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依旧没有止歇的迹象,山间一片灰蒙。
裴廷龙一行赶到藏风山墅后,发现了里里外外横陈一地的数十具尸体,没看见半个活人。裴廷龙立刻质问罗彪是在何处与萧君默分手的,罗彪支支吾吾就是不肯开口。裴廷龙大怒,狠狠踹了他一脚,随即命手下展开搜索。
虽然雨雪很大,覆盖了不少痕迹,但手下还是在山墅东南角的桦树林发现了少许马蹄印和一些血迹。裴廷龙立刻带人循着痕迹追踪,可惜追到一处三岔路口时,地上的所有痕迹便都因雨雪而消失了。
“这两条路通往何处?”
裴廷龙策马立在路口,眯眼望着前方的雨雾,问一旁的薛安。
“左边是画屏山,右边是玉柱峰。”薛安答。
裴廷龙想了想:“据我的印象,画屏山的山庄别馆好像比这边还多?”
“是的将军。”
“玉柱峰那儿便少了吧?”
“是的,玉柱峰山高路险,特别难走,几乎可以说人迹罕至。”薛安道,“不过,属下记得,玉柱峰下的山坳处有一座寺庙。”
“寺庙?”裴廷龙眼睛一亮,“什么寺庙?”
“好像是叫……灵鹫寺。”
裴廷龙思忖着,得意一笑:“看来,这灵鹫寺也是个贼窝。”
“将军何意?”
“你想,萧君默带着一个昏迷的王弘义,还有不少受伤的手下,他能往哪儿去?既不敢去人烟稠密的画屏山,也不敢去爬山高路险的玉柱峰,剩下来的不就是灵鹫寺吗?”裴廷龙目视右边山道,一脸志在必得的样子,“如果我所料不错,这灵鹫寺必是他们的一个据点!”
薛安恍然:“将军英明。”
裴廷龙回头瞟了一眼桓蝶衣和罗彪,只见二人都神色黯然,不禁大笑了几声:“蝶衣,罗彪,别垂头丧气的,咱们马上就要跟萧将军会合了,快打起精神来!”
说完,裴廷龙扬起马鞭狠狠一甩,坐骑吃痛,立刻像离弦之箭飞奔而出。
雨雪初霁,山间的景物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灵鹫寺地势低洼,恰如一个碗,嵌在碧霄峰和玉柱峰间的山坳之中。
不出裴廷龙所料,它的确是天刑盟重元舵的一个秘密据点。
此寺规模不大,常住僧不过二十来人,方丈是个年轻和尚,法名觉空。他既是玄观的弟子,又是重元舵的骨干成员。
此时,玄观、觉空带着十几名僧人,正站在山门外,焦急地眺望西边的碧霄?峰。
片刻后,萧君默一行人终于出现在蜿蜒而下的山道上,玄观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由于通往山坳下的道路陡峭难行,加之队伍中有一驾马车和不少伤员,所以萧君默一行走得很慢,明明看见灵鹫寺的红墙碧瓦就在眼前,可还是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山门。
车马一停,觉空和手下僧人立刻上前搀扶那些伤者,其中包括老古和那两名茶博士。
终南山植物繁茂、草药众多,觉空等人平日不仅采集制作了多种药材,而且个个都是医道高手。萧君默早就料到今日一战必有不少伤亡,所以便与玄观商定,行动一结束便立刻赶到灵鹫寺来。另外,此地偏僻无人,不易引起注意,因此萧君默也打算把王弘义暂时关押在此。
然而,萧君默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他们抵达灵鹫寺的同时,裴廷龙等人也已经快马加鞭地追到了碧霄峰的半山腰处。
站在半山俯瞰,山下整座灵鹫寺一览无余。
而萧君默等人的一举一动,自然也都被裴廷龙尽收眼底。
秘密追查了萧君默这么久,始终一无所获,没想到今日竟然可以将他和天刑盟的同党一网打尽,还能顺道把王弘义抓获归案,裴廷龙的心中不禁掠过一阵狂喜。
“蝶衣,罗彪,你们看见了吗?”裴廷龙命薛安把二人带了过来,毫不掩饰得意之情,“咱们萧将军带着这么多江湖朋友,应该不是来这里烧香拜佛的吧?还有,二位不妨猜一猜,现在躺在那辆马车里的人,会不会是王弘义?”
