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_第九章 天后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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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后临朝

从皇后到天后

咸亨元年(公元670年)是一个不幸的年份。

无论对于大唐帝国还是对于武后个人而言,莫不如此。

首先是帝国在对外军事上,遭到了来自西陲吐蕃王朝的严峻挑战。

吐蕃王国是差不多与唐帝国同时崛起的一个国家。正当唐帝国在太宗李世民手中建立起具有国际联盟性质的天可汗体系时,吐蕃王国也在一代雄主松赞干布的治下臻于强盛。太宗时代,唐朝与吐蕃建立了睦邻友好的外交关系,先有文成公主入藏的千古佳话,后有吐蕃出兵帮助唐使王玄策征服中天竺的事迹。但是随着松赞干布的去世,吐蕃国相禄东赞大权独揽,开始走上对外扩张的道路,首先把战争的矛头指向了唐帝国的属国吐谷浑。

吐蕃与吐谷浑同位于青藏高原,两国历来存在边境争端,时常爆发军事冲突。唐高宗龙朔三年(公元663年),由于吐蕃的蓄意入侵,两国的军事冲突迅速升级,吐谷浑屡屡遣使向唐朝告急,而吐蕃也装腔作势地遣使向唐求援。由于当时唐帝国东征百济的战争还处于胶着状态,而且唐朝对吐蕃的扩张野心也估计不足,因此高宗对两国的争端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误的政策。

唐王朝的失策进一步刺激了吐蕃的野心。当年五月,吐蕃悍然出动大军,一举吞并了吐谷浑,并进而窥视西域,准备与唐朝争夺西域的控制权。

几年后,吐蕃国相禄东赞去世,但是吐蕃对外扩张的进程并未中止,而是越发猖獗。因为禄东赞虽死,可他的儿子论钦陵又继承了相位。正所谓虎父无犬子,这个论钦陵比他的父亲更具有传奇色彩,是吐蕃历史上最富于雄才大略的一代名相。

就在咸亨元年四月,吐蕃王国出兵攻陷了大唐在西域的十八个州,进而占据安西四镇——龟兹、于阗、焉耆、疏勒。战报传来,大唐朝野一片震惊。高宗不得不下诏撤销了安西四镇,随后任命名将薛仁贵为主帅,以郭待封等人为副帅,率十余万大军西进青海湖地区,准备在讨伐吐蕃的同时协助吐谷浑复国。

然而高宗绝不会料到,他这次指定的副帅人选,最终将被证明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当西征军进抵大非川(今青海共和县西南切吉平原)时,按照薛仁贵原来的战略部署,是让郭待封率两万人在大非岭上筑营固守,保护大军的辎重和粮草,然后由他本人亲率主力进击乌海(今苦海)方向的吐蕃军队。如果郭待封按此计划行动,或许就能避免后来那个可怕的失败。

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当薛仁贵率部在河口大破吐蕃前锋时,郭待封却放弃了大非岭,擅自带领辎重部队继续前进,终于遭到吐蕃二十万大军的伏击,辎重和军粮丧失殆尽。薛仁贵闻讯,连忙退守大非川。然而就在此时,吐蕃国相论钦陵亲自率领的四十万大军已经把唐军团团包围了。经过一场空前惨烈的厮杀之后,唐军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几乎全军覆没。薛仁贵、郭待封等将领被迫与吐蕃议和,才得以保住性命。随后,朝廷派出特使将他们押解回京。虽然高宗念在他们以往的功勋,赦免了他们的死罪,但均将他们革职除名,可惜薛仁贵的一世英名就这样毁于一旦!

大非川之败,一举破除了唐军天下无敌的神话,成为唐朝对外战争史上由盛而衰的一大转捩点。究其失败的原因,首先是因为副帅郭待封自恃为名将之后,根本不服平民出身的薛仁贵的统辖,致使两人在战略战术上产生了严重分歧;其次,唐军士兵在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青海湖地区产生了强烈的高原反应,致使军队的战斗力严重下降。

从后面这点来看,此时唐军士兵的身体素质显然远远不如贞观时代。当年李靖、侯君集等人平定吐谷浑时,同样也是在青藏高原上转战数千里,大小数十战,最后仍然取得了全面胜利。由此可见,唐朝的军事实力之所以在高宗执政的中后期由盛而衰,其内在原因之一,就是兵员素质已经一代不如一代了。

正当唐帝国在西线遭遇吐蕃严峻挑战的时候,东方的局势也出现了逆转。

由于高宗朝廷在帝国疆域急速扩张的同时,对各羁縻州府缺乏同步的强有效的治理,并且在各占领区驻扎的军队数量也很少,本已臣服的这些周边地区迅速掀起了一股叛乱和复国的浪潮。

最先死灰复燃的是两年前刚刚被李勣平定的高丽。

咸亨元年(公元670年),高丽贵族剑牟岑拥立原高丽国王高藏的外孙安舜为首领,起兵反叛。唐朝随即派遣高侃出兵镇压。不久高丽内部爆发内讧,安舜不满于傀儡地位,刺杀了剑牟岑。严重的内部分裂导致了高丽反抗军元气大伤,于是在后来的几年里,高侃先后在安市城、白水山大败高丽反抗军。然而,就在唐军即将平定叛乱的节骨眼上,历来臣属于唐帝国的新罗突然与唐朝反目,不仅收留了逃亡新罗的安舜,公然支持高丽的反叛势力,而且陆续出兵占领了原属百济的一部分土地,其称霸朝鲜半岛的野心昭然若揭。

除了国际形势风云突变之外,国内形势也令人担忧。从咸亨元年三月开始,一些地方就出现了旱情,到了八月,关中又遭遇严重的干旱,导致京畿地区出现饥荒,朝廷不得不让百姓前往各州逐食,同时朝廷也准备暂时迁往洛阳,以解决皇室和文武百官的吃饭问题。

国家如此,武媚个人也同样面临危机。

首先是她在外朝的心腹都相继离去。如李义府早在几年前就被流放远地、死于贬所,而袁公瑜也是被一贬再贬,早就远离了权力中心,其他的几个“翊赞功臣”也都已病故,剩下最后一个死党许敬宗,又在这一年三月因年老体衰而不得不致仕。这些人都是皇后武媚在朝中的利益代言人,没有了他们,武媚自然就陷入了势单力孤的境地。

其次,武媚的母亲荣国夫人也在这一年九月病逝。这位常年诵经礼佛的老太太活了九十二岁,虽说如此高寿已属人间稀有,但是她的亡故还是让武媚感到了极大的悲伤。因为这么多年来,母亲杨氏始终是她政治上最坚定的支持者。尤其是在她争夺皇后之位的关键时刻,母亲不仅在背后为她出谋划策,还不顾年迈亲自出面奔走,这一切都让武媚一直深怀感激。此外,在武媚走向权力巅峰的道路上,几乎每一步都沾着亲人的鲜血,如长女安定公主,姐姐韩国夫人,外甥女贺兰氏,同父兄武元庆、武元爽,堂兄弟武惟良、武怀运,无不是死在武媚的手中。当亲情在政治的碾压下近乎完全泯灭的时候,母亲杨氏无疑是武媚唯一的情感慰藉和亲情寄托。

如今母亲终于驾鹤西去,而国家忧患又与个人危机同时袭来,顿时让武媚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茫然之中。

古代中国人普遍相信天人感应之说,他们笃定地认为,凡是出现重大天灾,必是人事出了问题。所以当这一年国家突然遭遇内忧外患时,朝中许多对武媚心怀不满的大臣便借机发难,纷纷把矛头指向武后,宣称天下大旱必然与皇后专权有关。

面对骤然来临的各种压力,皇后武媚忽然作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

咸亨元年闰九月,她以天下久旱为由,正式向高宗提出避位的请求。所谓避位,也就是因天灾而引咎,要求辞去皇后之位。

朝野舆论顿时哗然。

武后居然提出避位?这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这个视权力如生命的女人,这个从来不向任何困难屈服的武后,居然甘心放弃她为之拼搏了半生的皇后之位,从此向命运缴械投降吗?

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朝野上下顿时把目光全部聚焦到了天子李治的身上,都睁大了眼睛看他到底会怎么做。

高宗很快就作出了回答。

两个字——不许。

他当然不许。因为这几年来,他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长年的疾病缠身使他不得不对武后产生了越来越严重的依赖。一旦没有武后,高宗根本就无法独自处理政务。

此外,让高宗不同意武后避位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心里很清楚,武后这么做并不是真的想放弃权力,而是在以退为进!

她的目的有二:

第一,故作高姿态,平息朝野上下对她的不利舆论。

你们不是都说我专权吗?那我干脆辞职不干了,看你们还能说些什么!

第二,用这种主动承担责任的方式向天下人强调,她才是大唐帝国真正的主宰者。

因为权力和责任是成正比的,所以,谁承担最大责任,谁当然就是拥有最高权力的人!

试问,武后这么做,不是明摆着把天子李治置于尴尬之地吗?古往今来,只听说出了天灾由皇帝下诏罪己的,哪里有皇后自请避位的?

如果高宗真的答应了她的请求,那无异于把自己摆在了一个从属的地位,更无异于扇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高宗当然不会这么傻,所以他必然要驳回武后的避位请求。

咸亨元年的避位事件,显然是武后化被动为主动的一着妙棋。如此一来,她不但巧妙地堵住了朝野上下的悠悠众口,而且进一步提升了自己的威望,在天下人面前树立起了“心系天下、不徇己私”的高大形象。

武后既然表现得如此高姿态,高宗当然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随后,高宗宣布辍朝三日,为武后的母亲杨氏举办了无比风光的高规格葬礼——命司刑太常伯(刑部尚书)卢承庆主持丧葬事宜,特令宰相戴至德持节吊唁,又命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员及外朝诰命夫人,都必须前去吊丧哭拜,并送葬至渭桥;葬礼规格等同亲王,墓碑由高宗亲笔书写。稍后,又追赠武士彟为太尉、太原王,封杨氏为太原王妃,谥号忠烈。

至此,武后又一次以她那绝顶高明的政治手腕化解了危机,并且强化了“二圣临朝”的政治格局,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权力和地位。

其实,平心而论,武后在掌控朝政的这些年里,大多数时候确实是在帮高宗打理政务的,基本上没有打什么个人的小算盘。

要是从显庆五年高宗患上风疾算起,武后参预朝政已经整整十年;就算从麟德元年的“二圣临朝”算起,武后垂帘听政也已经六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武后既没有在外朝培植新的政治势力,也没有引进任何强势干政的外戚。单凭这一点,武媚这个辅政的皇后也算当得尽职尽责,并没有多少值得诟病和指摘的地方。也许正因如此,高宗才会越来越倚重她。

当然,武后表现得如此谨慎和内敛,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博取高宗的信任;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因为她的外戚力量先天不足——那几个同父兄和堂兄弟老早就被她搞掉了,他们的儿子也均遭流放。如今唯一在朝中任职的外戚,就是她姐姐韩国夫人的儿子贺兰敏之。

说起这个贺兰敏之,武后本来也是要用心培养的,不承想这小子纯粹是烂泥扶不上墙,让武后伤透了心。

贺兰敏之据说是长安有口皆碑的美少年,长得明眸皓齿、玉树临风,而且腹有诗书、才华横溢。史称他“不杂风尘,鸾章凤姿”“风情外朗,神采内融”“飞文染翰,为伯为雄”。(《全唐文补遗》第二辑《大唐故贺兰都督墓志》)古代的墓志大多都有溢美吹捧之嫌,贺兰敏之这一篇也不例外,但是综合两《唐书》《资治通鉴》等各种史料来看,说他是才貌双全的美男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武后确实有心栽培贺兰敏之。武后早在当年除掉武元庆等人之后,就奏请高宗以贺兰敏之为武士彟的继嗣,改姓武,袭爵周国公,并擢升他为弘文馆学士、左散骑常侍。

然而,贺兰敏之却根本没有理会武后的一片苦心。

首先,他在政治上就没有和武后站在一边。这一点武后是在乾封元年看出来的。当时魏国夫人贺兰氏因武氏兄弟献食而暴亡,贺兰敏之参加妹妹的葬礼时,高宗哭着对他说:“我上朝时她还好好的,怎么一退朝就中毒不治了呢?事情为何发生得如此仓促?”

如果贺兰敏之够聪明的话,不管他当时心里想什么,都应该立刻把责任推到武氏兄弟身上,请高宗主持公道,说一些依法严惩武氏兄弟、替妹妹报仇之类的话。

可是他没有。

他自始至终只是陪着高宗伤心落泪,什么话都没说。

这说明什么?

