到了。
就是在肃宗李亨的宠信和纵容下,李辅国成了唐朝历史上第一个擅权乱政、一手遮天的宦官。如果说安禄山是唐玄宗李隆基亲手培育的一颗毒瘤,那么李辅国就是唐肃宗李亨亲手栽种的一株恶果。
安禄山开启了“藩镇之乱”。
李辅国开启了“宦官之乱”。
把大唐帝国一步步推向衰亡的三大乱象、三大罪魁祸首,此刻已经有两个浮出了历史水面。在此后的一百五十多年里,这两大乱象将在帝国的政治舞台上疯狂起舞,拼命肆虐,给帝国造成无穷的灾难,并与有唐一朝相始终。
在此后的一百五十多年里,将有越来越多的藩镇步安禄山之后尘,拥兵割据,抗命自专,名为藩镇,实同敌国;也将有越来越多的宦官步李辅国之后尘,把持朝政,擅行废立,凌驾天子,玩弄百官……
从这个意义上说,安禄山和李辅国固然是历史的罪人,可李隆基和李亨又何尝不是呢?
宝应元年四月十八日,唐肃宗李亨带着无尽的凄怆和悔恨,在阒寂无人的长生殿里黯然闭上了眼睛,终年五十二岁。
李亨刚刚咽气,李辅国便祭起屠刀,斩杀了张皇后、越王李係、兖王李僴(李亨第六子)。同日,李辅国领着一身缟素的太子李豫在九仙门与宰相们见面,宣布皇帝驾崩的消息。宰相们纷纷跪拜哭泣。
四月十九日,朝廷发布国丧,宣读肃宗遗诏。
四月二十日,太子李豫即位,史称唐代宗。
他是唐朝历史上第一个被宦官拥立的皇帝,但却不是最后一个。
大功告成的李辅国用一种指点江山的口吻对他说:“大家(皇上)但居禁中,外事听老奴处分!”(《资治通鉴》卷二二二)
代宗李豫听到这句话,感觉就像有人在他的心头上狠狠剜了一刀。
当然,他不能喊痛,也不能皱眉。
他只能怔怔地看着李辅国,最后向他露出一个僵硬而无奈的笑容。
数日后,在李辅国的胁迫之下,代宗李豫开始称呼李辅国为“尚父”。此后无论大小政务,一律先征求尚父的意见;群臣出入朝廷,必先觐见天子尚父,而后再觐见天子。
不久,李辅国的心腹程元振被擢升为左监门卫将军,而内侍省总管朱光辉等二十几名宦官则全部被流放黔中。
五月初四,李辅国又晋位为司空兼中书令。
值得一提的是,因肃宗临终前曾大赦天下,当初被流放巫州的高力士得以返回长安。可是,高力士刚刚走到朗州(今湖南常德市),就听到了太上皇晏驾的消息。高力士面朝北方,放声恸哭,最后吐血而亡,终年七十九岁。
宝应元年的夏天,代宗李豫郁闷地坐在长安城的大明宫里,深刻咀嚼着“太阿倒持”这句成语的含义。尚父李辅国在一旁悠然自得地看着天子,心里也在品味着“一手遮天”这个成语的含义。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正在某个角落里冷冷地看着李辅国。
他当然也没有闲着。
他正在玩味一句俗语,这句俗语叫——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这个人就是程元振。程元振并不是一个只会玩味俗语的人,他还是一个善于实践的行动者。
李辅国刚刚体验了一个多月的“尚父”生涯,程元振就和代宗李豫悄悄走到了一起。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程元振很清楚,新天子李豫对这个跋扈多年的老奴才李辅国早已深恶痛绝,之所以不敢动他,无非是因为禁军在他手里。
可现在情形不同了。几年来,程元振早已利用李辅国对他的信任,暗中与禁军将领们打成了一片。所以,眼下与其说是李辅国管着禁军,还不如说是李辅国管着程元振,而程元振管着禁军。
既然如此,你李辅国还凭什么玩下去?你上无天子的信任,下无禁军的拥戴,唯一剩下的,不就是我程元振对你的一点忠心么?
可这年头,忠心是什么玩意儿?它不就是过河的那条小木桥么?眼下我既然已经过河了,还须苦苦厮守这条小木桥吗?
不。程元振坚决对自己说:不!
于是他就开始动手拆桥了。
而这一边,代宗李豫自然无比惊喜。
有了新一代的宦官撑腰,他当然就不怕那个丧心病狂的李辅国了。
这一年六月十一日,代宗李豫有恃无恐地解除了李辅国元帅行军司马及兵部尚书的职务,将他迁居宫外,以程元振代理元帅行军司马。
直到此刻,李辅国才猛然从一手遮天的美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蓦然发现:这几年来,自己在禁军中的地位无形中已经被程元振架空了,就像自己当初无形中架空了肃宗李亨一样!
为了避免杀身之祸,李辅国主动提出辞去中书令的职务。十三日,代宗批准了他的辞呈,同时将他晋爵为博陆王,以示安慰。李辅国上朝谢恩,一边哽咽一边悻悻地说:“老奴没有资格侍奉皇上,就让老奴到地下去事奉先帝好了。”
代宗免不了一番好言劝慰,随后命人把他送出了宫。
你别急,朕马上会让你下去的。
九月十九日,代宗又加授程元振为骠骑大将军兼内侍监。至此,程元振彻底取代李辅国,成了朝中的首席宦官。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十月中旬。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条黑影无声无息地潜入了李辅国的宅第。
翌日清晨,李府的下人们被一幕惨状吓得魂飞魄散——李辅国直挺挺地躺在乌黑的血泊中,颈上头颅和一只手臂已经不翼而飞。
代宗立即下令有关部门追查凶手。
可终究没有找到凶手。
有人猜测这个无头公案的幕后主使是程元振,甚至有人猜测主谋就是皇帝本人。
还有人说,是程元振主使还是皇帝主使根本没有差别,因为宦官程元振和天子李豫早就并肩站在一起了。
是的,宦官程元振已经和天子李豫站在一起了,就像当年宦官李辅国曾经跟天子李亨站在一起一样。
日月轮转,依次照耀着长安城,依次照耀着大明宫。
曾经在太阿倒持的处境中郁闷难当的天子李豫发现一切总算过去了。可他并不知道,所有让他郁闷难当的一切终将再来……
因为程元振的权力欲望一点也不比李辅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