桓蝶衣和罗彪面面相觑,黯然无语。
随后,裴廷龙立刻展开了围捕行动。他命裴三等人把桓蝶衣、罗彪等十几人捆了起来,在原地看守,然后命数十名弩手呈半月形分散开来,最大限度抵近灵鹫寺,占据树林中的有利位置,随时准备射击,最后亲率薛安等数十名骑兵,飞快地朝山下奔驰而去。
当急促的马蹄声自山上滚滚而来,觉空等人正搀扶着老古等伤员往寺内走,而萧君默、楚离桑、玄观、郗岩等人还站在马车旁说话——所有人都以为安全了,自然也都放松了警惕,不料最可怕的危险却在此刻呼啸而至!
萧君默猛然抬头。
裴廷龙一马当先的身影即刻映入了他的眼帘。
萧君默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太低估裴廷龙了!
眼下,能够弥补错误的唯一办法,只能是背水一战。萧君默缓缓抽出腰间的龙首刀,对身旁的玄观道:“法师,让觉空他们先把伤员带进去。”
玄观立刻向觉空挥手示意。
然而,老古等人却相继挣脱了僧人们的搀扶,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眼见大兵压境,他们绝不会任凭盟主替他们挡刀。
萧君默一看,不禁在心中发出苍凉一叹。
他知道,老古他们都是铁骨铮铮的血性汉子,宁可战死沙场,也不会临阵脱逃,就像当初夹峪沟的蔡建德和孟怀让一样。
“桑儿,假如咱们今天在此壮烈了,你会有遗憾吗?”萧君默面朝越来越近的敌人,问身旁的楚离桑。
“你觉得我会吗?”楚离桑也亮出了兵刃,嫣然一笑,“我娘教过我,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要远胜蝇营狗苟地活着;我爹也说过,人活在世上,当抱定时时可死、步步求生之心,如此便可无所畏惧了。”
“说得好!”萧君默不禁动容,“单凭这几句话,你便足以让天下大半的男儿汗颜。”
其实,楚离桑还有一句话想在心里没说出来: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并肩奋战,不论是生是死,都将了无遗憾!
裴廷龙带着数十骑转瞬即至,在三丈开外勒住了缰绳。双方无声地对峙了片刻,裴廷龙瞥了一眼萧君默身旁的马车,率先开言:“萧君默,如果我猜得不错,真正的王弘义,现在就躺在那里头吧?”
“你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萧君默淡淡道。
裴廷龙当然不敢过去,便冷冷一笑:“萧君默,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说要不了多久,便会让你现出原形。现在我说到做到了,你是不是很意外?”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萧君默带着讥嘲的笑意,“你输了那么多次,总得再给你一个机会,否则咱俩这场游戏岂不是太沉闷了?”
“是,我承认,你是赢了我几次。”裴廷龙讪讪道,“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天这一把,你是输定了。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缴械投降,认罪服法;二、负隅顽抗,就地格杀。你自己选吧。”
“我要是两个都不选呢?”
“那你还有第三个选择吗?”
“当然有。”
“说说看。”
“背水一战,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裴廷龙呵呵一笑,忍不住扫视萧君默身边那些伤员,“凭什么?就凭你这些半死不活的天刑盟弟兄吗?”
忽然,裴廷龙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玄观的脸,顿时一阵惊愕,脱口而出道:“玄观?你居然还活着?!”
玄观淡淡一笑:“是啊,贫僧没死,让裴将军失望了。”
裴廷龙又愣了半晌,才哈哈笑道:“不,我不失望,我很惊喜。今天在这儿,能把你们这帮天刑盟的贼匪一锅端了,本将军十分惊喜!”
“裴廷龙,不必再废话了。”萧君默握紧了手中的龙首刀,“反正你我二人,今天只能有一个走出终南山,要我说,咱俩自己做个了结吧。”
“你的意思,是让我跟你单挑?”