这至少表明——他知道杀死妹妹的凶手不是武氏兄弟。

当武后得知贺兰敏之对这件事的反应之后,她只淡淡地说了四个字:“此儿疑我。”(《资治通鉴》卷二○二)

心机缜密的武后知道,贺兰敏之已经猜出谁才是幕后真凶了。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武后意识到,这个贺兰敏之绝对成不了自己政治上的帮手。

除了政治上让武后觉得靠不住之外,贺兰敏之的个人秉性和所作所为也让武后深感厌恶。

因为这小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基本上什么样的女人都敢搞。

最让武后吐血的就是,和贺兰敏之私通的女人,有一个居然是他的外祖母,也就是武后的母亲——杨氏!

八九十岁的外祖母居然与自己年方弱冠的亲外孙通奸?

如此耸人听闻、匪夷所思的乱伦故事,即便是今天最恶心的八卦记者恐怕也杜撰不出来,可这在当时的长安却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各种有关的史料也对此言之凿凿。如《旧唐书·武承嗣传》称:“敏之既年少色美,烝于荣国夫人,恃宠多愆犯,则天颇不悦之。”《资治通鉴·卷二○二》也称:“敏之貌美,烝于太原王妃(杨氏)。”

武后感觉自己的脸真是被这祖孙俩给丢尽了!

而更让武后无语的是——花花公子贺兰敏之恶心人的事情还远不止此。

当时太子李弘已经长大成人,高宗和武后准备为太子纳妃,于是从众多的名门闺秀中挑选了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这个女孩据说长得天姿国色,所以高宗和武后都很满意。可没人会料到,就在太子即将举行大婚之前,这个该死的贺兰敏之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丧心病狂地把这个准太子妃逼奸了!

武后又惊又怒,被迫取消了太子与杨氏的婚约。

贺兰敏之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就是因为他自认为有他的外祖母兼老情人杨氏撑腰。武后虽然气得浑身发抖,但是碍于母亲的面子,也只好忍了。

贺兰敏之有恃无恐,没过多久,居然又把魔爪伸到了太平公主身边。众所周知,武后的长女多年前就已夭折,所以武后一直将这个小女儿视同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武后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色胆包天的贺兰敏之竟然趁着太平公主出宫去看望荣国夫人的机会,又一次淫心大发,逼奸了小公主身边的侍女。

既然连公主身边的侍女都敢下手,那谁敢保证他不会对公主下手呢?

这一回,得寸进尺的贺兰敏之终于突破了武后的底线。

武后忍无可忍,决定除掉贺兰敏之。

就在这个时候,杨氏恰好病故,于是武后再无顾忌,在咸亨二年(公元671年)四月向高宗上表,详细列举了贺兰敏之的五大罪状,随即将其流放雷州(今广东雷州市)。

贺兰敏之刚走到半道,就被武后派来的杀手用马缰勒死。随后,朝中一大批与贺兰敏之交好的大臣也均遭株连,全部被流放岭南。

贺兰敏之死后,武后不得不开始考虑她在朝中的处境。

自从参与朝政以来,她过去的心腹许敬宗、李义府等人贬死的贬死,退休的退休,一个都没有剩下。而唯一用心扶植的外戚竟然又是这么一个死有余辜的货色!如今的武后,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光杆司令。

尽管她目前拥有的权力和地位看上去似乎还很稳固,可武后却不能不居安思危。

因为现在的一切都是高宗给的。万一哪天高宗又受了哪个宰相的蛊惑,再来上演一出废后事件,那武后该怎么办?既没有宰相支持,又没有外戚襄助,武后要靠什么跟高宗和大臣们博弈?

所以,从现在开始,武后意识到自己必须在朝中培养一批新的势力,同时扶植一些可靠的外戚,让他们逐步进入帝国的政治中枢,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只有这样,她才能确保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不再受到任何威胁!

上元元年(公元674年)春天,有一个流放岭南的政治犯家属突然被一道诏书召回了长安。

这个人就是武元爽的儿子——武承嗣。

虽然他父亲生前曾经和武后发生过很多不愉快,可现在,武后却不得不捐弃前嫌、既往不咎。因为除了武承嗣、武三思这几个被流放在外的侄子,武后实在没有其他可以利用的外戚了。再者说,上一辈人的恩怨早已成为如烟往事,武后该发泄的仇恨也早已发泄完了。如今,武后的这些侄子已经和她成了政治上相互需要的利益共同体。也就是说,武后需要侄子们成为她的左膀右臂,以便在将来的政治博弈中替她冲锋陷阵;而武承嗣等人也需要武后给予他们梦寐以求的权力和富贵,从而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

武承嗣一回朝,马上承袭了周国公的爵位,并被任命为尚衣奉御(正五品下)。而仅仅一个月后,武承嗣就连跳数级,以火箭速度当上了宗正卿(从三品)。所谓宗正卿,就是皇族事务部长,虽然不是什么要害职位,但是官秩很高。而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位子上,自然就会对所有李唐皇室成员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换言之,这是武后合法监控李唐皇族的开始。许多年后,当高祖和太宗的龙子龙孙们有如覆巢之卵一一暴死在武后的铁掌之下时,人们一定会想起武承嗣从遥远的岭南飘然回朝的那一天。

不久,武元庆的儿子武三思也回朝担任了右卫将军。

随着武后的这些侄子相继登上帝国的政治舞台,一个外戚当权的时代就悄然拉开了帷幕。

在积极扶植外戚的同时,武后又在这一年八月,撺掇高宗颁布了一道诏书。

这是一道“追尊祖宗”的诏书。

具体而言,就是从高祖的爷爷奶奶开始,给李唐的历代祖宗都加上一些尊贵的字号。如尊高祖李渊为神尧皇帝,尊太穆皇后为太穆神皇后;尊太宗李世民为文武圣皇帝,尊文德皇后为文德圣皇后,等等。

乍一看,这好像又是武后习惯玩的那种文字游戏。

可实际上,“追尊祖宗”只是个幌子而已,武后的真正目的是想借此改换自己的名号。

把祖宗封了个遍后,武后紧接着提出——为了避先帝、先后的称讳,从此以后,皇帝李治应该改称“天皇”;皇后武媚也不再称皇后了,而要改称“天后”。

就这样,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天皇”“天后”诞生了。

武后从此就由皇后变成了天后。

这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政治举措。一字之差,就让武后从古往今来的众多皇后中脱颖而出,成了独一无二的“天字头”皇后,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说是为了避讳,貌似很谦虚,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天后”绝对要比“皇后”尊贵得多。因为“后为坤德”,皇后再怎么尊贵也绝不能和“乾”“天”扯上关系,可如今武后居然自称“天后”,这显然已经突破了宗法礼教的限制,把自己与至高无上的天子完全并列了!

变身天后的这一年,武后五十岁。

这是继麟德元年(公元664年)“二圣临朝”之后,武后在通往女皇的道路上迈出的又一大步。也许要到若干年后,当武曌把自己头上那顶天后桂冠的“后”字轻轻剥落,让它仅剩下一个“天”字时,人们才会恍然大悟——原来早在她自称天后的那一年,一切都已经埋下深远的伏笔了。

在扶植外戚并晋位天后之后,武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着手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了。

这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可是,武后却面临一个难题。

因为如今的宰相刘仁轨、戴至德、李敬玄、郝处俊等,都是高宗一手提拔的,武后既不可能把他们拉下来,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自己人弄上去,而拉拢中下级官员又意义不大,且远水救不了近火。既然如此,那武后该怎么办?

富有政治智慧的武后当然有她的办法——既然不能从宰相那里夺权,那就从他们那里分权!

如何分权?

建立私人内阁。

如何建立私人内阁?

参照太宗皇帝当年开弘文馆的做法——延揽学士。

随后的日子,武后便以编撰著作为名,亲自选拔了刘祎之、元万顷、范履冰、苗神客、周思茂、韩楚宾等一批才华出众的学士,特许他们进入禁中,开始大张旗鼓地编撰《臣轨》《百僚新戒》《乐书》《列女传》等,洋洋洒洒一千余卷,署名都是“大圣天后亲撰”。表面上,武后率领这帮学士著书立说,好像无关朝政,可实际上,武后却暗中把“朝廷奏议及百司表疏”悄悄拿到了学士们的案头,“密令参决,以分宰相之权”(《资治通鉴》卷二○二)。

由于普通朝臣上朝都是从南门入宫,而武后这个私人内阁的成员都被特准从北门直接进入禁中,因此时人都称之为“北门学士”。这些北门学士就这样成了武后的心腹和智囊团,从此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然而,尽管他们都是武后一手栽培的,可对于武后的跋扈和专权,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买账。比如刘祎之,十几年后官至宰相,可他却不甘心充当武后篡唐的鹰犬,曾要求武后还政于李唐,“以安天下之心”,因而触怒武后,终遭杀身之祸。

其他的北门学士,由于参与武后的私密太多,结局也都颇为不堪。大约在武周革命前夕,他们都被武后假酷吏之手一一诛杀,落了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随着高宗身体的日渐衰弱,更随着武后在政治上的日益强势,一个异常敏感而微妙的问题,就突出地摆在了李唐朝廷的面前。

那就是——万一重病缠身的高宗驾鹤西去,大唐帝国的最高权力将落入谁的手中?是天后武媚,还是太子李弘?

此时的李弘已经二十四岁,早已成年,而且是法定的皇位继承人。在正常情况下,高宗一旦宾天,当然应该由他入继大统。这本来是毫无疑问的。可它之所以变成一个问题,是因为武后早把李弘当成了政治上的对手。

原因很简单,一旦李弘登基为帝,武后就要从天后变成太后,虽说她仍然可以用太后身份对李弘施加影响,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现在她作为高宗的妻子,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帮患病的夫皇料理政务,但是高宗一旦退位为太上皇,武后唯一的职责就是悉心照料老病交侵的丈夫了。到时候如果过多地对新君指手画脚,肯定会遭到大臣们的非议和反对。而且,让武后一直深感忧虑的是,李弘虽然是她的亲生儿子,但在政治上从来和她不是一条心。到时候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掌控李弘,武后根本没有把握。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在高宗的特意安排下,如今的宰相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反武派,而且基本上都兼任东宫属官,所以他们的政治立场和政治利益都是与太子保持高度一致的。如果李弘即位,他们势必会更加紧密地团结在新君周围,形成一个实力强大的政治集团。到那时,只要他们认为武后的存在对他们和新君构成威胁,那就随时有可能把武后从帝国的权力舞台上驱逐出去。届时,不要说武后已经不可能控制李弘或继续干预朝政,就算武后仅仅想保住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兴许都不可得。即便生性仁孝的李弘会对她手下留情,可那几个一向反对妇人干政的宰相也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简言之,一旦李弘登基,武后的未来绝对不会乐观!

这对于一生都在为权力奋斗,并且已经非常接近最高权力的武后来说,当然是无法接受的。她绝不可能心甘情愿退出帝国的政治舞台,更不可能放弃目前拥有的一切!

不仅不会放弃,她甚至早已不再满足。从九年前参与泰山封禅的那一天起,一种既模糊又清晰、既隐约又强烈的梦想就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并且逐渐支配着她的全部生命和所有行动。这个梦想就是——有朝一日从幕后走到台前,成为这个帝国名副其实的最高主宰者!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会不惜一切代价。

谁成为她的阻碍,她就把谁铲除!

而眼下最大的障碍,无疑就是她的亲生儿子李弘。

武后会下手吗?

太子李弘暴亡

李弘根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母亲权力之路上的最大障碍。

他更没有想到——给予她生命的母亲最后竟然会亲手将他的生命终结!

在李弘眼中,这个世界是美好而光明的。

至少,他认为世界应该是美好而光明的。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眼中就容不下一丝黑暗与邪恶。少年时代,东宫的老师郭瑜教他读《春秋》,当他读到楚国王子弑君篡位的事情时,立刻把书盖上,又惊又疑地说:“此事是身为臣子的人不忍卒读的,经典既然是圣人垂训后世之用,为何会记载这种事呢?”

