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大为不解,道:“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朕,朕一定满足你。”萧君默只说了一句话:“臣欲归隐林泉,唯望陛下恩准。”
贞观十七年三月,唐太宗李世民在九成宫成功实施了“引蛇出洞”计划,诱捕了天刑盟冥藏舵舵主王弘义,并一举歼灭了冥藏舵潜伏在朝中的主要党羽。数日后,朝廷昭告天下,命仍未落网的冥藏舵党羽主动向官府自首,朝廷可据其罪行轻重,或酌情减罪,或既往不咎。诏令一下,陆续有百余人投案自首。其中,原于朝中任职的九品以上官员二十七人,流外吏三十六人,余则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皆有。
至此,王弘义的残余势力被铲除殆尽,大唐朝廷终于消灭了一个心腹大患。
楚离桑在地牢中被关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早晨,她在昏睡中被一阵铁链的叮当声惊醒,接着地牢门便打开了,一束阳光蓦然照射进来,晃得她睁不开眼。
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下楼梯,来到了她的面前。
明媚的阳光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线条硬朗的脸庞,并且让他的脸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楚离桑毫不犹豫地扑进了他的怀中。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用心找,总能找到。”萧君默淡然一笑。“绿袖呢?”
“放心吧,我让人先送她回兰陵坊了。”
当天,萧君默便带着楚离桑来到了长安西郊的高阳原。隐太子李建成于贞观二年被埋葬在了这里。楚离桑一路上都很忐忑,既纳闷萧君默怎么没问起徐婉娘的事,又不知道他一旦问起,自己到底该怎么说。萧君默看出了她的心思,便主动对她说,王弘义已经把芝兰楼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萧君默的眼中并没有泪水,可楚离桑知道,这两天,他一定在没人的地方把自己的眼泪都哭干?了。
李建成的墓葬很不起眼,看上去就跟一个普通长安富人的坟茔没什么差别。在李建成的墓旁,有两座半新的坟——这里便是徐婉娘和黛丽丝长眠的地方;在它们旁边,有两座新坟,里面安葬着郗岩和华灵儿。
萧君默在他们的坟前点了香,摆上了祭品,然后静静地站着,这一站便是一个多时辰。楚离桑与他并肩而立。
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说话。楚离桑知道,萧君默是在心里跟自己的亲生父母说话。这一生,他们一家三口还从来没有在一起过,所以萧君默跟他们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不知何时,远处有一支送葬的队伍迤逦而来,披麻戴孝的人群高举着丧幡,白色的纸钱在空中飞舞,惨切的哭声远远传来,执着地撕扯着萧君默和楚离桑的耳膜。接着,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把空旷的原野笼罩得一片迷蒙。
直到雨水打湿了双肩,萧君默才牵着楚离桑的手默默离开。
次日,李世民在两仪殿召见了萧君默,郑重宣布,要让他归宗,入皇室籍,并拜玄甲卫大将军,封郡王爵。可是,出乎李世民意料的是,对于所有这些荣宠和封赏,萧君默一概谢绝了。李世民大为不解,道:“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朕,朕一定满足你。”
萧君默只说了一句话:“臣欲归隐林泉,唯望陛下恩准。”
李世民沉默了许久,才道:“除此之外,就没别的愿望了吗?”
“有。臣恳请陛下让李世勣、桓蝶衣、罗彪三人官复原职。”此时,桓蝶衣和罗彪已被释放,但仍与李世勣一样赋闲在家。
李世民想了想:“朕准了。还有吗?”
“还有,恳请陛下也让房相公官复原职。”
“房玄龄?”李世民诧异,“你跟他也有私交?”
“回陛下,臣与房相公并无任何交集,更谈不上私交。臣斗胆进言,只是希望我大唐朝廷能够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其次,臣更希望我朝能进一步澄清吏治,加强科举取士的公平与公正,让天下的寒门子弟,皆能以其真才实学获取上升之阶,不至于被终身埋没。”
李世民总算听明白了。
在当今的满朝文武中,房玄龄是为数不多的进士出身的人之一,早在隋文帝时便以进士之身入仕,当时年仅十八岁,其家世背景也很普通,并非出自士族高门。所以,萧君默帮房玄龄说话,用意并不在房玄龄身上,而是借此进谏,暗示朝廷的吏治还不够清明,科举取士还不够公平公正,以致权贵子弟阻断了寒门士子的上升通道。
实际上,对这些不公现象,李世民向来也是深恶痛绝,所以自即位后,他便非常重视科举,且屡屡打压士族,目的便是给真有才学的寒门子弟打开一条上升通道。然而,历史的因袭很难在短时间内打破,源自南北朝的门第观念至今占据人心,因而也一直左右着大唐官场的风气和规则。如此种种,李世民又何尝不想改?变?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李世民淡淡道,“房玄龄的事,朕会考虑。”
“谢陛下。”
萧君默现在无官无爵,只是一介布衣,能把话说到这份上也就够了,再无须多?言。
三天后,王弘义被押赴西市开刀问斩。
午时,空中烈日高悬。刑场设在西市的一个十字街口。长安的士绅百姓早就听说了王弘义的大名,也在口耳相传中把他描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大魔头,于是一大早就把刑场围
得水泄不通。可很多人看到他的真容后都大失所望,觉得惊动朝野、祸乱天下的大魔头绝不该长得如此普通。
萧君默征得李世民的特许后,带着楚离桑来到了刑场,来送王弘义最后一程。
无论王弘义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终归是楚离桑的父亲,也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王弘义披头散发,被绑在行刑台的一根大柱上,正午的阳光把他晒得满面通红。萧君默把刽子手支到了一旁,好让他们父女单独说几句话。可是,楚离桑在王弘义面前站了好一会儿,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独眼里一直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王弘义微笑地看着她,道:“桑儿,别难过,爹马上就要去跟你娘团聚了,你应该替爹高兴才对。”
“你别误会,我没难过,只是今天的日头太刺眼了。”楚离桑冷冷道。
“桑儿,你能来送爹最后一程,爹就心满意足了。”王弘义依旧笑道,“爹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不能送你出嫁。好在萧郎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你好好跟他过日子,爹也就放心了。”
“是他设计抓了你,你不恨他吗?”