“如果你有这个胆量的话。”
裴廷龙静默了一会儿,摇头笑笑:“萧君默,我不会上你的当。跟你单挑是逞匹夫之勇,我还没那么傻。”
“既然你这么怕我,那就往后躲躲,站这么靠前,只会让弟兄们笑话。”
萧君默并不是站在原地说这句话的,而是一边说一边冲向了裴廷龙,速度之快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一句话说完,萧君默已经纵身跃起,手中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光,直劈裴廷龙。
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萧君默只能采取擒贼擒王的战术。
面对萧君默的突然发难,裴廷龙猝不及防,赶紧身子一歪,就此滚落马下。还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萧君默刀光又至。裴廷龙双手拄地,拼命后退,一时惊险万分又狼狈至极。还好身边的薛安等人及时反应过来,四五把刀同时出手,才把萧君默的刀从裴廷龙的胸前格挡开去。
紧接着,骑兵们全都围了上来。
可萧君默非但没有身陷重围的慌乱,反而如入无人之境,一把刀上下翻飞,顷刻间便把四五个人砍落马下。
眼见萧君默仅凭一己之力便打乱了对方的阵脚,楚离桑等人大为振奋,旋即冲了上去。然而,就在此时,数十支弩箭突然从两侧的山林中呼啸而出,当即射倒了十几个人,其中就有那两个本已负伤的茶博士。
灵鹫寺山门前是一片开阔地,无遮无拦,楚离桑等人无疑成了弩手的活靶子。
“退!退回寺里!”萧君默发出一声暴喝。
可是,他们要是退回去,就等于把萧君默一个人扔在了战场上。楚离桑等人不由大为焦急,一时间进退两难。
第二波弩箭再度袭来。
众人不得不挥刀格挡。
弩箭比弓箭射程短,但是射速快、杀伤力大,武功稍差之人根本无法抵挡。刹那间,伴随着弩箭射入皮肉的钝响,一蓬蓬血雾爆开,天刑盟的人一个个相继倒?地。
郗岩和老古顿时血脉偾张,遂分别带着手下朝两边的树林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楚离桑和玄观、觉空等人则奋不顾身地杀入了骑兵群。
老古那一路距离树林较远,所以冲到一半,十来个手下就被悉数射倒。老古身中数箭,却仍跌跌撞撞地往前冲,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嘶吼。当他终于冲到树林边缘的时候,还是被一支弩箭近距离射穿了胸膛,遂圆睁着双目仰面倒下。
郗岩这一路二十来人,径直扑向西边树林,中间陆陆续续倒下了一大半。可最后,郗岩还是带着四五个勇悍的手下成功杀进了树林。很快,树林中的弩机声就哑了,取而代之的是刀剑的铿锵和那些弩手的声声惨号。
楚离桑杀入骑兵群后,奋力与萧君默会合一处。两人时而并肩,时而靠背,有攻有防,配合默契,转眼便砍杀了六七个人。
灵鹫寺前杀得昏天暗地,而桓蝶衣、罗彪等人则被捆在半山处动弹不得。
他们被各自绑在树干上,每个人之间都相隔一丈来远,根本没办法互相解救。
“桓旅帅,咋办呢?”罗彪急得面红耳赤。
旁边
的桓蝶衣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这是你跟萧君默干的好事,别来问?我。”
罗彪唉声叹气,却又无计可施。
桓蝶衣挣扎了几下,让绳索松动了一些,然后顺着树干往下滑溜,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头靠着树干,索性闭上了眼睛。
站在山崖边观战的裴三偶一回头,见她如此逍遥,忍不住走了过来,嬉笑道:“喂,桓蝶衣,你的萧情郎都快死了,你居然一点也不着急?”
桓蝶衣冲他翻了个白眼:“滚一边去,本旅帅着不着急关你屁事!”
“哟嗬,还挺横!”裴三一脸淫笑,凑近她,“桓蝶衣,要不你干脆跟了我吧,我去跟右将军求求情,让他放你一马。”
话音刚落,一口唾沫便啐到了他脸上。
裴三恼羞成怒,唰地一下抽出佩刀。
“裴三!”罗彪厉声一喝,“你小子是不是疯了?桓旅帅可是大将军的亲外甥女,你敢伤她一根汗毛,小心大将军扒了你的皮!”