郭瑜回答:“孔子作《春秋》,义存褒贬,故善恶必书,如此方能惩恶扬善、教化世人。”

可李弘还是无法接受。他态度坚决地说:“我认为这种事情不仅不能说,而且连听都不忍听,还是换其他书来读吧。”

老师郭瑜被太子的仁孝深深感动,于是就把教材换成了专门讲解正面道德规范的《礼记》。

李弘的仁孝显然是得自高宗的遗传。除了这一点外,他还从高宗和武后那里继承了异常早慧的文学才华。龙朔元年(公元661年),年仅十岁的李弘就有了编纂书籍的想法。他召集了当时的东宫属官许敬宗、上官仪、杨思俭等人,一起博采古今文集,摘录其中的嘉言丽句,予以分门别类,最后由李弘本人综览审订,编成了一部五百卷的大型文集,起名为《瑶山玉彩》,献给了高宗。看到太子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过人的才华和领导能力,高宗大感欣慰,马上赐给太子绸缎三万匹,以示赞赏和鼓励。

由于李弘的仁孝和早慧,高宗一直对他钟爱有加,并且寄予厚望,因而早在显庆四年(公元659年)就曾让年仅八岁的李弘监国。从显庆五年(公元660年)患上风疾之后,高宗更是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迫切想把太子培养成合格的接班人,于是便在后来的日子里频频命太子监国。

因为高宗在位的三分之一时间都不在长安,而是在东都洛阳,所以在李弘短暂的一生中,就有多达七次的监国纪录——分别是八岁、十一岁、十二岁、十六岁、二十岁、二十一岁和二十二岁。其中除了八岁那次因年纪太小、力不胜任而被高宗和武后接到东都之外,其余六次显然都是胜任愉快的。按《资治通鉴》记载,朝野上下对李弘监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太子弘仁孝谦谨……礼接士大夫,中外属心。”

随着李弘监国次数的增多和政治经验的日益丰富,他开始拥有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同时也不断发出与他母亲武后截然不同的声音。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废太子李忠被赐死于黔州,死后暴尸荒野,无人收葬。李弘得知后,深感哀怜,立刻上表请求高宗收葬这个异母兄长。此事令武后非常不快,尽管她表面上也不得不跟着高宗和其他人一起称赞太子仁厚,可实际上从这个时候起,她对这个越来越有主见的儿子就开始生出不满和警惕了。

此后的几年间,太子李弘与武后的母子关系日渐紧张。到了咸亨二年(公元671年),又一个敏感事件的发生,导致李弘与武后的矛盾冲突迅速趋于尖锐并且完全公开化了。

这个事件是由萧淑妃的两个女儿——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引发的。

那一年,由于关中饥荒,高宗和武后率文武百官前往东都就食,让李弘留在京师监国。一个偶然的机会,李弘忽然发现义阳、宣城两公主自从她们母亲死后一直被幽禁在掖庭冷宫。这个意外发现让李弘大为惊讶,同时也产生了强烈的恻隐之情。当时,义阳公主二十七八岁,宣城公主也已二十四岁,而唐朝女子出嫁的高峰年龄段都在十五岁左右,所以二公主显然已属大龄女了。

有鉴于二公主这么多年来一直受到不人道的待遇,而且早已过了适婚年龄,所以李弘立刻上奏,请求高宗和武后为她们选择夫婿,让她们出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看见太子的奏疏后,高宗当即应允,可武后却勃然大怒。

你小子什么意思,这不是故意让老娘难堪吗?

众所周知,萧淑妃是武后当年的死敌,她和王皇后的结局之悲惨,朝野上下的人们都有目共睹,并且记忆犹新。所以这么多年来,尽管大家明知道萧淑妃的两个女儿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可始终没有人敢替她们说话。

作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她们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除了在寂寞深宫中自生自灭之外,她们还能怎么办?要想让谁来帮助她们脱离苦海,那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

可人们万万没有料到,在时过境迁的多年之后,居然会有人站出来帮两个落难公主求情。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居然是武后的亲生儿子李弘。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李弘的奏疏一上,朝野顿时哗然。

往小了说,这只不过是李弘在向两个处境凄凉的异母姐姐伸出援手;可往大了说,李弘此举不啻在替武后的政敌萧淑妃申冤平反!

因为李弘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王子,而是堂堂的帝国储君,所以,他的一举一动绝不仅仅代表他个人的情感和好恶,还必然会带上浓厚的政治色彩。也就是说,李弘的特殊身份决定了,不管他的个人动机是否与政治有关,朝野上下的人们都会对他的行为作出各种富有政治意涵的解读。职� �之故,太子此举就必然会深深刺痛他的母亲武后,也无异于狠狠扇了武后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武后看来,太子这么做,摆明了是在以他的慈悲仁义衬托她的冷酷无情,更摆明了是在挑战她这个母亲的权威!

武后感到了无比愤怒和伤心……

然而,武后毕竟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女人,不管她心里如何翻江倒海,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面对太子的上疏,武后拿出了一副宽宏大度的姿态,当即把义阳、宣城二公主许配给了高宗的两个近身侍卫:权毅和王勖。

这两个侍卫虽然本人官职不高,但是家世出身都还不错,论其门第,也还算配得上这两位落难的公主。

至此,这令人尴尬的一幕总算是翻过去了。

整个事件以武后再一次妥协退让、李弘又一次如愿以偿而告终。

表面上什么问题都没有,可事实上,经过这个“请嫁二公主”事件之后,武后与李弘的母子关系已经濒临破裂的边缘。史称,太子李弘“由是失爱于天后”(《资治通鉴》卷二○二)。

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太子李弘的悲剧就已经注定了。

很可能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悄然跃入了武后的脑海。

就像多年以前,当武后凝视着襁褓中的安定公主,也曾有一个黑色的念头蓦然跃入她的脑海一样。

咸亨四年(公元673年)二月,太子李弘一度被耽误的婚事终于要举行了。

此前的那个准太子妃杨氏被贺兰敏之辣手摧花,玷污了名节,所以婚事告吹。这一次,高宗和武后又替太子挑选了左卫将军裴居道的女儿。据说这个女子温柔贤淑,“甚有妇礼”,而裴氏本身又是河东大姓,所以高宗对这桩婚事非常满意,曾对侍臣说:“东宫内政,吾无忧矣!”(《旧唐书·孝敬皇帝传》)其欢喜和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高宗这句话,在一般人听来,很可能只是对儿媳的嘉许和赞赏,没什么别的意思。可是在武后听来,这句话却充满了让她紧张的弦外之音。

因为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东宫内政”就是未来的“宫廷内政”,天子在公开场合如此强调,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可以认为,高宗已经有了传位于太子之意,才会如此在乎裴氏有没有母仪天下的妇德?

后来的事实很快就证明——武后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就在太子大婚的两年后,亦即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四月,高宗忽然对太子李弘表示,准备将皇位内禅于他。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武后而言不啻晴天霹雳。

她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

天子无戏言。高宗的禅位之意既已出口,那就不可能收回成命。既然如此,那武后该怎么办?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个一向忤逆她的儿子登上皇位,然后名正言顺地拿走她奋斗了大半生才获得的这一切吗?

不。武后绝不会就此承认失败,更不可能败给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知道,要阻止李弘登基的办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选择!

此时此刻,武后已经不再是一个母亲,而是一个决意要问鼎天下的女人。

此时此刻,李弘也不再是一个儿子,而是武后在这个世界上的头号政敌!

后来发生的事情众所周知——大唐帝国的皇太子李弘,于上元二年四月随高宗和武后从幸东都,忽然暴亡于合璧宫绮云殿,年仅二十四岁。

太子之死让高宗李治悲痛欲绝。

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刚刚宣布要禅位,年纪轻轻的太子就遽然离世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无疑是世间至深至痛的悲剧之一。

高宗李治在无尽的哀伤中颁布了一道《皇太子谥孝敬皇帝制》,在制书中履行了对太子李弘的承诺,破例追赠他为孝敬皇帝:

皇太子弘,生知

诞质,惟几毓性。直城趋驾,肃敬著于三朝;中寝问安,仁孝闻于四海。自琰圭在手,沉瘵婴身,顾惟耀掌之珍,特切钟心之念,庶其痊复,以禅鸿名,及腠理微和,将逊于位。而弘天资仁厚,孝心纯确,既承朕命,掩欻不言,因兹感结,旧疾增甚。亿兆攸系,方崇下武之基;五福无徵,俄迁上宾之驾……天性之重,追怀哽咽,宜申往命,加以尊名……慈惠爱亲曰‘孝’,死不忘君曰‘敬’,谥为孝敬皇帝。(《旧唐书·孝敬皇帝传》)

作为以高宗名义发布的官方文件,这道制书承担了两个任务:第一,对太子进行追赠;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在第一时间对太子死因发表了官方声明,宣称李弘是因“沉瘵婴身”“旧疾增甚”而自然死亡。

那么,李弘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像大多数史料记载和民间纷传的那样,被他的母亲武后鸩杀,还是如这份官方声明所言,是因罹患疾病而不治身亡?

要弄清李弘之死的真相,首先有必要回顾一下李弘的病史。

作为高宗的嫡长子,李弘不仅遗传了李治仁厚的性格,而且遗传了李治羸弱的体质。李弘从童年时代起就体弱多病,上面这道制书中所说的“自琰圭在手,沉瘵婴身”,就是说他打小就重病缠身了。“琰圭”是一种上尖下方的玉器,通常在举行某种大典时使用。李弘执圭的年龄难以具体确定,但是有两种可能:一是在他四岁被册立为太子的时候,二是八岁加元服并奉旨监国的时候。而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说明李弘得病时的年龄还很小。而“沉瘵”的“瘵”指的是肺结核。在古代,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基本上无法根治,只能依靠长期的药物调理来控制病情。

到李弘长大成人后,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有日渐加重的倾向。咸亨元年,也就是李弘十九岁时,负责太子膳食的典膳丞邢文伟,就曾因为太子长久居于内殿、很少接见东宫臣僚而上书批评,并依照礼制减免了对他的膳食供应。李弘连忙回信解释,说:“比日以来,风虚更积,中奉恩旨,不许重劳”(《旧唐书·邢文伟传》),也就是说他近来病情加重,所以皇上特意命他多休息,不许过度劳累。

到了咸亨二年正月,高宗和武后至东都就食,留李弘于京师监国。当时的宰相戴至德、张文瓘都兼任东宫的左庶子,于是受命辅佐太子。可李弘还是由于“多疾病”、精力不济而无法打理政务,因此在监国期间,实际上“庶政皆决于至德等”(《旧唐书·孝敬皇帝传》)。

这一年五月,高宗又下诏,命时年十八岁的沛王李贤帮助太子处理朝政——“尚书省与夺事,及须商量拜奏事等文案,并取沛王贤通判。”(《唐会要·储君》)此举的主要目的固然是为了给李贤提供政治上历练的机会,但同时也从侧面表明,李弘的身体状况实在令人担忧,以至高宗不得不让李贤替太子分劳。

时至上元二年,婚后李弘的健康状况也并未因新婚之喜而有所改善。就是在这个时候,高宗向李弘表示要禅位于他,“庶其痊复,以禅鸿名”,就是说一旦太子身体有所恢复,就实行内禅。“及腠理微和,将逊于位”,这句话意思同前面一样,也是说等太子肤色稍微好看一点(指病情改善),就正式传位给他。

按照上面那道制书的表述,高宗很可能是想通过这个“禅位”的好消息,让太子的心情愉快一点、振作一点,借由心境的改善促进病情的好转。可高宗万万没有料到,“天资仁厚、孝心纯确”的李弘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非但不感到快乐,反而“因兹感结,旧疾增甚”,也就是因不忍父皇为他逊位而产生极大的伤感,导致病情更加严重,以至“俄迁上宾之驾”,突然就去世了。

鉴于李弘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种病恹恹的状况,加之李唐朝廷又以高宗名义发表了官方声明,宣称李弘是因病而亡,所以《唐实录》就对此做了模糊处理,只用了“暴卒”这种耐人寻味的字眼,没有明说李弘是怎么死的。而《旧唐书》中的李弘本传,除了把高宗的这道制书客观地记录下来之外,就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太子从幸合璧宫,寻薨。”事实上也并未说明李弘的死因。

然而,几乎就在朝廷发表官方声明的同时,民间关于李弘之死的另一个版本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舆论的矛头一致指向李弘的亲生母亲——武后。

大多数的人认为是武后毒死了李弘。比如《资治通鉴》就称:“太子薨于合璧宫,时人以为天后鸩之也。”

此外,如《旧唐书》中李弘本传以外的其他传记以及《唐会要》《唐历》《新唐书》中的相关记载,基本上也都持这种看法。

其中,《旧唐书·肃宗诸子列传》《唐会要·追谥皇帝》这两种史料,都记载了中唐名臣李泌与唐肃宗的一段谈话,明确认为是武后鸩杀了李弘:“孝敬皇帝,为太子监国,而仁明孝悌。天后方图临朝,乃鸩杀孝敬。”

