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衣说:"彻彻底底忘了我。"
他说:"我答应。"
然而他明明知道,他做不到,半分也做不到,依旧答应,因为那是她的愿望。
谷衣仰起头,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轻轻说:"最后一个愿望,明天我走的时候,你不准来送我。"
"明天?"他身子一震。
"嗯,明天,林叔都帮我安排好了,一早就出发。"
他恍惚笑了,"这样啊,林叔办事,那是最妥帖的。"
谷衣说:"是啊。"
仿佛再找不到可说的话,窗外月色如帘,隐隐可看见笔直站立的守卫。两人站在窗台前,视线可以看见远处大片的桃树林,叶子已经掉光了,光秃秃的树干,在凄清的月色下更是哀凉。他想起十三岁那一季的桃花,嫣红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来,美得不可思议,已经隔了那样久了,仿佛前世的记忆。
"苏慕北,你哭了。"
她并没有看他,然而她知道,他一定是哭了,无声无息的哭,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冰冷的眼泪,就如同她一般。她伸手抓住他的手,两人的手都是一般冰凉刺骨,她轻轻笑了,说:"苏慕北,不要哭。"
他也笑了,说:"谷衣,不要哭。"
"嗯,都不哭。"
然而泪落得更凶了,仿佛要把今生的眼泪统统流光。
月亮慢慢西斜,再过不了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他突然笑着说:"我帮你梳头吧,刚才答应你的。"
走到梳妆台前,台上放了一把小小的桃木梳,月牙形,镶嵌着米粒般大小的钻石。她坐到椅上,他把她的头发慢慢放下来,拿起梳子,一缕一缕梳理长发,从发根到发尖,一下一下梳得很慢,木梳上的细碎钻石闪烁着炫目的光。只希望可以这样一直梳下去,今生今世,一辈子。
可是他和她都知道,他们拥有的时间,那样短。
所有的头发都梳顺了,她在镜子里对他浅浅一笑,她站起身,指了指椅子,他走过去坐下,她坐到他膝上,头温顺靠到他肩上,镜子里映出的,是相偎相依的一对恋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仿佛幸福美满。
"谷衣。"
"嗯。"
"谷衣。"
"嗯"
"谷衣。"
"嗯。"
...
他一遍遍教她的名字,她一遍遍含笑应答,过了今夜,他不会再叫这个名字,她不会在听到这样的呼唤。
"谷衣,今生无缘,若有来生的话,我们都投生在平凡的人家,做平凡的人,一起过平凡的生活,生儿育女,安稳一世。"
她轻轻摇摇头,眼睛闭上,镜子里的容颜如一朵凋零的桃花,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小事,"苏慕北,明日走出这道门,我们就忘了彼此。"她的脸上依旧有笑意,浅浅淡淡的,"来生,我们也不要在相聚了,若有来世,我要将今生所有的一切都忘掉,干干净净,做一个全新的人。"
她抬起头来看他,"你答应过我要忘掉。"
心里有种钝钝的麻木,不会痛,眼睛是干涸的。他从来没办法拒绝她的请求,这次也不例外,他的声音在暗夜里散开,化到风里去。"嗯。"他答道。
从远处传来鸡鸣的声音,悠远绵长,天就要亮了。
"谷衣,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
"好。
"苏慕北,要好好活下去。"
"好。"
他和她眼里都蕴了笑意,看着对方,久久不眨一次眼。
她忽然抬手至他发间,轻轻拔下一根头发来,"苏慕北,你有白发了。"
银白的头发,细细的一根,夹在他的两指间,他拿过来放到梳妆台上,笑着说:"再给我看看,还有没有。"
她看了许久,说:"没有了,你才二十六岁,怎会有许多白发,那一根不过是发质突变而已。"她又把头靠回他肩上,慢慢闭上眼睛。
苏慕北自昏睡中转醒,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处,梳妆台上放了一杯茶,他方记起谷衣端给他的,只他喝了一口就搁在台上,随后倦意袭来,他恍惚睡着了。那茶只剩半杯,已经凉了,他端过来,洁白的杯壁上附了茶叶,他从未见过这种茶叶,淡红色的茶叶,他猛然回头,窗台上的那盆胭脂醉,叶子已经没有了,光秃秃的。
他手扶住椅子的扶手,慢慢撑起身子走到窗前,天已经大亮了,阳关漫天洒下来,这是个晴朗的秋天的清晨。
有敲门声响起,谭航年走进来,"苏帅,夫人已经走了。"
他愣愣转过身,喃喃重复,"走了。"
谭航年看他面色平静,手却止不住发抖,心里暗暗担心,想着最好先离开此地,说:"苏帅,是不是该回官邸了?"
苏慕北轻轻说道:"是该回去了。"身子却不动,谭航年道:"我先下去安排。"刚走出门,就听见砰的一声重响,他忙回头,从门缝看去,苏慕北跌在地上,怎么爬也爬不起来,眼神空茫,他不敢走进去,顿了一下,悄悄带上门下楼。
屋内,苏慕北终于站起身,慢慢走到桌前坐下,桌上是一个长形的匣子,他颤抖着打开,那幅画静静躺在里面。他轻轻笑起来,她是真的要忘了他,即使是他们之间共有的,那么稀少的美好的记忆也不愿带走,他拿起盒底的纸条。"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下面有新鲜的墨迹,"忘了沧海,忘了巫山。"
娟秀的小楷,隐隐透出执拗。他忽然起身朝梳妆台走去,脚步越来越慢,梳妆台上,那把小小的梳子静静躺在那里。她没有带走它,她曾经最为珍视的桃木梳,她也把它丢弃了,连同所有的过往一起,那么决绝地。
他一步一步走近,费了极大地力气。镜子里映出他的身影,头上的头发隐隐现出银丝,她说错了,不是发质突变,是真的白发。他随手拔下一根,慢慢从胸口的暗袋里摸出一个纸包,因为一直随身放着,那纸已经要磨破了。打开,里面是一缕青丝,他拿起一根,和手中的白发一起,小心打了个结。他的嘴角不由自主上扬,眉儿眼尖有了温柔的味道。
手里一黑一白紧紧结在一起的头发,仿佛两个心心相印的人儿,长相思,永不离。
仿佛。
他把头发放回暗袋里,慢慢走出门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