裴三想了想,终究不敢造次,只好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桓蝶衣重新闭上了眼睛。
罗彪重重叹了口气:“唉,患难时刻才见人心哪!自己的师兄遭了难,却还能不闻不问睡大觉,这人得有多无情啊,我真是服了!”
“罗彪,”桓蝶衣仍旧闭着眼睛,懒洋洋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还是孔老夫子说得好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看不出来,你罗彪还能记得孔子的话。”
“就记得这一句,其他都忘了。”
“怪不得你三十好几了还娶不上媳妇,原来只记得这句。”
“喂,桓蝶衣,做人不能这么不厚道吧?”罗彪怒了,“就算咱没办法下去救,可也不能像你这样心安理得啊……”
突然,罗彪怔住了,目瞪口呆。
只见桓蝶衣悄无声息地松开了绳子,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接着骂,别停。”
“你……你是怎么解开的?”罗彪又惊又喜。
“我叫你接着骂!”桓蝶衣加重了语气,“别让他们起疑。”
罗彪反应过来,赶紧大声道:“桓蝶衣,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像你这种冷酷无情、六亲不认、自私自利的女人,谁敢娶你?娶你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看你这辈子是铁定嫁不出去了……”
“非得骂这么难听吗?”桓蝶衣冷冷道。
“骂人话哪有好听的?”罗彪话一出口,才发现身上的绳子已经解了,赶紧嘿嘿一笑,“你别误会啊,不是你骂我娶不上媳妇我才报复,实在是找不到什么骂?词……”
“‘越描越黑’听说过吧?”桓蝶衣狠狠瞪了他一眼,旋即解救其他人去了。
罗彪也飞快地解开了几个手下,其间无意中一瞥,发现桓蝶衣的双手腕竟然鲜血淋漓,又回头去看她刚才被绑的那棵树,只见地上有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上面同样沾满了血迹。
罗彪恍然大悟,不禁给了自己一巴掌,连声骂自己浑蛋。
二人刚解开六七个手下,裴三等人便发现了,立刻冲了过来,双方旋即开打……
山下的战况异常惨烈。
刚开始,萧君默一方二十多人,裴廷龙一方三十多人,本来可以打个平手,问题是东边树林里的弩手一直在施放冷箭。虽然因战况混乱,他们也误伤了几个自己人,但大部分弩箭还是有效地射杀了对手。
双方厮杀了半个时辰后,萧君默一方只剩下他、楚离桑、玄观和另外两三个手下,而觉空连同手下僧人已全军覆没。此外,萧君默和楚离桑都负了轻伤,玄观则身中两箭,战斗力大为削弱。
裴廷龙一方,还有十五六人,且树林中还有十几个弩手,显然已胜券在握。
萧君默一直试图靠近裴廷龙,却总是被薛安等人死死挡着,裴廷龙也始终有意识地停留在外围。眼看战斗已接近尾声,树林中的弩手便一个个冒了出来,排成散兵队形向萧君默他们逼近。
又一轮弩箭击发,射杀了最后几个天刑盟的人,另有两支直奔楚离桑后背。她正与三名甲士缠斗,浑然不觉。萧君默被薛安等人缠着,脱身不得,只好大喊“桑儿小心”,但箭矢转瞬即至,已无从闪避。危急关头,旁边一个身影飞身一扑,那两支箭全都没入了他的胸膛。
玄观重重向后倒下,溅起了地上的积雪。
细碎的雪点飞在半空,又纷纷扬扬落在了他的脸上。
玄观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慢慢闭上了眼睛。
“法师!法师!”萧君默和楚离桑同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
他们的喊声直冲云霄,在周遭耸立的山峰间阵阵回荡。
至此,战场上除了萧君默和楚离桑,剩下的就全都是敌人了。那些逐渐逼近的弩手纷纷扔掉弩机,拔出了佩刀——尽管方才那轮射击已耗尽了他们最后的箭矢,可现在即使短兵相接,裴廷龙一方也可以凭借兵力上的绝对优势,轻而易举地杀死萧君默和楚离桑。
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萧君默和楚离桑背靠着背,身上和脸上皆已血迹斑斑。
“桑儿,咱们要去哪儿隐居,你想好了吗?”萧君默问道。
楚离桑想了想:“回我们伊阙怎么样?”
