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北看着怀中面无血色的谷衣,恍惚看见流光里她朝他展颜一笑,嘴角有殷红的血液慢慢流出,眼睛慢慢闭上,他扑身上去,慌忙大叫,可是怎么摇她都不睁开眼,再也不看他一眼,她以那样的方式惩罚他。他忽然惊醒过来,因为惊恐,声音嘶哑宛若困兽:"谷衣,你醒醒,你醒醒。"他慢慢伸出手到她鼻尖,浅浅的呼吸,不再是记忆中的无声无息,他恍惚笑了,慢慢松了一口气,手却还是微微颤抖。
医生很快被请来,谷衣原本身体就弱,加上一时受到很大的刺激,血气上涌,一时体虚才会昏过去。林子彦看了看苏慕北的神情,已经平静下来了,这才放下心,和医生一同出去,轻轻把门带上。
屋里安静下来,风透过窗棂吹进来,雪白的纱帐随风轻轻飘荡,温柔拂过床上纱帐里,安睡的人儿。
苏慕北站在纱帐外,静静看着床上的人儿,眼中有深不可测的沉郁,在那样的感情里,隐隐有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
床上的人儿呼吸浅淡,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但是却牵动着苏慕北的每一根神经。她的皮肤细白,在橙黄的灯光下宛若晶莹剔透,像是冬末的雪,阳光一照就随着阳光消融了。锦被下的身子骨很是单薄,当年又常常跟他四处奔波,根本没有好好调理。而她又是那样要强的人,身体不适从来不会主动告诉他,一直到他发觉。以前他有时会用有些抱怨的语气说她,"别人家的老婆有点小病,就渲染得仿佛不治之症,然而我家这位,却是大病化小,小病化无。"
其实他也知道,她是不想要他担心,可是,越是这样,他越担心。他对她其实知之甚少,只不过知道她从小和母亲住在谷园,她母亲岁早在多年前去世,其他的,统统不知道。从来也不问,他希望有一天她会主动告诉他。可是,她却是从来只字不提。
即使是在那样幸福的时候,他的心底都有隐隐的不安,那样的幸福,仿佛没有根,是漂浮的,风一吹就不见了。然而在出那样的事情之前,他从未想过她会离开。她是多么爱他,他比谁都清楚。她曾经说过,她是上帝生生从他体内取出的那根肋骨,只有在一起,才会圆满。
可是最后,不是上帝,却是她自己亲手把那根肋骨与主人分离。
谷衣从空寂无边的梦中转醒,一偏头就看见纱帐外的苏慕北,他的眼中有来不及收回的温柔。
谷衣一把掀了锦被,光着脚跳下床,一下子撞进苏慕北的怀中,十指紧扣,环住他的腰,那样柔弱的人,却用了那样大的力气,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上面。
五年了,终于又一次拥住这样的温暖。
然而苏慕北只是冷冷地,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放开。"
泪一下子涌出来,他不要她了,真的不要她了。谷衣摇摇头,眼泪飞溅出去,到处都是,手只是紧紧相扣,一点也不敢松开,她害怕一放手,他又走了,不会再见她了。
苏慕北一咬牙,使劲去掰谷衣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她扣的那样紧,她的手指几乎被掰断,然而她不在乎,掰开一根,另一根有迅速缠上去。苏慕北一狠心,十指用力,终于挣脱。
谷衣哭得更凶了,低低的,压抑的哭,手立刻抓住他的衣角。声音近乎哀求,"不要——不要——"
苏慕北狠狠转过身去,眼里水汽弥漫,他抬头看向上方。水晶吊灯射出橙黄的灯光,华美得宛若童话。然而并不是童话,因为童话里,没有这样多的悲欢离合,童话的结局,永远都是幸福和美满。他不是王子,她也不是公主,所以不能得到美满的结局吗?
