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杀局3_第十五章 诱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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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在两仪殿单独召见了李泰。

自从去年厉锋案后,李泰便被李世民“遗忘”了,不仅一次也没有被召见,好几回提出要入宫请安也都被李世民婉拒了。现在太子已经垮台,李泰相信这次召见一定非比寻常,说不定父皇今天便会宣布立他为太子。

为此,李泰激动得一夜未曾合眼。

今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李泰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床,先是洁身沐浴,接着到佛堂焚香祷祝了一番,然后换上了一身全新的朝服,早早地便进了宫。结果,比原定时间早到了半个多时辰,只好在偏殿候着。直到阳光洒遍殿庭,李泰才接到了传召。他连忙整了整朝服朝冠,深长地吸了几口气,怀着兴奋而忐忑的心情登上了两仪殿。

大殿上,李世民微闭双目,端坐御榻,一旁侍立着赵德全。

李泰趋步上殿,跪地俯首,朗声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空旷,李泰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余音袅袅:万岁,岁,岁,岁……

长长的余音消隐之后,李泰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平身”二字。李泰不敢抬头,眼睛转了转,只好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这回,他稍稍提高了音量,因而余音更为悠长。然而,结果还是一样,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李泰终于忍不住偷偷抬眼,只见父皇微垂着眼睑,犹如老僧入定一般,在御榻上端坐不动。一瞥之下,李泰心里顿时咚咚敲起了鼓,原有的兴奋之情全部化成了忐忑。李泰挪了下眼珠,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赵德全,希望得到一点暗示,不料这老阉宦的眼睛竟然闭得比父皇还紧,真是见鬼了!

李泰就这么尴尬地跪在地上,额头逐渐沁出了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当李泰额上的一滴冷汗顺着鼻梁滑落,跌在地上碎成数瓣时,李世民的声音才缓缓地响了起来:“青雀,知道朕今日为何召你入宫吗?”

李泰如逢大赦,连忙把头伏得更低了:“回父皇,儿臣每日每夜、时时刻刻都在听候父皇召唤,无论父皇为何召儿臣入宫,儿臣都觉得是无上恩宠。”

“嗯,口齿还是那么伶俐。”李世民淡淡道,“这一点,你的确比你大哥强多?了。”

“谢父皇夸赞!”李泰稍稍松了口气,“不过此乃儿臣肺腑之言,绝非矫饰之?词。”

“这几年,你一直跟承乾明争暗斗,现在他终于栽了,你心里有何感想?”

“回父皇,儿臣深感震惊,也替大哥感到惋惜。”

“哦?”李世民嘴角浮起一丝讥诮,“除了震惊和惋惜,是否也有一丝隐隐的快意呢?”

李泰猝然一惊,下意识抬起头来:“父皇明鉴!儿臣……儿臣绝不敢幸灾乐祸。儿臣与大哥乃一母同胞,若存此心,更与禽兽何异?儿臣发誓,若存此心,定遭天打雷轰、天诛地灭……”

“行了行了,朕召你来,不是来听你发毒誓的。”李世民冷冷打断他,“今日召你入宫,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李泰心中一动,忙道:“请父皇明示。”

“承乾谋反,罪无可赦,朕已决定将他废黜。然储君之位不可虚悬,你说说看,在你的兄弟之中,谁更适合当这个太子?”

李泰万没料到父皇会这么问他,更摸不透父皇此举究竟何意,愣了一下,才道:“回父皇,兹事体大,当由父皇圣裁,儿臣不敢置喙。”

“朕让你说你就说,没必要讲这些套话。”

“是。儿臣……儿臣推荐三哥。”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理由呢?”

“三哥文韬武略、智勇过人,最似父皇当年,且自去年回京之后便屡建功勋、深孚众望,此次宫变又临危不乱、舍身护驾,可谓大仁大勇、至忠至孝!故儿臣以为,我大唐之新太子,实在非三哥莫属。”

“嗯,这番评价虽然溢美,大体倒也符合事实。”李世民面色和缓了些,“那你再说说,除了你三哥,还有谁?”

李泰强忍着毛遂自荐的冲动,一脸恭谨道:“儿臣认为除了三哥,别无合适人?选。”

“是吗?”李世民玩味着他的表情,“那你自己呢?你跟承乾争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因为你自认为比他更有资格当太子吗?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眼前,怎么反倒临阵退缩了?”