“嗯,是个好主意。不过我得事先声明,只是做普通邻居的话,我就不去?了。”
楚离桑一笑:“那你想做什么?”
“龙门形胜,伊阙风流,不做神仙眷侣,怎么对得起那一片好山好水?”
“想得美!”楚离桑的脸上浮出一丝红晕,“你向我求婚了吗?”
“只要你肯答应,我现在就求。”
“你这人好没道理。你都还没求,我怎么答应?”
萧君默刚想说什么,裴廷龙忽然走上前来,狞笑了一下:“萧君默,咱们的游戏就快结束了,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我只想说,你不配做我的对手。”萧君默淡淡道。
裴廷龙呵呵一笑:“萧君默,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自负了。你一向瞧不起我,所以才会麻痹轻敌,最后死在我手上!你说你死就死吧,却还要拉人家花容月貌的楚姑娘给你陪葬,真是暴殄天物啊!”
“裴廷龙,闭上你的狗嘴!”楚离桑怒道,“一个打仗都躲在背后的人,也配做朝廷的将军?我看你连男人都不配做!居然还有脸在这里大放厥词,你让我恶?心!”
裴廷龙恼羞成怒,只能咬牙切齿地大喊一声:“杀了他们!”
薛安等人立刻围攻上来,方才那些弩手也已赶到,双方的力量对比越发悬殊。
这是最后的生死决战,萧君默和楚离桑都拼尽了全力。一阵阵刀光闪过,一簇簇血花飞溅。顷刻间,这对杀红了眼的夺命双煞便又砍倒了六七个人。不过与此同时,萧君默又中了一刀,楚离桑则再中两刀。随着鲜血逐渐染红他们的甲冑和衣袂,两人的体力渐渐不支,脚步开始虚浮,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迟缓。
眼看最终的胜利已唾手可得,一直保存着体力的裴廷龙终于加入了战团。
此刻,强弩之末的萧君默已然不是他的对手。
裴廷龙一上来就是不遗余力的强攻,刀法凌厉,招招致命。萧君默难以抵挡,步步退却,被迫与楚离桑拉开了距离。二人旋即被分割包围,裴廷龙等人专攻萧君默,薛安等人围攻楚离桑……
雪花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铅灰色的苍穹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锅盖笼罩着这片山坳。此时此刻,遍体鳞伤的萧君默和楚离桑就像两支风中的蜡烛,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系着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光焰。
西边树林中,身上多处负伤的郗岩正孤身一人与三名甲士苦斗。
半山腰处,桓蝶衣和罗彪也还在与裴三等人厮杀。
他们都已身处绝境,只能各自为战,直至力屈而死……
正当萧君默和楚离桑都已濒临绝望的时候,裴廷龙忽然停了下来,同时命薛安等人罢手,然后一脸倨傲地道:“萧君默,念在咱们同僚一场的分上,我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跪下来承认自己输了,我就放了楚离桑,怎么样?”
还没等萧君默做出反应,楚离桑便厉声道:“君默,别听他的,他这是想羞辱你!咱们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萧君默当然知道裴廷龙是想羞辱他,也知道这家伙不会讲信用,但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可以救楚离桑,他也绝不放弃。
于是,萧君默右腿一屈,跪了下去。
“君默,你站起来!我不要你这样救我!”楚离桑又急又怒,高声大喊。
萧君默充耳不闻。
裴廷龙仰天狂笑:“萧君默,单腿下跪算怎么回事?你能不能有点诚意啊?我要的是你的两只膝盖!听见了没有?两只!”
萧君默微微一震,额角顿时青筋暴起,下颌的咬肌一跳一跳。
“不光两条腿下跪,你还要给我磕头,大声说你输了,然后求我放人!听懂了吗?下跪、磕头、认输、求饶,一样都不能少!”
“裴廷龙,你说话算不算数?”萧君默似乎动摇了。
“当然算数!”裴廷龙眉飞色舞,“这么多弟兄都在听着,我怎么会食言?呢?”
“让她先走,我就照你说的做。”萧君默抬起头来,与裴廷龙对视。
裴廷龙眼睛转了转,呵呵一笑:“你这人还真是多疑。也罢,我成全你!”