“恨,当然恨!”王弘义哈哈一笑,“可一想到他能帮我照顾女儿,还能让我女儿幸福,我就恨不起来了,甚至还有点感激他。”
楚离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便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赶紧别过身去。
“桑儿,爹就要走了,你还从来没叫过爹呢……”王弘义露出祈求的眼神,“这辈子,就叫这么一次,好吗?”
楚离桑捂着嘴,双肩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此时午时三刻临近,监刑官已经在催促萧君默离开了。
萧君默走到楚离桑身边,抚了抚她的肩,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忽然,楚离桑毅然转身,走到王弘义面前,低声道:“见到我娘后,好好跟她认个错,然后告诉娘,就说……就说女儿已经原谅你了。”
听她这么一说,王弘义的眼中立刻泛出惊喜的泪光,一边频频点头,一边抱着更大的期望等着她再说下去。
可是,楚离桑的勇气却好像一下就用光了,后面的话堵在了舌根,愣是说不出?来。
王弘义眼中的希望之火渐渐黯淡了下去。
“午时三刻已到,验明正身,开刀问斩!”监刑官的声音高高响起,刑场四周的围观百姓发出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刽子手大步朝王弘义走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楚离桑脱口而出:“爹,一路走好!”说完,她便一把拉起萧君默,头也不回地走下了行刑台。
王弘义仰天大笑,笑声在刑场的上空回荡。片刻后,他才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句:“来吧,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围观人群发出了一阵喝彩声。
萧君默和楚离桑就在这喝彩声中离开了十字街口,转眼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是日午后,萧君默和楚离桑先是到玄甲卫告别了罗彪等兄弟,然后便策马来到了李世勣的府邸。
他们决定今日便离开长安。
这是萧君默与李世勣和桓蝶衣最后的道别。然而,让萧君默没料到的是,桓蝶衣却始终躲着不肯见他。萧君默无奈,与李世勣互道珍重后,黯然离去。李世勣亲自把他送到了府门口,最后说了一句:“不管你小子躲到哪个天涯海角,都要给为师来信,听见了吗?”
萧君默点点头,翻身上马,与楚离桑并辔而行,很快便在长街上远去了。
桓蝶衣就在这时候追了出来,可街上已经没有了萧君默的身影。
她定定地望着长街尽头,泪水潸然而下。
“你瞧你这孩子!人来了你不见,人走了你又追。你说你……”李世勣忍不住摇头叹气。
桓蝶衣充耳不闻,只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回吧。”李世勣柔声道,“那小子已经答应我了,等安顿好便给我来信。到时候,咱们再一块去看他,好不好?”