成书于中唐时期的《唐历》也称:“弘仁孝英果,深为上所钟爱,自升为太子,敬礼大臣鸿儒之士,未尝居有过之地。以请嫁二公主,失爱于天后,不以寿终。”所谓“不以寿终”,实际上就是死于非命。

《新唐书》的记载更是毫不含糊。该书的《则天武皇后传》直截了当地说:“后(武后)怒,鸩杀弘。”《高宗本纪》也说:“己亥,天后杀皇太子。”《孝敬皇帝传》称:“后(武后)将骋志,弘奏请数拂旨。上元二年,从幸合璧宫,遇鸩,薨。”

李弘死后,大唐帝国的储君位子并没有虚悬太久。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六月,也就是李弘暴亡的两个月后,有个人立刻补上了这个空缺。

他就是高宗和武后的次子——雍王李贤。

这一年,李贤二十二岁。

相对于多愁善感、体弱多病的故太子李弘而言,新太子李贤的出现顿时让朝野上下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因为李贤和他那病恹恹的大哥截然不同,他身体强健、文武双全,是一个标准的阳光男孩。

不过此时的李贤并不知道,无论他过去的生命有多么阳光,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很快就将被一团巨大的阴霾所笼罩。

因为他坐上了大哥李弘曾经坐过的位子,所以他必然也要面对李弘曾经遭遇的命运。

一场新的噩梦开始了。

扫除最后的障碍——李贤

据说李贤天性聪敏,很小的时候就已熟读《尚书》《礼记》《论语》等儒家经典,并能背诵古诗赋数十篇,有“暂经领览,遂即不忘”的本领。他勤奋好学,腹有诗书,所以自然也就“容止端雅,深为高宗所嗟赏”。

上元二年六月,李贤刚刚继任太子,高宗旋即命他监国。

在治理朝政方面,新太子的经验固然是不及一生中七次监国的故太子李弘,但是李贤的表现也并未让朝野失望。在监国期间,史称其“处事明审,为时论所称”。高宗喜出望外,很快便降下一道手诏,对李贤大加褒扬,说他“自顷监国,留心政要。抚字之道,既尽于哀矜;刑网所施,务存于审察。加以听览余暇,专精坟典……”即说他在施政中既能做到宽厚公正,又不失精明审慎,而且表扬他在繁忙的政务之余还能用功读书,等等。总之,新太子的各方面表现都让高宗十分欣慰,所以在手诏的最后,高宗还特意强调了八个字——“家国之寄,深副所怀!”(《旧唐书·章怀太子传》)

在此,高宗的满腔殷切之情溢于言表——他迫切希望李贤能够在政治上尽快成熟起来,以便早日接班。

高宗之所以表现得如此迫不及待,是因为李弘之死对他造成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高宗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刚刚把李弘培养成一个朝野公认的合格接班人,可他却说没就没了。这不仅让高宗多年的努力全部白费,而且给东宫造成了一个青黄不接的权力真空。所以,此时摆在高宗面前最紧迫的任务,就是必须在最短时间内重新打造一个储君——一个让文武百官和朝野上下都能服膺并拥戴的合格储君!

为了尽快达成这个目标,高宗在上元二年的八九月间,亦即李弘刚刚下葬之后,马上对宰相班子(实际上就是东宫班子)作出了调整:

原太子左庶子、同三品刘仁轨升为左仆射、同三品,兼太子宾客。

原户部尚书,兼太子左庶子戴至德升为右仆射、同三品,兼太子宾客。

原大理卿兼太子左庶子、同三品张文瓘升为侍中,兼太子宾客。

原中书侍郎、同三品郝处俊升为中书令、同三品,兼太子宾客。

原吏部侍郎兼太子右庶子、同三品李敬玄升为吏部尚书兼太子左庶子,同三品如故。

显而易见,整个宰相班子及故太子弘的原班人马,现在已经全部转为新太子贤的东宫属官。朝野上下都看得出来,以高宗培养李贤的决心之大、力度之强,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的话,新太子贤必将很快入继大统、登基为帝。

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情,却几乎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这就是至今仍然令人百思不解并且众说纷纭的“高宗逊位”事件。

仪凤元年(公元676年)四月,高宗忽然向宰相们提出,准备让武后“摄知国政”,实际上就是打算逊位给天后。

这是怎么回事?

高宗莫非是病糊涂了?刚刚在李贤身上花了那么大力气,做了那么多事情,现在自己又把它全盘推翻,说要逊位给天后,他到底什么意思?

如此出人意料的荒唐提议立刻遭到宰相们的强烈反对。

中书令郝处俊忧心忡忡地说:“臣闻《礼经》云:‘天子理阳道,后理阴德,外内和顺,国家以治。’然则帝之于后,犹日之于月,阳之于阴,各有所主,不相夺也。若失其序,上则谪见于天,下则成祸于人。昔魏文帝着令,虽有少主,尚不许皇后临朝,所以追鉴成败,杜其萌也。况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陛下正合慎守宗庙,传之子孙,诚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后。且旷古以来,未有此事,伏乞特垂详审!”同时,另一个宰相李义琰也说:“处俊所引经典,其言至忠,圣虑无疑,则苍生幸甚!”(《唐会要·识量上》)

其他宰相的意见虽然没有记载,但是他们的立场却不难推知。比如刘仁轨,曾是李义府的头号政敌,而且历来反对武后临朝,他当然不会支持天后摄政;再如戴至德和张文瓘,长期兼任东宫僚属,在李弘最后一次监国期间又曾实际主持政务,和武后之间无疑也存在着极大的利益冲突和权力紧张关系。因此,高宗的动议必然会遭到宰相们的否决。

虽然这个逊位动议最终没有付诸实施,但是此举却让宰相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同时也给后世的治史者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疑问——

高宗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都知道,早在李弘临死之前,高宗就已经宣布要禅位给他了。就算是在李弘暴亡之后,高宗也很快就把李贤立为太子,并且强烈表现出要让他尽快接班的样子,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高宗又一反常态,突然提出要逊位给武后呢?如果说是因为不堪忍受长年病痛的折磨,急欲脱卸治理天下的重担,那他为什么不干脆传位给李贤呢?

对此,诸多史书都语焉不详,一概没有对高宗的动机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那么,对于高宗这一近乎不可理喻的举动,我们又该作何理解呢?

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就是——他很可能受到了某种外来压力。

准确地说,是受到了来自武后的压力。

从政治角度来看,武后无疑是李弘之死最大的获益者。因为她借此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可以进一步积聚政治实力,为夺取李唐江山作好充分准备。然而,李贤继位东宫之后,武后明显察觉高宗在用速成的办法培养李贤,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很可能就会把皇位传给李贤。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武后的危机感自不待言。尤其是当高宗把整个宰相班子及李弘的原班人马全部转为新太子的属官时,武后更是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威胁。

在这种情况下,武后首先想到的,很可能就是向高宗施加压力,希望他主动逊位。

这是最直接、最有效、成本最低的办法。要是高宗答应,那当然最好不过,因为谁也不用再提着脑袋拼个你死我活;就算不答应,武后权当投石问路,也没什么损失。

如果武后真的向高宗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并且施加压力,那高宗又会作何反应呢?

第一反应,高宗肯定是非常不爽的。要是他真有逊位给武后的想法,又何必等到今天?早一天把权力交给武后,不是什么事都没了吗?所以,不管武后采用什么方式施压,高宗刚开始绝对是不会同意的。

可他为什么最后又同意了呢?

依笔者看来,高宗很可能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对宰相们做一个试探。也就是说,尽管高宗已经把宰相们都任命为太子贤的属官了,可他们毕竟一直是故太子弘的人。如今虽说李弘不在了,可宰相们能够把他们当初对李弘的忠心,全都贡献给新太子李贤吗?

对此,高宗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高宗就有必要通过“逊位”之举来试探宰相们。

如果我们的上述推测成立,那么高宗的“逊位”动议显然是很聪明的:一方面,他可以把这颗皮球踢给宰相,要是宰相们投反对票,那武后自然就无话可说;另一方面,就是借此试探宰相们对太子贤,包括对高宗本人的忠诚度。

高宗的逊位动议被宰相否决,最失落的人莫过于武后了。

不管这个动议是她的主意还是高宗本人的,总之这个结果是她最不想看见的。

因为这样的结果显然在向武后表明——如今的皇帝、宰相、太子,俨然已是“三位一体”了,无形中都把矛头指向了她。

面对实力如此强大的反对派,武后该怎么办?

她自然有她的手段。

对于高宗,武后基本上没有任何顾虑。今后她只要继续扮演“贤内助”的角色,高宗就不能拿她怎么样。

对于宰相,武后虽然暂时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手段,但她也并不十分担心——当初长孙一党何其强大,最后不也是在她的严厉手段之下纷纷垮台、人亡政息了吗?所以武后相信,不需要太长时间,她就能把宰相班子逐一换成自己的人。

至于说对付太子李贤,武后更是拥有绝对自信。她决定拿出驯服狮子骢的惯用方法——先用鞭子抽,如果不服的话,再用铁锤和匕首!

随后的日子,武后摆出一副严厉的面孔,开始对李贤进行调教。她命北门学士送给李贤两本书,一本是《少阳正范》,专门教他怎么做一个好太子;另一本是《孝子传》,专门教他怎么做一个乖儿子。与此同时,武后还不断写信给李贤,对他的种种过失和缺点大加数落,最重要的,当然是指责他不孝。

然而,让武后断然没有料到的是,李贤不仅把她送的书扔到了一边、把她的谆谆教诲全都当成了耳旁风,还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对她进行了强有力的还击。

李贤的还击就是——写书。

关键时刻,李贤早年勤奋好学打下的根底终于发挥了作用。他学着母后的样子,很快召集了一帮学者——太子左庶子张大安、太子洗马刘讷言、学士许叔牙等人,卷起袖子,准备为一部史书作注。

哪一部?

《后汉书》。

在浩如烟海的文史典籍中,李贤为什么单单选择了这部书呢?

原因很简单,整个东汉一朝最显著的历史特征,莫过于太后临朝和外戚擅权!而今李贤专门挑出这部书来作注,摆明了就是要跟武后叫板。

对不起,你想教育我怎么当一个好太子和乖儿子,那就请你先用这部书照照自己,看你是如何做一个好皇后和好母亲的!

仪凤元年(公元676年)十二月,李贤的《后汉书注》大功告成。他立刻郑重其事地把书献给了高宗。高宗大喜,就像当初看到李弘献给他的《瑶山玉彩》一样,内心充满了欣慰,当即赐给李贤三万匹绸缎。

李贤注此书,至少达到了三个目的:第一,向朝野上下显示自己的才学,进而提升自己的政治威望;第二,效法当年的秦王和如今的武后,延揽学士,建立自己的政治班底;第三,以此对母后进行坚决的反击!

虽然带有这么多政治目的,可李贤这部注疏的学术价值却不可低估。清末学者王先谦曾经对此作出了很高的评价:“章怀之注范,不减于颜监之注班。”意思是说,李贤(谥号章怀太子)所注的范晔《后汉书》,水平不低于颜师古(曾任秘书少监)所注的班固《汉书》。

时至今日,我们阅读的比较权威的《后汉书》版本,仍然是李贤的这个注本。

看着李贤得意扬扬地捧出他的《后汉书注》,武后当时的愤怒可想而知。

她断然没有想到——眼下的李贤居然会比当初的李弘走得更远,对她的挑衅和攻击也更为有力、更加明目张胆!

这是武后绝对无法容忍的。

既然李贤可以无视她的鞭子,她当然只能动用铁锤和匕首了。

仪凤元年,新太子李贤以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一条和武后抗争并决裂的道路。

很显然,这是在步李弘之后尘。

很显然,这是一条不归路。

正当武后与太子的冲突日渐升级之际,一则耸人听闻的流言又在宫中不胫而走。流言说太子李贤并不是天后的亲生儿子,而是天后的姐姐韩国夫人所生。

没有人知道这则流言的出处,只知道它一下子就在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并且使得武后和李贤原已异常紧张的母子关系变得雪上加霜。

面对这则杀伤力极强的流言,一贯自信而倔强的李贤也不得不产生了深深的疑惧。

他知道,尽管这种居心叵测的流言蜚语从来不值得深究,更不值得让人牵肠挂肚,可他还是不无痛苦地发现——这则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原因很简单,只要算一下武后几个子女的出生日期,李贤的身世自然就显得疑窦丛生了:李弘生于永徽三年(公元652年)的下半年,而李贤生于永徽五年(公元654年)的十二月,其间相隔两年。这本来很正常,但是问题在于,在弘和贤之间,还有一个在襁褓中便已夭折的安定公主!