楚离桑已多处负伤,身上血流不止,在这天寒地冻的荒山野岭,她还能逃到哪儿去?!裴廷龙这么想着,示意薛安等人让开一条道。
可楚离桑却一动不动。
“桑儿,快走!”萧君默大声喊道,“咱俩没必要都死在这里!”
“我不走,要死一起死!”楚离桑坚定地说。
“你糊涂!只有活下来才能替我报仇,才能替蔡建德、孟怀让、玄观、老古和所有死去的弟兄报仇!你听见了吗?”萧君默睁着血红的双眼,声嘶力竭地大喊。
楚离桑浑身一震,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呆立了好一会儿,楚离桑深深地看了萧君默一眼,才毅然转身,踉踉跄跄地朝来时的山道走去,但却三步一回头,走得很慢。
“好一对不离不弃的苦命鸳鸯,真是催人泪下啊!”裴廷龙讥嘲一笑,给了薛安一个眼色,暗示他别让人跑了,然后回头对萧君默道,“我已经兑现承诺了,现在该你了吧?”
萧君默望着楚离桑慢慢远去的背影,突然抓起一把积雪掷向裴廷龙的双目。不料裴廷龙早有防备,侧身一闪,大声冷笑道:“你不讲信用啊!”
“信用不必跟禽兽讲!”萧君默长身而起,手中刀寒光乍现,竟然直接刺入了裴廷龙的左胸。
事实上,刚才那把雪纯粹是萧君默的障眼法。他故意让裴廷龙有所察觉,做出闪避的动作,而他的刀锋所向恰恰是裴廷龙移动后的位置,所以裴廷龙避无可避。
裴廷龙发出一声惨叫。
然而,刺出这一刀的同时,萧君默已经做好了与裴廷龙同归于尽的准备。因为此时周遭还有六七名甲士,萧君默一意直取裴廷龙,就等于把两侧和后
背都暴露给了他们。
果然,这群甲士几乎同时出手,六七把寒光闪闪的龙首刀纷纷朝萧君默砍来。
只要这些兵刃落下,萧君默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之际,十几支利箭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破空而至,瞬间没入这六七个甲士的身体。萧君默根本无暇惊诧,迅即抽刀,原地一个急旋,刀刃划出一个圆弧,一一划开了这些甲士的喉咙。即使他们中箭未死,这一刀也足以令他们顷刻毙?命。
一道道血柱从那些洞开的喉咙中喷涌而出。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薛安等人大惊失色。他们原本已经朝楚离桑追了过去,见此变故,不得不反身回来救裴廷龙。
而萧君默也在此时看清了那群“从天而降”的救兵。
从玉柱峰的方向,亦即东北面的树林中,一群骑士正以最快的速度朝这边疾驰而来,人数足有四五十个,其中有一半手持弓箭,骑在马上边跑边射,为首之人竟然是一名身着戎装、英姿飒爽的女子。
看清她的面容后,萧君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女子居然是华灵儿!
形势骤然逆转,此时薛安和手下的十几名甲士反而成了活靶子,转眼间便有四五人被射倒在地。眼见大势已去,薛安只好弃重伤的裴廷龙于不顾,转身朝东边最近的树林跑去。然而,刚跑了十来步,便有一把横刀呼啸着飞来,不偏不倚地刺入他的后心,并自前胸贯穿而出。
薛安依着惯性又往前跑了几步,才重重仆倒在雪地上。
楚离桑远远掷出这一刀后,终因体力耗尽瘫软了下去……
裴廷龙在雪地上艰难爬行,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血迹。
身边围了一圈人,当然都是他的敌人。
此刻,他的手下已被全部歼灭,一个不剩。
萧君默那一刀本是冲着他的心脏去的,无奈因体力不支而失了平常的准头,刀锋偏离了心脏半寸,只给他造成重创,却并未致命。裴廷龙又往前爬了几尺,终于被人墙挡住,只好抬起头来,只见萧君默搀扶着楚离桑站在他面前,旁边站着满身血痕的桓蝶衣、罗彪和郗岩,另一边站着华灵儿及其手下,那个被他砍断一臂的庞伯也赫然在列。
“你打算就这么爬回长安?”萧君默轻轻笑道。
裴廷龙苦笑了一下,呕出了一口血。
华灵儿给了手下一个眼色,当即有两名壮汉走过来,一左一右架起裴廷龙,让他跪在众人面前。
“萧兄,放我走吧,我……我什么都不会说。”裴廷龙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道。
萧君默把楚离桑交给桓蝶衣和华灵儿,往前一步,蹲了下来,平视着他:“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当初在兵部干文职干得好好的,为何要到玄甲卫来?”