幸福那样短暂,像是昙花一现,而痛苦,却是无止境的漫长,漫长到有时候他会恍惚,他真的曾经那样幸福吗,还是,那只是虚幻的梦境。不要了,那样的痛苦,他不想再要了。从幸福的云端跌落谷底,比不知道幸福的味道更加痛苦。五年了,他好不容易从那样蚀骨的疼痛中慢慢回复过来,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风从窗棂吹进来,雪白的纱帐轻轻飘荡,墙上的西洋挂钟滴滴答答,这是个完全看不到残酷的春天的夜晚。
"谷衣,你真的很残忍呢。"他轻轻说道,仿佛是在叹息。
那样的语气,却像一根针,轻易就插到谷衣的心上,刚开始是微疼,那疼像是水波纹一样,渐渐波及四肢百骸,连指间都疼得发抖。
"一句解释也没有么?"他回过头看着她,眼睛雪亮。
谷衣被那样的亮光射得无处可逃,手无知觉地松开,眼泪成串落下,然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慕北伸手捏住她的下颌,直直看向她躲闪的眼睛。几乎咬牙切齿说道:"当年为什么那样对我?我有错得那么离谱,你要用那样的方式来惩罚我吗?你告诉我,告诉我。"他的手指不自觉用力,谷衣只觉得下颌都快碎掉了,但是居然不会觉得疼,仿佛他手里捏住的,是另外一个人,她站在旁边看,可以清楚听到骨头碎掉的声音,却感觉不到疼痛。他的语气一瞬间变得悲伤无比,"谷衣,你知不知道,当年眼睁睁看着你决然喝下那碗参汤我是怎样的心情?但在知道你还在人世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只要你回来,只要你解释清楚,只要你把你的一切都告诉我,而不是让我整天担惊受怕,那样的话,我们从头来过。你懂那种今天很幸福,但是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恐惧吗?"
他的眼神发出奇异的光,拉住谷衣的手贴到胸前。"这里本来是一颗鲜活火热的心,是你,是你生生把他变成了冰冷的石块。你知道那些对手加我什么吗?他们说我的心不是肉做的,是钢铁,无心无情。他们说的很对,这颗心,五年前就死了。"
谷衣挣扎着抽手,已经哭不出声音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眼泪迷了眼睛,睁也睁不开,心早就没有知觉。
这样的时候,谷衣居然想起桃溪村的那些桃花,应该都凋零了吧,可是,那些桃花今春虽然没了,但在明年春风又起的时刻,它们仍然会绽放绝美的容颜。
可是她呢,她的春风是不是五年前就吹尽了,并且,不会再回来。
不,不会的。谷衣努力睁开被眼泪迷住的双眼,抬起头看他,唇角上扬,缓缓展开了凄美的笑颜。
"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怎么找也找不到你,现在,我终于找到你啦,真好。"
她的声音轻轻的,脸上的笑容带着真心的欢喜,纯净如初生的婴儿。苏慕北的抗拒被那样的一句话清清浅浅尽数击碎,眼里武装的冷硬再也没办法坚持。
头一低,他狠狠地吻上去。
仿佛春天绽放的第一朵桃花,嫣红得所有的春色都倦倦。她的唇,那样的甜美得不可方物,一沾上就不想再放开。她的泪,她的唇,尽数被他没收,连同她整个人,苏慕北都恨不得一块揉入体内。
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水晶吊灯不知何时被关掉了,月华如水,静静流淌,月光从窗户射进来,隐约可以看见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在经历了那样多日子的空寂过后,他们,终于在对方的气息里静静安睡。然而,即使是在熟睡中,两人的眉都是蹙着的,明明已经那么近,一睁开眼就可以看到彼此的容颜,但是心呢?
五年的时间流成一条河,他们站在河的两岸,无法泅渡,中间隔着的,还有那些他不知道她无法说出口的东西,那些东西像是不定时炸弹,随时可以把他们仅有的幸福粉碎。
谷衣在梦里见到十三岁的两个孩子,笑容澄澈明亮,没有任何杂质,里面只有满满的欢喜。
而当年时间的车轮已经驶过去了,只留下滚滚尘埃,连当时的桃花,也已经谢了好多年了,只有在梦里,才可以看到。
随着流光一起走的,究竟是年少的爱意,还是青涩的容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