这就是说,如果李贤真的是武后所生,那武后就必须在两年之间连续怀孕并产下三个子女,这可能吗?

显然不太可能。

既然如此,那李贤会不会真的如流言所说,是韩国夫人所生的呢?

可能性很大。

因为武后当时正以昭仪的身份得宠于高宗,她的姐姐就有可能以这层关系得以自由出入禁中,并因此被高宗宠幸,产下李贤。可韩国夫人根本没有任何名分,所以,如果高宗想要留下这个孩子,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让武后认养。而当时武后正与王皇后激烈较量,就算她对高宗和韩国夫人的暧昧关系心生不爽,也只能以大局为重,暂时忍耐。所以我们认为,在当时那种特殊的形势下,由武后出面认下姐姐的这个“未婚先有子”,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在这个世上无忧无虑地活了二十几年,有一天却猛然发现,自己的身世原来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谜团!这样的发现无论对谁来讲,都是一个异常强烈的打击。

李贤当然也不会例外。面对这个巨大的谜团,他感到愤怒,也感到悲哀。可他却不知道要如何消解自己的愤怒和悲哀。他既不可能去问武后——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也不可能去问高宗——当年您和韩国夫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他只能咬紧牙关,对一切保持沉默。

用沉默来对抗这则居心叵测、甚嚣尘上的流言,用沉默来对抗那个身份暧昧、性格冷酷的“母亲”!

接下来的日子,大明宫中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关太子身世的流言还没有消停,又有一些让人不快的政治谣言开始在李贤的耳边嘤嘤嗡嗡地飞舞。

此前的流言来历不明,让人想发泄都找不到对象。可这次却不同,所有的谣言都有一个明确的制造者和传播者。

这个人就是明崇俨。

明崇俨是一个术士,在江湖上名声很响,据说很早就跟师傅学了一手绝活——役使鬼神。除此之外,他还擅长画符、厌胜、医术等,总之是旁门左道中的顶尖高手。乾封初年(公元666年),明崇俨在某地当县丞,当地刺史的女儿得了绝症,眼看就要没救了,明崇俨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副偏方,竟然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把上司女儿的一条命硬是从鬼门关外拉了回来。

从此,明崇俨声名大噪,连天子李治都被他惊动了,很快就把他召进宫中,对他甚为赏识。明崇俨入宫后,屡经升迁,于仪凤二年(公元677年)被任命为正谏大夫,并得到天子特许,入阁侍奉。从此明崇俨就成了高宗和武后身边的红人。

如果是一般的江湖术士,混到这份上绝对应该知足了。

可明崇俨显然不是一般人。

他对政治似乎有一种特别强烈的兴趣。史称高宗每次召见他时,明崇俨都会做出一副神秘兮兮并且忧国忧民的样子,“假以神道,颇陈时政得失”。借着鬼神说政治,这自然要比朝臣们千篇一律的奏议新鲜得多,所以高宗每回都被他说得频频点头,“深加允纳”(《旧唐书·明崇俨传》)。

明崇俨对政治的强烈兴趣引起了武后的关注。后来的日子,武后就经常密召明崇俨,让他暗中搞一些厌胜之术,俨然把他视为心腹。很快,明崇俨就成了武后手中的一枚棋子,被摆上了与太子对弈的棋盘。

能得到天后宠信,明崇俨深感三生有幸,自然愿意替天后效犬马之劳。

可他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棋局。他贸然入局的结果,最终不仅为他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而且由此引发了高宗末年性质最严重、规模最大的一起政治案件。

在武后的授意下,明崇俨开始刻意制造对太子李贤不利的政治言论。比如说什么“太子庸劣无德,不堪继承大统,只有英王(李显)相貌最似太宗”,又说“看来看去,还是相王(李旦)的相貌最为尊贵”云云,总之是一意挑拨太子与兄弟之间的关系,借此蛊惑人心,制造矛盾。

明崇俨在宫廷内外肆意散播这些言论,当然引起了太子李贤极大的愤怒。

一个靠旁门左道上位的江湖术士,居然敢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攻击当朝太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李贤知道,明崇俨之所以如此嚣张,无非是因为背后有天后撑腰。

一想起自己的身世之谜,再加上明崇俨的恶意攻击和公然挑衅,李贤的气真的是不打一处来——明崇俨,你别以为仗着天后撑腰就可以有恃无恐!老子明里是拿你没辙,可暗里还收拾不了你吗?

调露元年(公元679年)五月,东都洛阳爆发了轰动一时的“明崇俨被刺案”,深受高宗和天后宠信的术士明崇俨遇刺身亡。

当时,二圣与太子均在东都。武后对此案异常重视,立刻命人缉查凶手,几乎把洛阳翻了个底朝天,可最后还是一无所获。朝廷只好含糊其词地宣布明崇俨“为盗所杀”,然后追赠他为侍中,连带着赏给他儿子一个秘书郎的官职。

其实对于这个案件,武后心里是有数的。她知道,刺杀明崇俨的幕后真凶并不是什么江洋大盗,而很可能就是太子李贤!

可是,武后没有证据。

所以她只能等待。

她的铁锤和匕首早已准备好了。

她等待的,就是太子李贤自己露一个破绽——露一个致命的破绽!

调露二年(公元680年)八月,武后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

此前不久,东宫的谏官、司议郎韦承庆上书劝谏太子,劝他不要过度纵情声色、嬉戏宴游,应该“博览经书以广其德,屏退声色以抑其情”(《旧唐书·韦思谦传》)。

可令人遗憾的是,太子李贤却对此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

说起李贤的私生活,本来也没什么大问题。唐代享乐之风盛行,王公贵族的生活更是惯以飞鹰走马、嬉戏宴游为主题。李贤不是李弘,他从小并没有受到严格的储君教育,私生活自然要比太子放纵一些,这其实也无可厚非。更何况,李贤也并非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的才学修养在王公贵族中还是属于上乘的,否则也不会受到高宗的一再褒扬,更不可能拿出《后汉书注》这样的学术著作。

然而,尽管李贤的私生活基本没什么问题,可还是在某方面让人抓了小辫子。

那就是李贤的性取向。

虽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可李贤的性取向依然是男女通吃,极度宠爱一个叫赵道生的户奴,时常与他同床共寝、出双入对,而且赏赐极厚。谏官韦承庆所批评的“纵情声色”,主要就是针对此事。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古代贵族男子经常有这种断袖之风、龙阳之好,所以就算李贤有双性恋的倾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问题在于——现在的李贤不是普通贵族,而是堂堂帝国储君!既然是这样的身份,他当然不能随心所欲,而必须比别人更为检点。

贞观年间的太子李承乾就是因为宠幸娈童称心,才被矢志夺嫡的魏王泰抓住了把柄,一状告到了太宗那里,最终被废黜。可见有唐一朝,对这方面的要求还是比较严格的。如今李贤当上了太子,还一如既往地把亲密爱人赵道生带在身边,这不啻给自己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尤其是他现在正处于和天后激烈交锋的非常时期,就更应该爱惜自己的羽毛。

可李贤毕竟太年轻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在你死我亡的政治角斗场上,任何一个细微的破绽最终都有可能导致严重的政治后果!

如今他既然露出了这么大一个破绽,精明过人的武后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于是,武后不失时机地出手了。

李贤的末日就此降临。

抓住了李 贤“纵情声色”的把柄后,武后立刻命人对太子发出指控,旋即立案审查。武后亲自点名,命不久前刚刚升任宰相的中书侍郎薛元超、黄门侍郎裴炎,会同御史大夫高智周,组成三司合议庭,开始了对李贤的审查。

按照唐制,只有性质特别严重的大案要案,才需要由中书、门下两省长官会同御史大夫共同审理,现在武后搞出这么一个豪华阵容,摆明了就是要把这个普通的“风化案”整成大案,就像当初的长孙无忌硬是把一起“性骚扰案”弄成了震惊朝野的谋反案一样!

而此次的两位主审官——薛元超和裴炎,又恰恰是武后一手提拔上来的。这几年来,原本铁板一块的宰相班子已经有数人因病去世,武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于是破格提拔了几个低品级官员,总算在帝国的权力核心中楔入了自己的政治势力。

薛元超是初唐的著名文人,文品甚佳,但人品不怎么样,曾先后依附李义府和上官仪,但两次遭贬,属于比较典型的墙头草,如今得到武后的信任和器重,自然是感恩戴德、决意报效。还有裴炎,在拜相之前官秩仅为四品,能够青云直上也全拜武后所赐,这次主审太子案,正是他扬名立万、捞取政治资本的良机,所以他必然也要全力以赴。

由武后这两个一心想创造政绩的亲信来审案,李贤当然是在劫难逃了。

薛元超和裴炎首先从李贤的情人赵道生身上打开了突破口。有司把赵道生逮捕归案后,还没有动用大刑,赵道生就一五一十全招了,声称太子李贤唆使他刺杀了明崇俨。赵道生一招供,案件的性质突然就严重了,从毫不起眼的“风化案”变成了富有政治色彩的“教唆杀人案”。但是据此还不足以彻底整垮太子,于是主审官们再接再厉,又从东宫的马坊中搜出了几百副崭新锃亮的盔甲。至此,案件再度升级,从教唆杀人案又变成了谋反案。武后非常满意,马上为此案定调,宣称太子谋逆,其罪当诛!

武后已经把绞索套上了李贤的脖子,长年躲在深宫中养病的高宗才如梦初醒。他慌忙要求武后手下留情,宽宥太子的过失。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武后严词拒绝了天子的请求,说:“为人子怀逆谋,天地所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资治通鉴》卷二○二)

武后声色俱厉,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而高宗则只能低声下气,苦苦请求。最后的处理结果相对折中:太子贤免予一死,但废为庶人,押往长安幽禁;那几百副惹来滔天大祸的盔甲在洛水桥当众焚毁。一年后,李贤又被流放到了离京师两千多里的巴州(今四川巴中市),在那个边瘴之地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春秋。

李贤被废后,武后趁机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政治清洗。几位支持太子的宰相先后被罢黜,其他一些与太子友善的宗室亲王和朝臣也遭受株连,或贬谪或流放,被驱逐殆尽。而在此案中立下大功的两位主审官则在一年后再次荣升:裴炎升为侍中,薛元超升为中书令。

至此,一度与武后分庭抗礼、激烈争锋的太子贤被彻底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地,他在朝中的势力也被全部肃清。武后以她的心机和铁腕,又一次铲除了权力之路上的障碍,在天下人面前牢不可破地树立起了她的无上权威!

调露二年八月二十三日,亦即李贤被废的第二天,高宗和武后的第三子——英王李哲(原名李显)被立为太子,朝廷改元永隆,大赦天下。

有唐一朝,民间长期流传着一首政治歌谣,名为《黄瓜台辞》,相传为李贤所作: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如今,武后这个种瓜人已经亲手摘下了两条黄瓜,显然已是“再摘使瓜稀”了。

接下来,她还会“三摘”吗?

内忧外患的帝国

据说李贤在被废的不久之前,曾经谱写了一首曲子,名为《宝庆之曲》。有一天,李贤命乐工在太清观演奏此曲,被一个叫李嗣贞的始平县令偶然听见。李嗣贞是善解音律之人,当他静静地听完曲子后,脸上忽然浮出一层浓重的忧虑之色。他对身边的那些道士说:“此乐宫商不和,君臣相阻之征也;角徵失位,父子不协之兆也。杀声既多,哀调又苦,若国家无事,太子受其咎矣!”

数月之后,太子李贤果然被废为庶人。

没有人会想到,李嗣贞的几句感叹竟然成了如此准确的预言。后来高宗听说此事,感念李嗣贞的忧国之心,就将他擢升为太常丞。

不久后,李嗣贞又发出了一番感叹。

也可以说,他又作出了一个预言。

当然,这一次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而是在私下里对密友做了透露。因为这则预言实在是太大了——它不但涉及天皇、天后、李唐皇室,而且涉及整个帝国的未来!