“长孙相公告诉我,到此可以……建功立业。”
“可事实证明,玄甲卫并不适合你。”
“是,萧兄说得是。”裴廷龙抬起眼皮,谄媚地笑了笑,“所以,你放了我吧,我回去就辞职,以后咱俩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萧君默看着他,不说话。
“萧兄你瞧,我现在已经给你跪下了,而且是两个膝盖。”裴廷龙因他的沉默而恐惧,“我还可以给你磕头、认输、求饶,你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不必了,我不是你。”
“对,对,萧兄是侠义君子,大人大量,不必跟我这种小人一般见识。”
“我当然不会跟你一般见识。”萧君默站起身来,冷冷道,“只可惜,蔡建德、孟怀让、玄观、老古,所有死在你手里的天刑盟义士,此刻都在天上看着你,要你还给他们一个公道。”
裴廷龙抬头仰望着萧君默,恐惧、仇恨、愤怒、不甘等各种神情在脸上交替闪现,最后却只剩下一脸狰狞:“萧君默,你不能杀我!我是堂堂三品将军、长孙相公的外甥,你要是杀了我,如何跟圣上和朝廷交代?!”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我自有办法。”萧君默说着,示意那两个壮汉把人放开,然后缓缓抽出了刀。
“裴廷龙,有什么话留给家人,我一定帮你带到。”
“萧君默!你不能杀我!”裴廷龙扯着嗓子嘶吼,“圣上饶不了你,长孙相公也饶不了你……”
“就这句吗?”萧君默皱了皱眉,“没别的了?”
“萧君默,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萧君默一声轻叹,龙首刀划出一道弧光。
裴廷龙的头颅飞向了半空,张开的嘴巴仿佛还在叫嚣……
灵鹫寺储藏了很多止血疗伤的草药,楚离桑、桓蝶衣、罗彪、郗岩包扎完后,便各自在房间里沉沉睡去。
萧君默却没有时间休息,因为华灵儿刚帮他敷好药,便有手下来报:王弘义醒?了。
王弘义被单独关押在一间柴房里。萧君默走进来的时候,见他半躺着靠在墙上,双目微闭,仿佛还在昏睡。
“都睡了大半天了,还不想醒?”萧君默走过来,踢了踢他的脚。
王弘义睁开眼皮,笑了笑:“是你救了我?”
“为了你,今天死了一百多条人命。”萧君默神情一黯,“你这种人活在世上,可真是个祸害!”
王弘义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你干吗还救我?给我一刀不就一了百了了?”
“你明知故问。”萧君默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
“哦?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你懂的。”
王弘义迎着萧君默的目光,忽做恍然之状:“对了,我想起来了。前几日,我的手下在怀贞坊遇到了两个迷路的女子,我出于好心,便收留了她们。萧郎现在救我,莫不是想打听她们的下落?”
“既然你我都心知肚明,那就不必废话了。她们在哪儿?”
王弘义摇了摇头:“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可你现在在我手里。”
王弘义煞有介事地看了看绑在身上的绳索,点点头:“这倒是,不过我在你手里又能如何?”
“通知你的手下,换人。”
“换人?”王弘义扑哧一笑,“可惜啊!”
“可惜什么?”
“实话跟你说吧,我今早出门之前,就跟手底下的人交代好了,万一我有什么闪失,或者十二时辰之内没有回去,就把那两个女人……杀了!”
萧君默猝然一惊:“你撒谎!”
“不信你就试试。”王弘义得意一笑,“我这个人的确经常说谎,不过这一次,我说的是实话。你要不信,就关我十二个时辰,到了明天,你将再也见不到那个徐……不,到了明天,你将再也见不到你的母亲!”
