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衣,我知道你醒了。"
她慢慢睁开眼,太阳从一线窄窄的窗隙射进来,明亮得耀眼。苏慕北坐在床头,脸上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欢喜,依稀是十三岁那年,笑起来的时候,全身有着暖人的光。
她怔了一下,抽回左手,低头轻声说:"苏慕北,你待怎样?"
已经一退到底,所以反而生出了隐隐的无忌无畏。
他并没有在意她的话,反而上了床,搂住她,笑嘻嘻说:"谷衣,你要当妈妈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手无意识放到小腹上。孩子,她有孩子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临,本来的一团乱现在更加无法理清,一时间分不清心里是喜是悲。
"谷衣,昨日种种昨日死,从今天起,我会好好待你。"
说得真容易,仿佛那一切只是昨夜下的一场雨,雨停了,太阳出来,路上积水被晒干,一切的痕迹就完完全全消失了。
然而只要有一点的可能,她还是愿意去尝试的。所以,缓缓开口:"好,如果你可以做到的话。"
她直视他的眼睛,如同一泓清水,纯净不含任何杂质,他收回目光,说:"我会努力做到。"
她满足偎进他怀中,唇角上扬,脸上有了真正温婉的神色。他几乎不敢去看,眼睛闭起,他看到多年以前,雍容华贵的母亲,坐在老家的那株槐树下面,眼睛微微眯起,看他在院里玩耍,脸上有圣洁的光辉。槐花的香味清甜,风一吹,有细小的洁白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像是漫天的雪花。母亲穿一袭大红牡丹花图案的旗袍,一只手撑住下颚,袅袅娜娜,偶尔立起,语气是全然的慈爱:"慕儿,当心点,可别摔着了。"
后来他要出国,母亲整天提心吊胆,一遍遍交代家里的管事:"少爷的东西都打理好了没,多带一些,在国外不比家里,要受的苦多着呢。"那时候少年心性,只觉得万事自己都能对付,对母亲的絮絮叨叨很是不以为然。其实安排得也很谨慎,随行的有二十人,除了林子彦作为陪读外,其余的都是父亲一手挑出来的,文武双全的近卫。
走的那天母亲站在庭院里,泪光隐隐,强自欢笑,他坐在汽车里,回过头来看,母亲一直立在门口,手扶着门框,眼泪无声掉落,像一枝秋天里不胜廖秋的瘦菊,他心下也黯然。只是那点愁绪也被对新世界的向往冲淡,很快高兴起来。他从未想到,那个身影,居然是母亲生前留给他最后的影像。
血海深仇,怎能是一句昨日种种昨日死就可以泯灭的。明明知道做不到,还是答应,只为那一点贪心,那如花的笑颜,那如水的温柔。
他一直以为可以忘记的,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自己也曾经说过,西南那样多的女人,随便挑一个也比她强上百倍千倍,可是那些个人,都不是她。纵使有百千个好,都不能入他的眼。
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终于一切都在她决然的话语里知晓。他以为经历了少时的家变,五年前的决别,再没有什么会让他疼痛得无以复加了,可是,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她说那句话的时候,他居然尝到了比以前更痛的滋味。他站在悬崖绝壁上,没有出路,唯一的结局只有粉身碎骨。
还好老天垂怜,终于给了他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
有了孩子,他和她的联系就没有办法生生割断,就有了希望。仿佛无边的黑暗里一簇小小的火苗,闪着幽微的光,飘摇不定,明明灭灭,弥足珍贵,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冰冷里,足以让人有生的希望。
他才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放手,他早就有隐隐约约的预感,所以从来不敢自己去查。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是如若他真的查到什么,就在也回不了头。
谷衣忽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回魂了。"
苏慕北笑了笑,想起来什么,向门外说道:"进来吧。"
秋兰端了一个托盘走进来,后面有人跟着,拿了一张可折叠的小方桌。东西摆好后苏慕北挥手让两人退下。
东西不多,但很精致,都是专门的医生拟出来的食谱,看起来清淡平常,其实每一样都得花很大火候。谷衣坐到床沿,肚子倒是空空的,但没有什么胃口,不由嘟嘴皱眉。苏慕北耐心端了一碗奶香黄金粥,细心吹冷后一勺勺喂她,一边道:"要多吃点,你这样瘦,趁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养胖点。"
谷衣故意唱反调:"胖了就不好看了。"
"你呀,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对我来说都一样。"
谷衣到不曾想他会这样说,也不知是羞还是粥的热气熏人,她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其实她一直都很瘦,一眼看去整个儿柔柔弱弱,但是怎么调理都不会胖,以前她还笑他:"你呀,注定是吃豆芽菜的命。"
现在比以前更瘦了,锁骨显得更加突出。除了这点,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眼睛依然澄澈明亮,脸上有种少女的莹润。
一时间一个只管喂一个只管吃,有淡淡的奶香味弥漫,有种家常的温馨。味道真的不错,不注意两小碗碗就吃完了。又喝了一碗雪泥鸿爪汤,名字很好听,其实不过是鹅掌炖白蘑菇,加了一些其它的补品,味道有些奇怪,不过还挺好喝。
秋兰把东西收了去,苏慕北依旧陪着她,谷衣道:"你不去忙?"
"我先陪陪你,等会儿你睡了再去。"
谷衣道:"没事,你去吧,有事我叫秋兰就行。"
苏慕北笑笑,并不走,谷衣也不是真心想赶他走,也就不再提了。
气氛太过和谐,让她有些模糊起来,忽然听到苏慕北说话:"我们回老家去住吧,落霞老家,有林婶照顾你,我也比较放心。"
"好呀,我们一起去。"
时光仿佛停住了,他细细描述老家。上了年级的旧房子,如同一个经历过重重世事的老人,自有一种端庄郑重,百传千折的气质。树木高大粗壮,把炽热的阳光分割成细碎的小白点,廊下放了几个陶土盆,里面种有兰花,白色的小小花苞,有沁人心脾的香味。还有幽深的天井,旁边种了玉兰和腊梅,春天的时候,玉兰开出大朵白花,花瓣洁白瓷实。冬天,腊梅树开花,圆粒小花苞密密麻麻,峭立在黝黑的枝上,半开或绽放。香气如缕不绝。
她深深沉醉在他的话语里,看到自己穿一袭旧式旗袍,款款立于中庭,他穿长衫,在她身侧温和而宠溺。像是一对平凡而幸福的夫妻,生儿育女。
那样触手可及的幸福,近得让人忍不住微微窒息。她在那样甜蜜的幸福里,含笑睡去,梦里,她和他的孩子在院子里奔跑,洒下一串清脆的笑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