李嗣贞说:“祸犹未已!主不亲庶务,事无巨细,决于中宫,将权与人,收之不易。宗室虽众,皆在散位;居中制外,其势不敌。我恐诸王藩翰,皆为中宫所蹂践矣……我见患难之作,不复久矣!”(《唐会要·论乐》)

祸乱尚未结束!皇上不理政务,事无巨细皆决于中宫,把权力交付给别人,要收回来又谈何容易。李唐的宗室亲王虽多,但都分散在外;中宫居中制外,其势无人能敌。我担心李唐诸王,都不免被中宫所蹂躏啊!……我预感到帝国的危难,不久就会来临!

不管李嗣贞是否曾作过如此可怕的预言,如今大唐帝国的政治局面确实令人忧虑:大唐天子重病缠身,大权旁落;帝国储君一再罹祸,死的死,废的废;而中宫的主人——天后,则一手掌握了恩威刑赏、生杀予夺的大权!如此阴阳颠倒、上下违和,又怎么能不让有识之士忧心忡忡呢?

无独有偶。就在李哲继任太子的第二年,亦即开耀元年(公元681年)三月,高宗李治让老臣刘仁轨陪他到一座新建的宫殿参观。此殿名为镜殿,顾名思义,就是相关的负责官员为了讨天子欢心,别出心裁地在宫殿四壁装饰了许多光可鉴人的铜镜。

可想而知,这样一座宫殿必定是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

然而,就在高宗带着大臣们刚刚进入殿中的时候,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宰相刘仁轨忽然吓得面无人色,拔腿就往外跑。高宗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赶紧叫住他,问他怎么回事。

刘仁轨当场作出了回答,可他的回答却更让人感到意外。他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臣适才发现,四壁有数位天子,这是非常可怕的不祥之兆!”

很显然,刘仁轨纯粹是在借题发挥。

他老人家出将入相,在官场和沙场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又岂能让区区几面镜子吓倒?假如不是心中郁结了太多的困惑和忧虑,他绝不会如此故作惊人之语。

对此,高宗李治当然也是心领神会。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刘仁轨的良苦用心,也比任何人都更能听懂刘仁轨的弦外之音。

可是,听懂了又能怎么样?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武后当权的政治现实,是事出有因、由来已久的,又岂是高宗想改变就能改变的?如果高宗不是一直被病魔所困扰,如果他的病情能够好转,那一切自然就另当别论了。只可惜,历史没有如果,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如果。

参观镜殿的当天,高宗立刻命主管官员拆掉了那些充满“不祥之兆”的镜子。

镜子当然是可以说拆就拆的,可帝国政治中潜伏的危机和隐患,又岂是这么容易就可以消除的?

这些年来,除了帝国的内政让人异常担忧之外,在国际政治,尤其是对外军事方面,大唐帝国也遭遇了自开国以来最惨重的失败和最严重的挫折。

对帝国最具有威胁性的挑战首

先来自日益强大的吐蕃王朝。自从咸亨元年(公元670年)薛仁贵惨败于大非川之后,帝国与吐蕃的交锋就败多胜少了。仪凤三年(公元678年),李敬玄的十八万唐军又被吐蕃国相论钦陵大败于青海湖,工部尚书兼左卫大将军刘审礼被俘。眼看唐军又将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所幸勇将黑齿常之率敢死队夜袭敌营,迫使吐蕃军队败退,李敬玄才得以带领残部逃回鄯州。

此后,虽有新近成长起来的优秀将领黑齿常之、娄师德等人守御边境,使吐蕃有所顾忌,数年不敢犯边,但唐军也始终只能采取守势,根本没有力量对吐蕃发动反攻。

吐蕃的悍然崛起本来就已经让高宗君臣感到焦头烂额了,而朝鲜半岛的形势同样不让人省心。从咸亨年间(公元670—674年)起,高丽的旧势力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叛乱,虽然屡屡被唐将高侃击败,但由于新罗一直在全力支持高丽的反叛势力,唐军始终无法将高丽彻底荡平。此后新罗又出兵占领了百济故地,大有称霸朝鲜半岛之势。

上元元年(公元674年)正月,高宗终于忍无可忍,命老将刘仁轨再度挂帅,以卫尉卿李弼、靺鞨族将领李谨行为副帅,发兵征讨新罗;与此同时,高宗又下诏削除了新罗国王金法敏的封号和官爵,封他的弟弟,其时正在唐朝任职的金仁问为新罗的新国王,让他即日归国赴任。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二月,刘仁轨亲率主力在七重城大破新罗军队,同时又命李谨行率靺鞨部众在新罗南部海岸登陆,横扫驻扎在这一带的新罗守军,斩获甚众。稍后,高宗考虑到刘仁轨年事已高,不宜长久在外征战,遂召他回国,然后任命靺鞨勇将李谨行为安东镇抚大使,让他进驻新罗的买肖城,摆出与新罗打持久战的架势。

新罗国王金法敏不甘心失败,一连对李谨行发动了三次反攻,试图夺回买肖城,拔掉唐军插在他心窝上的这枚钉子。不料,新罗军队的三次进攻皆被李谨行挫败。金法敏发现自己在军事上已经无牌可打,只好转而打起了政治牌,当即遣使向唐朝入贡,并口口声声向高宗谢罪。

唐帝国这些年一直疲于应付吐蕃,本来就不希望两线作战,所以高宗马上趁这个机会就坡下驴,赦免了金法敏,并恢复了他的封号和官爵。此时金仁问刚刚走到半道,朝廷忙不迭地将他召了回去,并把他原来的爵位“临海郡公”还给了他。可惜金仁问才做了几天国王梦,就稀里糊涂地被打回了原形。

新罗既然已经谢罪,唐军便主动撤出了朝鲜半岛。可高宗君臣断然没有想到,唐军一走,金法敏便故态复萌,马上又开始了对高丽和百济的蚕食,成心要跟大唐打一场“敌进我退、敌退我扰”的疲劳战。

面对朝鲜半岛如此风云变幻、反复无常的形势,高宗君臣到最后确实也有些疲惫和无奈之感。仪凤二年(公元677年)二月,高宗不得不改变战略:一方面收缩战线,把安东都护府从朝鲜半岛的平壤撤至辽东的新城(今辽宁抚顺市北);另一方面,任命原高丽国王高藏为辽东都督,封爵朝鲜王,任命原百济太子扶余隆为熊津都督,封爵带方王,让他们回国安抚旧众。

高宗此举,名义上是让他们复国,实际目的是要在朝鲜半岛建立亲唐政权,以此遏制新罗。这与当年太宗让阿史那思摩返回漠南重建东突厥以遏制薛延陀的战略,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然而,太宗当年的计划失败了,如今高宗的这个举措会成功吗?

很遗憾,结果也是失败。

问题首先出在高藏身上。

九年前,高藏作为一个屈辱的亡国之君来到唐朝,虽然备受优待,甚至被高宗授予工部尚书的要职,但是亡国之痛一天也没有从他的心头消失。就算现在高宗给了他“朝鲜王”的封号,并在名义上让他复国,可高藏很清楚,在大唐的扶植下重建起来的高丽当然不可能是原来的高丽,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傀儡政权。而高藏在亡国之前已经做了太长时间的傀儡,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做傀儡!

一回到辽东,高藏便暗中与靺鞨人联络,企图与他们联手反叛大唐。可是高藏刚开始筹划,安插在他身边的朝廷耳目便察觉了他的阴谋,当即向朝廷密报。于是高藏很快就被召回,随即流放邛州,最后死于贬所。

随着高藏的贬死,高丽的复国行动随之搁浅。新罗趁势向北扩张,出兵占据了高丽的旧都平壤。由于当时百济荒残,扶余隆暂时寓居在辽东,一见新罗势强,当然不敢回国,所谓的重建就更是无从谈起了。

至此,高丽、百济的复国计划彻底泡汤,高宗的新战略宣告失败。

没有人会料到,大唐帝国在朝鲜半岛上的多年经略,到头来只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而当初一直在扮演弱势群体的那个可怜兮兮的新罗,却成了笑到最后的唯一赢家!

新罗占据了百济故地和原高丽部分领土后,继而统一了朝鲜半岛大同江以南的所有地区,从此国势蒸蒸日上,进入了其历史上最鼎盛的一个时期。

新罗的背信弃义和以怨报德让高宗李治怒不可遏。

仪凤三年(公元678年),高宗宣布,准备再度发兵征讨新罗。当时正卧病在家的宰相张文瓘闻讯,连忙抱病入宫进行劝谏:“今吐蕃为寇,方发兵西讨;新罗虽云不顺,未尝犯边,若又东征,臣恐公私不堪其弊。”(《资治通鉴》卷二○二)

张文瓘的谏言正反映了当时朝野上下的普遍忧虑——多年征战的唐帝国已经没有那份雄厚的国力,可以在东、西两线同时打赢战争了!

这样的担忧高宗又何尝没有?

只是新罗实在是太操蛋了,不杀一杀它的嚣张气焰,高宗绝对吞不下这口恶气!

然而,来自吐蕃的巨大威胁又让人不敢忽视。

怎么办?

就在高宗万分踌躇、左右为难的时候,西部边境传来了李敬玄十八万唐军惨败的消息,高宗的一颗心顿时跌入了谷底,东征新罗的计划就此搁浅。

紧接着在第二年,即调露元年(公元679年),北方边境又爆发了严重的危机。这个危机不仅迫使高宗彻底放弃了东征高丽的计划,而且在今后的几年里,令原本已经不堪重负的大唐帝国陷入了更深的战争泥潭之中。

这个来自北方的危机就是东突厥的复国运动。

平定突厥叛乱

在历史上,东突厥一直是中原王朝最强劲的对手。在贞观四年(公元630年)李靖平定东突厥之前,它也是唐帝国最大的心腹之患。自从其覆灭之后,大唐帝国的北疆基本上就平静了,除了突厥余部车鼻可汗在贞观末年发动过一次小小的叛乱之外,东突厥的降众大多数时候都还算老实。但是这些年来,眼见唐帝国在吐蕃的打击下连遭惨败,国力大不如前,沉寂了将近半个世纪的突厥人终于坐不住了。

调露元年十月,单于大都护府辖下的阿史德家族率先揭起了反旗。

阿史德家族分为两部:一部由阿史德温傅统领,一部由阿史德奉职统领。两部同时起兵,拥立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随后,原东突厥境内的二十四州酋长也纷纷起兵响应,一时间,叛乱部众多达数十万人。

消息传来,朝廷大为震惊,高宗急命单于大都护府长史萧嗣业率部平叛。一开始,平叛战役进展顺利,所以萧嗣业就起了轻敌之心。其时正逢天降大雪,唐军更无戒备,突厥叛军遂对唐军发动夜袭。萧嗣业猝不及防,狼狈拔营而走,唐军大溃,被俘和阵亡者不计其数。随后,萧嗣业因战败之罪被流放桂州,两名副帅也均被革职。

此次惨败令高宗又惊又怒。他意识到,如果不慎重选择一位真正具有才干的统帅,势必无法扑灭东突厥的叛乱。

十一月,高宗经过慎重考虑,终于锁定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他,就是初唐历史上最杰出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之一——裴行俭。

裴行俭是绛州闻喜县人,父亲裴仁基是隋朝将领,曾任河南讨捕使,后来归附李密、王世充,武德初年曾密谋归唐,因事泄被王世充所杀,武德中期被追赠为原州都督。裴行俭幼年时以父荫入弘文馆就读,于贞观中期参加科举考试,考中明经科,开始进入仕途,任左屯卫仓曹参军。当时,他的顶头上司恰好是左屯卫中郎将苏定方。苏定方对他颇有好感,于是“尽以用兵奇术授行俭”(《旧唐书·裴行俭传》)。

永徽年间,裴行俭经过六次升迁,当上了长安令一职,但紧接着就遭遇了他仕途上最大的一次挫折。永徽六年(公元655年),裴行俭因反对高宗立武昭仪为皇后,被逐出长安,贬至西域,任西州都督府长史。可是,仕途挫折并没有磨掉裴行俭的锐气,反而磨炼了他的意志,激发了他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此后十年间,裴行俭在西域边陲多有建树,遂于麟德二年(公元665年)升任安西大都护。

几年后,政绩卓著的裴行俭又被调回朝中担任吏部侍郎。在此任上,裴行俭再次展现出非凡的政治才华,创造了著名的诠注法,作为官吏选拔和升降的标准。所谓诠注法,就是在选拔官吏的时候从身、言、书、判四个方面进行考察:身,要求体貌丰伟;言,要求言辞辩正;书,要求楷法遒美;判,要求文理优长。先观其书、判,再察以身、言,最后再注明其有何特长,以此标准来任命官吏。