王弘义在最后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砰,萧君默一拳重重砸在了他的脸上。王弘义眼冒金星,差点晕过去,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笑道:“这么打可打不死我。我刚才说了,你最好还是给我一刀,这样咱俩都痛快。”
萧君默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眼里像要喷出火来。
王弘义却始终面带笑容。
许久,萧君默才狠狠把他一推,放开了手。王弘义的后脑勺撞在墙上,又疼得倒吸了几口冷气。
“萧君默,我知道你很窝火,可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王弘义看着他,“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我绑架你母亲是为了什么。”
萧君默盯着他,不说话。
“萧郎,其实你我完全没必要势同水火。”王弘义接着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隐太子的遗孤,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遗孤竟然就是你!你也知道,当年我跟隐太子……不,我跟你父亲志同道合,一心要共创大业,可最后一切都毁在了狼子野心的李世民手里!他用残忍无情、卑劣下作的手段杀害了你的父亲,还有你的五个兄弟,夺走了原本属于你父亲的一切!你难道不恨他吗?你难道就不想讨一个公道?但凡还有一点男儿的血性,你就应该跟我携起手来,为你的父亲报仇雪恨,从李世民手里把一切夺回来!”
萧君默站起来,转过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得不承认,王弘义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击中了他的内心。
李世民的确是自� �的杀父仇人。如果说魏王杀了自己的养父,自己就一心要找魏王报仇,那凭什么李世民杀害了自己的生父,自己却可以无动于衷,甚至还一直在效忠于他?!
“萧郎,你好好想想,李世民是不是咱们共同的敌人?”王弘义以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道,“你父亲当年是我的主公,我今天也可以奉你为主公,咱们联手,杀了李世民这个弑兄逼父、篡位夺权的独夫,然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继承大唐皇位了,那原本便是你父亲的呀……”
“够了,别再说了。”萧君默强抑着内心的痛苦和纠结,回身看着他,“你口口声声要跟我携手,却又绑架我母亲,难道这就是你对待盟友的方式?”
“萧郎别担心,令堂在我那儿绝对没有受半点委屈,我只是把她请过去当客人而已,绝不会亏待她。”
“你把我母亲放了,或许我可以考虑跟你合作。”
王弘义轻轻一笑:“萧郎,不是我信不过你,眼下长安的局势如此复杂,你现在嘴上说跟我合作,万一明天就变卦了呢?所以,令堂最好暂时留在我那里,等咱俩一块把大事办完,我不但会亲自把令堂送还,还会再把一个人给你送过?去……”
萧君默听出了他的意思,冷冷一笑:“桑儿现在就在我身边,何须你来送?”
“对对,我知道,我知道桑儿喜欢你,你也对她一往情深,所以你们总是要谈婚论嫁的对吧?我是桑儿的亲生父亲,我说把人给你送过去的意思,就是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你,希望你让她一生幸福,我这么说不对吗?”
萧君默不语。
他知道,此刻的王弘义是真诚的。
王弘义说着,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眼中也闪动着憧憬的光芒:“如果你将来当上了皇帝,那么桑儿就是皇后了,对吧?这难道不是你能给她的最大的幸福和荣耀吗?所以,不管是为了你父亲、你母亲,还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桑儿,你都应该跟我站在一起,共同对付李世民,对不对?”
“跟你站在一起的前提,是你必须放了我母亲。”
“这……”王弘义苦笑了一下,“你怎么又绕回来了?”
“除非你放了她,否则你我不可能达成任何共识。”
王弘义沉默了,神色渐渐冰冷下来:“我说过,十二时辰内看不见我,我那些手下就会采取行动。”
“你马上通知他们,取消行动。”
“不可能。”王弘义的语气斩钉截铁。
萧君默恨不得冲上去再给他几拳,可就像他说的,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跟王弘义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萧君默很清楚,这家伙的行事之道向来诡谲莫测,很难用常理揣度。他说的十二时辰的事,很可能是真的,并不是吓唬自?己。
怎么办?
这几乎就是个死局。
萧君默无奈地发现,自己刚刚摆脱那个命悬一线的绝境,便又陷入了一个难以破解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