桓蝶衣忽然趴上李世勣的肩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痛快了……”李世勣一脸苦笑,“舅舅待会儿也到你舅母的肩头去哭一会儿。”
桓蝶衣憋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
萧君默和楚离桑来到了亲仁坊的吴王府,可李恪已经不在这里了。下人告诉他们,吴王已经奉旨回安州,继续当他的都督去了。
萧君默闻言,不禁哑然失笑。
下人给了他一封信,说是吴王留下的。萧君默赶紧拆开,眼前立刻浮现出李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在信里说:“兄弟,本王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跟人道别了,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先走一步为妙。你见信之时,本王估计已经在安州打猎了。别怪我,反正你小子也干过不告而别的事,我这是跟你学的。什么时候想我了,就到安州来,咱们再练练。”
最后,萧君默和楚离桑回到兰陵坊的家里,跟何崇九等一干老家人道别,然后焚毁了天刑盟的盟印天刑之觞,最后接上绿袖,从南面的明德门离开了长安。
夕阳西下,一群额红羽白的朱鹮在天空中缓缓盘旋。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夏日的野花正灼灼绽放。
萧君
默、楚离桑和绿袖各乘一骑,朝着远方的地平线绝尘而去。
他们的身后,是一轮浑圆而血红的落日……
很少有人知道,萧君默和楚离桑最后隐居在了什么地方。不过江湖中传言,说他们找到了一处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据说,有人曾经见过,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不止一次拜访过他们夫妻。关于老和尚的身份,有人说是附近山寺的方丈,也有人说是当初在天目山失踪的辩才,但真相到底如何,终究无人知晓。此外,李世勣、桓蝶衣、吴王李恪,私下都与萧君默保持着书信往来。所以,透过他们的书信,萧君默也一直保持着对长安和天下的了解与关注。
第一个让萧君默感到意外和震惊的消息,是皇帝在他们离开不久之后,便亲手砸毁了魏徵的墓碑,那上面还刻着皇帝数月前御笔亲书的碑文;此外,皇帝还愤然取消了魏徵长子魏叔玉与衡山公主的婚约。
没有人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做出这些事情,但萧君默一下就猜到了,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王弘义在死前把魏徵是天刑盟临川舵舵主的真相告诉了皇帝。若果真如此,那么皇帝显然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因为按照大唐律法,他就算把魏徵家人满门抄斩也不为过。想到这一点,萧君默心中不免感到了一丝庆幸和安慰。
此后多年,陆续传来的各种消息总是让萧君默唏嘘不已……
贞观十九年,废太子李承乾在流放地黔州抑郁而终,年仅二十七岁。
同年十二月,侍中刘洎被皇帝赐死,原因据说是褚遂良诬告他有大逆不道之言。朝野普遍认为,刘洎获罪的真正原因,是他曾经是“魏王党”,长孙无忌一直忌恨他,才指使心腹褚遂良将其铲除。可在萧君默看来,刘洎之死还可能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皇帝终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天刑盟的头号卧底玄泉,因而借褚遂良之手杀了他。但无论哪一种原因,萧君默都无从查证了,只能默祷刘洎的灵魂能够安息。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一代雄主李世民驾崩于终南山翠微宫,临终前叮嘱太子李治,一定要把他最钟爱的法帖——王羲之的《兰亭序》,作为殉葬品放入昭陵。萧君默听说这个消息后,不觉苦笑。他不知道皇帝这么做,究竟是出于对王羲之书法的真正喜爱,还是想把与《兰亭序》有关的所有秘密全都带到地下,还人间以安宁。总之,无论皇帝是出于怎样的动机,随着他的灵柩入葬昭陵,世间便再无《兰亭序》了。从此流传后世的,也只是一些精致的摹本而已。
李治登基后的永徽三年,濮王李泰卒于贬所郧乡,年仅三十三岁。
永徽四年,一手把持朝政的长孙无忌制造了所谓的“房遗爱谋反案”,然后大肆株连,把昔日的“魏王党”和“吴王党”悉数铲除:房遗爱、李道宗、柴令武等人皆死于非命,吴王李恪也被赐死于安州。据说,李恪临死前,面朝苍天发出了一句可怕的诅咒:“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
这一年,李恪三十五岁。
得知李恪的死讯时,萧君默愕然良久,随后躲开了楚离桑和儿女们,把自己关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天。直到深夜,孩子们都已入睡,他才走出来,对楚离桑道:“我当年对吴王说过一句话,可惜他听不进去。”楚离桑问他是什么话,萧君默说:“世间所有的权力,都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唯有放下,才是最终的救赎。”楚离桑听完,凄然而笑:“这世上的人,谁不热衷权力?又有几人能像你这样真正放下?”
仅仅六年之后,即显庆四年,李恪死前发出的那句诅咒便一语成谶了。由于李治早就对一手遮天、独霸朝纲的长孙无忌心存不满,加之双方又曾在武则天立后的事情上发生过激烈冲突,所以李治便联手武则天诛杀了长孙无忌——先将他流放黔州,继而赐死,同时也将他的党羽褚遂良等人铲除殆尽。
在李唐的元勋老臣中,似乎只有李世勣(后来为避太宗讳改名李勣)最为幸运,他不仅一直隐藏着天刑盟素波舵舵主的真实身份,而且安然躲过了一次次残酷而血腥的权力斗争,直到总章二年才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七岁。
这一年,萧君默和楚离桑都已年近半百,膝下儿女也都已长大成人,其长子甚至已经成家立业。据说,他娶的是一位温婉贤淑的长安女子,女子的母亲便是桓蝶?衣。
即使成年之后,萧君默的儿女们都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教他们学习王羲之的书法,也时常跟他们讲一个关于《兰亭序》的故事。不过,他们所听到的版本,是从长安的朝廷流传出来的。这个版本说的是:贞观年间,太宗皇帝酷爱王羲之的书法,便命天下州县广为搜罗其法帖,后来听说《兰亭序》真迹藏在一个叫辩才的老和尚手中,便命一位姓萧的御史,假扮书生接近辩才,用计骗取了《兰亭序》。
据说,皇帝得到《兰亭序》后,爱不释手,日夜揣摩,却始终未能勘破王羲之书法的真谛,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
儿女们问父亲:“《兰亭序》真有那么深的奥秘吗,连皇帝都无法勘破?”萧君默淡然一笑,答言:“这世上有许多事情,纵然贵为皇帝也不一定能勘破。也许有些奥秘,终究只能留给后世之人去破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