由于此法具有一定的客观性和可量化性,在当时算是比较先进的制度,因此一经颁行,就在唐朝成为定制。

除了在军事上和政治上具有过人的才华之外,裴行俭也是初唐历史上著名的书法家,尤工草书,与当时的禇遂良、虞世南等大家齐名。裴行俭曾不无得意地对人说:“褚遂良写字时,一定要用上好的笔墨;不择笔墨而能写出一手好字的,大约就只有我和虞世南了。”

调露元年五月,也就是在东突厥的阿史德家族发动叛乱的半年之前,西突厥的贵族阿史那都支就已暗中联合吐蕃,侵逼安西,并密谋重建西突厥。情报传回长安后,朝臣们纷纷建议出兵讨伐。由于当时李敬玄、刘审礼刚刚败于吐蕃,帝国元气未复,不宜再出动大军西征,因此裴行俭力排众议,向高宗提出了一个智取西突厥之策。

在取得高宗的同意后,裴行俭率副将王方翼,以护送波斯王子泥涅师归国为名,向西突厥进发,在途经阿史那都支的驻地时,趁其不备将其生擒,从而兵不血刃地平定了西突厥的叛乱。

裴行俭的智慧和胆识顿时赢得了朝野上下的交口赞誉,同时也让高宗大为叹服。

正因为裴行俭在政治、军事等多方面的能力都相当突出,并且拥有极为丰富的经验,所以高宗此次才会亲自点名,让他担任北征军的统帅。

这一年,裴行俭已经年逾六旬。

出征之前,高宗专门设宴为裴行俭饯行,对他说:“卿有文武兼资,今授卿二职。”(《资治通鉴》卷二○二)随即任命裴行俭为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由于当时的左卫大将军由英王李哲挂名,因而裴行俭实际上就成了京师宿卫部队和出征野战部队的最高军事统帅。于此足见高宗对他的倚重和信任,也足以表明此时的裴行俭已经成为大唐帝国数一数二的名将。

调露元年年底,帝国的北征军集结完毕,由主帅裴行俭亲率十八万主力,另以丰州都督程务挺为西路军,以幽州都督李文暕为东路军,两路皆受裴行俭节制,兵分三路直取东突厥。

为了一举平定东突厥的叛乱,唐帝国此次一共出动了三十多万大军,其动员兵力之多,为高宗登基以来所仅见。

永隆元年(公元680年)春,北征军进抵朔川(今山西朔州市境内),与东突厥的前锋部队已经近在咫尺。由于在此次北征之前,东突厥叛军曾成功偷袭萧嗣业的运粮队,因此裴行俭料定,此次突厥人一定还会故伎重施。于是他将计就计,挑选了一些老弱残兵伪装成运粮部队,负责押送三百辆粮车,同时在每辆车中隐藏五名勇士,一律装备劲弓和长柄大刀,专等突厥人上钩。

果不其然,唐军的“运粮队”刚出发不久,东突厥的偷袭部队便呼啸而至。按原定计划,那些押送粮草的老弱残兵立刻一哄而散。突厥人抢了粮车后,毫无戒备,纷纷下马饮水。就在此时,埋伏在粮秣车中的唐军勇士突然冲杀出来,东突厥军猝不及防,顷刻间便都成了唐军的刀下之鬼。

首战告捷之后,唐军主力迅速北上,于三月进抵黑山(今内蒙古包头市北),在此与东突厥叛军的主力展开决战,一战便将其击败,生擒叛军首脑之一阿史德奉职。

经此一役,东突厥叛军元气大伤,军心开始动摇,当初参加叛乱的二十四个部落个个心怀鬼胎,都想要自我保全。可汗麾下的几个部落酋长经过密商,最后干脆刺杀了新立可汗阿史那泥熟匐,砍下他的首级投降了唐军。

其余部众不敢再与唐军交锋,随后便在阿史德温傅的率领下仓皇退守狼山(阴山)。

北征军的东、西两路尚未出击,裴行俭的中路主力就已基本平定了叛乱。捷报传至长安,高宗大喜过望,即命户部尚书崔知悌到前线去慰劳官兵,并处理善后事宜,同时命裴行俭班师回朝。

高宗之所以急着把大军调回,目的是要应付日趋紧张的吐蕃战事。

这一年,吐蕃攻陷大唐西南的军事重镇安戎城(今四川理县西),致使西洱诸胡(今云南洱海湖一带)全部投降吐蕃。随后,吐蕃完全占据了羊同(今西藏西北部)、党项(今四川西北部)以及诸羌的地盘,向东威胁大唐西部的凉州(今甘肃武威市)、松州(今四川松潘县)、茂州(今四川茂县)、巂州(今四川西昌市),南部边境与天竺接壤,西陷安西四镇,北抵东突厥,疆域纵横万余里,其势力空前强大,如日中天。

裴行俭班师时,无论是高宗本人,还是朝中的大臣们,几乎都认定东突厥的叛乱已经平息。

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东突厥残部并未放弃复国的念头。

很快,他们就将卷土重来。

斩草而不除根的结果,就是给对手以喘息之机,并且让对手变得比原来更加强大!

永隆二年(公元681年)正月,东突厥的一个酋长阿史那伏念又在部众的拥戴下自立为可汗,随后又与叛乱首谋阿史德温傅联手,重新纠集了叛乱各部,于是声势复振。

裴行俭再度临危受命,率右武卫将军曹怀舜、幽州都督李文暕,第二次踏上了北征之路。

三月,唐军前锋曹怀舜部刚刚越过边界,就得到一个来源不明的情报,说阿史那伏念和阿史德温傅正在阴山北面的黑沙巡视,随从骑兵不足二十人。曹怀舜为了抢一个头功,当即亲率一支精锐骑兵直扑黑沙。可到了目的地后,不要说突厥可汗,连一个鬼影都没见着。曹怀舜大为沮丧,只好往回撤。

当人困马乏的曹怀舜部撤至长城北面时,突遇阿史德温傅。双方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遭遇战,随即各自引兵而去。此时,唐军的第二梯队李文暕、副将刘敬同也已率部越过长城,与曹怀舜会师于横水。就在这时候,阿史那伏念的主力突然出现,而阿史德温傅也迅速折返,与阿史那伏念合兵一处,将唐军团团包围。

由于曹怀舜此前误信假情报,导致部队长途奔袭,消耗了大量体力,此刻又是仓促迎战,战斗力明显不如突厥人。所以曹怀舜不敢恋战,只好和李文暕部一起结成方阵,且战且退。

突厥人紧紧咬住唐军,整整追击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趁着一次刮顺风的机会,阿史那伏念命令部队发起总攻。唐军的方阵被冲乱,曹怀舜等人一见大事不妙,赶紧扔下部队,拍马便逃。指挥官一跑,士兵们更是争相逃窜,大军当即崩溃,被杀者不计其数。

后来曹怀舜又担心跑不出突厥人的包围圈,为了保住性命,只好收拾金帛前去贿赂阿史那伏念,请求议和。阿史那伏念也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主,他见金帛的数量不少,便欣然与曹怀舜议和,杀牛盟誓,然后引兵北还。

曹怀舜虽保住一命,但是回国之后,还是遭到了革职流放的处罚。

横水之战的失败,显然是因为唐军中了突厥人的圈套。

首先,突厥人抛出假情报,目的就是要诱使曹怀舜长途奔袭,消耗体力;其次,阿史德温傅与曹怀舜略微交手便主动撤离战场,明显是为了试探唐军的战斗力;最后,唐军二部刚一会师,突厥主力就突然出现,更加说明阿史那伏念实际上一直在盯着曹怀舜,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想等李文暕过来,然后把这两支部队一块儿吃掉。

总之,突厥人事先已设计好了一切,然后才把唐军一步一步引上了歧途。

要命的是,唐军的前锋指挥官曹怀舜偏偏又是一个既贪功又怕死的草包,所以才会自始至终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最终让突厥人的阴谋得逞。

那么,当北征军的前锋被突厥人玩弄于股掌并围歼于横水的时候,主帅裴行俭在干什么呢?

值得庆幸的是,裴行俭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并没有把胜利的赌注全部押在前锋曹怀舜和李文暕身上,而是暗中打出了一张绝妙的好牌:就在前锋二部刚刚出发时,裴行俭便已派遣裨将何迦密、右领军中郎将程务挺,各率一支精锐骑兵分路出击,目标直指阿史那伏念的老巢——金牙山。

由于阿史那伏念为了一举吃掉唐军的前锋二部,早已把主力全都拉了出去,因此留守金牙山的兵力十分薄弱,根本不是唐军的对手,很快便被击垮。阿史那伏念的妻儿皆被唐军俘虏,辎重粮草也尽数落入唐军之手。

阿史那伏念绝对没有料到——就在他自以为得计地斩断唐军手臂的同时,裴行俭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端掉了他的老巢。

一来一去,阿史那伏念显然是亏大了!

老巢被洗劫一空,后勤补给出现了严重困难,阿史那伏念只好率部撤进了大漠深处。

虽然裴行俭策划的奇袭行动大获全胜,但横水之败毕竟也给唐军造成了重创,所以裴行俭不得不把军队暂时拉回代州(今山西代县)休整。

然而,休整期间的裴行俭并不是无所事事,而是在酝酿一个新的更大的计划。

他的目标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接下来的日子,裴行俭频频派出间谍,对突厥人实施了一系列的反间计。渐渐地,阿史那伏念和阿史德温傅开始互相猜疑。此前阿史那伏念因贪图金帛与唐军议和,放走了曹怀舜等人,阿史德温傅已经对他非常不满,背后大骂他“竖子不可与谋”,所以阿史那伏念时刻担心阿史德温傅会对他下黑手。此外,他的妻子儿女现在都在唐军手里,阿史那伏念自然也要考虑他们的安危。

在多种不安的折磨下,阿史那伏念最后终于动了降唐的念头,于是派密使去晋见裴行俭,表示可以逮捕阿史德温傅,然后归降唐军。唯一的条件是——必须保证他和妻儿的生命安全。

这个条件并不过分,裴行俭当即满口答应。

尽管与裴行俭暗中达成了协议,可阿史那伏念还是有些举棋不定。毕竟裴行俭的唐军主力现在与他远隔千里,短时间内根本就打不过来。所以阿史那伏念还是心存一丝侥幸,不想轻易放弃可汗的位子。

对于阿史那伏念这点花花肠子,裴行俭其实心知肚明。

他知道,不使出撒手锏,阿史那伏念绝不会轻易就范。

可是,如何使用撒手锏呢?阿史那伏念不是早已退至大漠深处了吗?此刻裴行俭的主力又驻扎在代州,双方远隔千里大漠,岂不是鞭长莫及?

其实,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

因为,早在阿史那伏念率部北撤的时候,裴行俭就已派遣程务挺和张虔勖,就近调集单于都护府的府兵,从背后悄悄跟上了他。所以,此刻唐军并非与阿史那伏念远隔千里,而是隐藏在他的大营附近,随时等待着裴行俭的下一步指令。

这一招,阿史那伏念当然是打死也想不到的。

而裴行俭之所以没有命令这支追兵发动进攻,就是想通过实施反间计,加上手中的人质筹码,迫使阿史那伏念投降,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随后,刘敬同和程务挺接到了裴行俭的指令,随即逼近阿史那伏念的牙帐。阿史那伏念一直以为唐军不会这么快越过大漠,所以根本没什么戒备。直到唐军突然出现,阿史那伏念才如梦初醒。他万般无奈,只好设计逮捕了阿史德温傅,然后带着各部酋长及其部众,前往裴行俭的大营投降。

至此,东突厥的第二次叛乱宣告平定。

在这个世界上,凭借勇悍和武力取胜的名将常有,而善于用智慧和谋略克敌的名将则不常有。

裴行俭显然属于后者。

通过这场平叛战争,裴行俭再次向世人展现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杰出军事才华,同时也用生动的战例诠释了孙子的那句名言:“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永隆二年九月末,裴行俭班师凯旋,向朝廷献俘。三天后,朝廷为庆祝此次大捷,改元开耀。

然而,就在改元的次日,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高宗忽然下令,将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等五十四名东突厥战俘全部押赴长安闹市斩首。

听到这个消息时,裴行俭目瞪口呆。

裴行俭此前曾答应过阿史那伏念,一旦归降就保住他的性命。如今朝廷却背信弃义、公然杀降,这不是令天下人齿冷心寒吗?

更何况,自从贞观初年以来,唐军几乎每一次出征都会带回来一大批高级战俘,而这些人基本上都会被朝廷赦免,并且被授予官爵。最典型的当属贞观四年平定东突厥那一次,自颉利可汗以下,东突厥的所有战俘和降将一律受到了大唐的优待,在朝中官居五品以上者共有一百余人,占到朝廷高阶官员的一半。

贞观时代,唐帝国之所以能够在对外战争中所向披靡、百战百胜,并且赢得周边四夷的尊敬和拥戴,主要就是归功于唐太宗李� ��民所制定的这种怀柔政策。高宗执政前期,朝廷也一直在奉行这种深得人心的宽大政策,所以才能维持帝国在外交和军事上的强势地位。可为什么这一次,高宗竟然会一反常态、大开杀戒呢?

裴行俭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他才知道,高宗之所以一反常态,原因是宰相裴炎对他进了谗言。

裴炎是这么对高宗说的:“此次大捷并不是裴行俭的功劳,而是副将程务挺和张虔勖北上进逼阿史那伏念,加上漠北的回纥人向南压迫,阿史那伏念走投无路,这才投降,并不是裴行俭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就在裴炎的这几句话中,裴行俭平定东突厥的功劳被一笔勾销。

那么,裴炎为什么要跟裴行俭过不去呢?

原因很简单——此时的裴炎并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另外一个人。

谁?

武后。

众所周知,从咸亨年间开始,武后就一直试图与宰相分权,并且处心积虑地向宰相班子渗透自己的势力,像裴炎、薛元超等人就是她一手提拔的。可这些年来,武后的老政敌裴行俭却成了满朝文武中风头最健的人,无论是经略西域、整顿边务、改革吏治还是出征突厥,每一次出手都令人刮目,每一回表现都可圈可点,论其资历、功勋和声望,已经完全具备了拜相的资格,随时有可能入相。

对此,武后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一旦裴行俭拜相,肯定会成为她权力之路上的最大障碍。所以她必须未雨绸缪,尽一切可能对他进行打压!

裴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面的。而高宗未经调查,便听信了裴炎的一面之词,认为阿史那伏念并非真心归降,于是断然下达杀降的命令。可怜阿史那伏念这五十多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了大唐高层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他们被斩的那一天,裴行俭仰天长叹:“浑、浚争功,古今所耻。但恐杀降,无复来者。”(《资治通鉴》卷二○二)

裴行俭的意思是:他不会像小肚鸡肠的王浑那样与自己的部下争功,所以,无论此次大捷的功劳算在谁的头上,他都不会在乎。他唯一担心的只是——大唐如果开了杀降的先例,日后恐怕就无人敢来归附了。

经过这件事,裴行俭颇有些心灰意冷,从此称疾不出,主动淡出了政坛。

就像裴行俭所担心的那样,杀降必然会导致严重的后果。第二年,亦即永淳元年(公元682年)春,这种恶果就初步显现出来了——西突厥的一个酋长阿史那车薄率十姓部落发动了叛乱。

危急时刻,高宗再次想起了裴行俭,慌忙任命他为西征军统帅,准备让他率领右金吾将军阎怀旦等人,分兵征讨西突厥。

然而,就在大军即将出征的前夕,一代名将裴行俭就因病去世了,终年六十四岁。

裴行俭的去世,对战事方殷、外患频仍的大唐帝国来说,无疑是一个莫大的损失。平定西突厥的重任,就此落到了裴行俭先前培养起来的一位重要将领、时任安西都护的王方翼身上。

阿史那车薄起兵之后,首先进攻弓月城(今新疆霍城县),王方翼立刻率部驰援,在伊丽水(伊犁河)大破西突厥叛军,斩首千余级。稍后,西突厥的三姓咽面部落(位于今哈萨克斯坦巴尔喀什湖东)又与阿史那车薄联手,叛军的势力顿时更加强大。

不久,王方翼率部与西突厥联军在热海(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展开了一场大型会战。在激烈的交战中,一支流箭射穿了王方翼的手臂,王方翼用佩刀砍下箭杆,继续与敌人激战,连左右亲兵都不知道他已负伤。

经过热海会战,阿史那车薄充分领教了王方翼的厉害,知道自己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于是想出一计:当时王方翼麾下有一部分外族士兵,阿史那车薄就暗中派人与他们联络,唆使他们发动兵变,生擒王方翼。

可是,阿史那车薄的小动作并没有瞒过王方翼的眼睛。他随后便以召开军事会议为名,把企图发动兵变的那些头目都召集起来,然后又谎称要赏赐财物,让念到名字的人到帐外去领赏。这些人根本没意识到其中有诈,当即兴高采烈地排队出去领赏。而王方翼早已命刀斧手准备在帐外,出来一个就干掉一个,一共杀了七十余人。在动手的过程中,王方翼还命人在一旁敲锣打鼓,以防参与叛乱的士兵听见动静。所以,直到所有头目都被送进了鬼门关,这些士兵还是毫无察觉。等他们最后明白过来时,已经全部成了俘虏。

肃清内部之敌后,王方翼随即兵分数路,对阿史那车薄和咽面部落发起了总攻。此时阿史那车薄正在信心满满地等待着王方翼被俘的消息,所以完全放松了警惕,被唐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军队迅速崩溃。这最后一战,唐军基本上将西突厥联军悉数歼灭,仅生擒的叛军酋长就多达三百余人。

这场来势汹涌的叛乱就这么被王方翼平定了。

当时因为裴行俭病逝,朝廷重新任命阎怀旦为主帅,准备让他率领西征军去平定叛乱。可阎怀旦尚未出发,王方翼的捷报便已传回了长安。

高宗大喜过望,旋即征召王方翼入朝。许多人都认为,王方翼此次入朝,肯定是去接受嘉奖和封赏的。

可令人遗憾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接见王方翼的时候,高宗发现他的衣服上渗出了血迹,连忙问他原因。王方翼解开衣襟,露出手臂上的箭伤,据实禀告了热海苦战的经过。

高宗看着那个流血的伤口,不住地叹息。

然而,高宗也只能叹息而已。

因为王方翼是被废的王皇后的族兄,一直深受武后嫉恨。碍着这层关系,高宗当然不敢为王方翼论功行赏,更不敢予以重用。

就这样,为帝国立下赫赫战功的王方翼千里迢迢地回到长安,除了听到天子的几声叹息之外,什么都没有得到。

王方翼的故事告诉我们——在注重裙带关系的社会,决定一个人是否能够飞黄腾达的最首要因素,往往是他的社会关系和家庭出身,其次才是能力和业绩,总有一种让你很无奈又很无力的东西,会始终凌驾于你的“专业能力”之上!

永淳元年四月,西突厥的二次叛乱刚刚平息;十月,东突厥的第三次叛乱旋即爆发。

这就叫此起彼伏、前仆后继,这就叫按下了葫芦又起了瓢。

这次叛乱是由东突厥残部的一个酋长阿史那骨咄禄和阿史德元珍发动的,他们召集残部,占据了黑沙城(阴山北麓);随后一边进攻北面的铁勒九姓,抄掠了大量牛羊,一边向南入寇并州、岚州等地,砍杀了岚州(今山西岚县)刺史王德茂。随着叛军势力的逐渐强盛,各部落纷纷归附,阿史那骨咄禄遂自立为可汗。

面对一波比一波更为凶猛的反叛浪潮,唐高宗肯定会思考这么一个问题——突厥人为什么会对叛乱如此情有独钟呢?

论主观原因,这固然是出于他们的复国信念和那些叛乱头目的权力野心,可要论客观原因,却显然与高宗上次的杀降密切相关。

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高宗会不会为当初草率而错误的行为感到后悔呢?

不过就算后悔也没有用了,因为一切已经成为事实。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赶紧物色一位合格的将领,北上抵御东突厥。

可是,突厥人的克星裴行俭已经不在了,如今要派谁去,才能镇得住穷凶极恶的突厥人呢?

高宗思前想后,最后终于决定起用一位老将。

薛仁贵。

自从大非川惨败之后,名将薛仁贵就落入了他人生的低谷。虽说后来曾经被短暂地起用过一次,去征讨高丽叛乱,但是回朝后他不知因为犯了什么事,就再度被罢职免官,流放象州。几年后他遇赦回京,不过已经是一个无官无职的庶民。

现在薛仁贵终于二次复出,被高宗任命为右领军卫将军兼检校代州都督。

可是,这一年薛仁贵已经七十高龄了。

当年雄姿英发、勇冠三军的青壮派,如今已是两鬓斑白、名副其实的老将军了。古稀之年的薛仁贵,还能挑起捍卫帝国边塞的重任吗?还能创造出“三箭定天山”那样辉煌的业绩吗?

薛仁贵就任代州(今山西代县)都督后,很快就接到一则战报,说叛军的二号人物阿史德元珍正在云州(今山西大同市)一带出没。薛仁贵随即率部出发,很快就在云州附近与东突厥军队正面遭遇。

听说大唐名将薛仁贵来了,阿史德元珍不禁将信将疑。为了弄清真相,他便亲自跑到阵前向唐军喊话,问对方大将是谁。薛仁贵报上自己的名号。阿史德元珍还是不信,大声说:“听说薛仁贵被流放象州,已经死了好久了,你少拿他的名号来唬人!”

薛仁贵哈哈大笑,当即摘下头盔,让对方看个清楚。阿史德元珍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没错,眼前这个须发皆白却依然威风凛凛的老将军,正是名震天下的传奇英雄薛仁贵!

阿史德元珍来不及多想,赶紧和他的随从们一起下马,毕恭毕敬地向薛仁贵行礼。随后,可能是出于内心的敬畏,阿史德元珍率部稍稍后撤了一段距离。

双方还没有开打,突厥人在气势上就已经输了。

薛仁贵则抓住战机,果断下令军队出击。突厥人无心恋战,当即四散奔逃。唐军就此大破东突厥军队,斩首万余级,俘获了两万余人,还有驼马牛羊三万余头。

经此一战,老将薛仁贵的威名再度远播塞北,令突厥人闻风丧胆。史称突厥人“闻仁贵复起为将,素惮其名,皆奔散,不敢当之”(《旧唐书·薛仁贵传》)。

刚刚自立为可汗的阿史那骨咄禄更是暗暗叫苦——有了这个战神一样的人物镇守唐帝国的北大门,自己还能捞得着半点便宜吗?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云州之战刚刚结束不久,薛仁贵便卧病不起了。

云州大捷就此成为名将薛仁贵一生中最后的辉煌。

这一年年底,薛仁贵紧继裴行俭之后,在代州都督任上溘然长逝,终年七十岁。

两颗将星的相继陨落,不仅对于危机中的大唐帝国是一个重大打击,而且宣告了一个辉煌时代的终结。从此,唐帝国在军事上就告别了天可汗时代的巅峰,开始步入一个漫长的衰退期。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的唐玄宗时代,帝国才重新拾起往日的辉煌。

当薛仁贵去世的消息传到塞外,突厥人顿时欣喜若狂。

没有了薛仁贵,唐帝国的北部边防在突厥人的眼中就形同虚设了。

永淳二年(公元683年),东突厥军队开始从各个方向对大唐帝国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猛烈进攻。

二月,突厥大军进攻定州(今河北定州市)、妫州(今河北怀来县)。

三月,骨咄禄可汗与阿史德元珍大举围攻位于云中(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的单于都护府,都护府司马张行师率部迎战,被突厥人斩杀。

五月,骨咄禄可汗进攻蔚州(今山西灵丘县),蔚州刺史李思俭兵败被杀;丰州(今内蒙古五原县)都督崔智辩率军在朝那山(今内蒙古固阳县东)截击突厥军队,遭遇惨败,崔智辩被俘。

六月,东突厥军队又攻掠岚州(今山西岚县)……

仿佛一夜之间,突厥人就回到了全盛时期——始毕可汗的时代。

在唐帝国广袤而绵长的北部边境线上,他们的骑兵纵横驰骋、呼啸来去,刮起了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的战争旋风。

东突厥的崛起速度之快、来势之凶猛,令大唐君臣和朝野上下大为震惊。

虽然此时骨咄禄的势力范围还没有扩大到突厥全境,但是,从他自立为可汗的那一天起,东突厥的全新时代就已经不可阻挡地来临了!

这个再度崛起的新突厥,在历史上称为突厥第二汗国,或称后突厥。在此后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这个后突厥将再次成为大唐帝国最强劲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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