李泰略一思忖,忙道:“回父皇,儿臣这大半年来闭门谢客,持戒修行,反躬自省,已经认识到了过去的错误。对于过往种种,儿臣深感懊悔,惭愧无地。是故从今往后,儿臣决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绝不敢再觊觎储君之位,更不敢再生夺嫡之想。”

“你能有这番体悟,朕心甚慰。不过,凡事都不宜矫枉过正。而今储位虚悬,人心不安,你身为藩王,又是嫡次子,便负有不可推卸之责,正应替朕分忧。如果你仍然心怀天下的话,大可当仁不让、毛遂自荐嘛。”

李泰琢磨着父皇这几句话,脑子快速运转了起来。

按说父皇这番话颇有鼓励之意,尤其是强调了他“嫡次子”的身份,更令他生出了意料之外的惊喜。不过,刚刚经历了大半年的“雪藏”,此时的李泰不免担心父皇是在有意试探他,因而心中仍存狐疑,便不敢顺着杆往上爬,于是迟疑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世民看着他,淡淡一笑:“起来回话吧。”

“谢父皇。”李泰赶紧起身,发现自己的两条腿都跪麻了。

“青雀,不瞒你说,最近几日,大臣们推荐了几个新太子人选,其中有人推荐恪儿,还有人推荐雉奴,当然也有人推荐了你。”李世民顿了顿,“你也清楚,朕一向还是比较赏识你的,若你能从过去所犯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朕当然也不会轻易放弃你,即使立你为太子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

李泰没料到父皇竟然会主动表态,不禁大喜过望,赶紧抬起头来:“敢问父皇,不过什么?”“你当初跟承乾明争暗斗,引起了部分大臣的反感,若朕执意立你为太子,只怕会有不少人心存腹诽,甚至公然反对。所以,你要想当这个储君,就必须为社稷建功,才能让朝野上下心服口服。”

李泰终于意识到父皇是在给他机会,顿时眼睛一亮:“还请父皇明示,儿臣该做些什么?”

李世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想了想,反问道:“还记得去年,大致也是这个时候,你帮朕做了件什么事吗?”

李泰眼睛转了转:“父皇指的是……寻找《兰亭序》一事?”

“正是。当时你帮朝廷抓获了辩才,过后辩才供出了部分天刑盟的秘密,也供出了一个人,就是王羲之的九世孙王弘义,代号冥藏。此人野心勃勃,阴狠毒辣,一心要祸乱天下,乃至颠覆我大唐社稷。这些事情,你可知道?”

李世民说着,观察着李泰的表情。

“这个……”李泰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抱歉父皇,当初抓获辩才后,您便没有让儿臣继续参与此案了,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儿臣均不得而知。”

“哦?难道房玄龄父子私下也没向你透露?”

“房遗爱好像是说过一些,不过儿臣知道这些都是朝廷机密,便不敢听太多,即使听过一些,也早就忘了。”

李世民呵呵一笑:“这么说,你还蛮谨慎的嘛。”

李泰也陪着干笑了几声。

“既然你不知情,那朕现在就告诉你,这个冥藏,从去年便潜入了长安,就躲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据可靠情报,这回承乾谋逆,背后八成也有他的黑手。我大唐朗朗乾坤,岂容这种丧心病狂之徒翻云覆雨?所以,谁若能抓住王弘义,谁就为社稷立下了大功。朕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李泰当然明白了,但他的心情也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

父皇的意思明摆着,自己若能拿下王弘义,就等于拿下了太子位,这简直是天上掉下了一块大馅饼!凭李泰和王弘义的关系,要抓王弘义可谓易如反掌,问题是李泰忍不住犯了嘀咕:父皇为何偏偏把这个任务交给自己?他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跟王弘义暗中联手的事情?

倘若如此,父皇此举便是在“钓鱼”,目的便是把自己和王弘义一钩钓起!

想到这里,李泰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假如父皇已经知道,他为何又不明说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父皇顾念父子之情,不想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才会心照不宣地给他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此刻,李泰蓦然意识到:无论父皇知不知道他跟王弘义的关系,无论是从立功还是从赎罪的角度来看,他都已经别无选择了,只有拿下王弘义这一条路可走。

虽然一直以来,王弘义都在帮他,虽然他对王弘义下手必然会伤害苏锦瑟,但此时的李泰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主意已定,李泰当即重新跪地,朗声道:“儿臣都明白了,请父皇下旨!”

“好,朕给你十天时间。十日之内,把王弘义带到朕的面前来,最好是活口,若抓不到活的,也要提他的人头来见!”

“儿臣遵旨!”

李泰双手抱拳,高声答道,同时在心里说:儿臣当然只能提着王弘义的人头来见,若是活的,他王弘义把所有事情一捅,儿臣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接旨后,李泰随即行礼告退。

李世民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脸色瞬间冰冷如铁,对赵德全道:“传李世勣。”

李世勣已在偏殿等候多时,闻召立刻上殿。

一迈进殿门,李世勣便望见皇帝正背着双手面朝屏风站着,只给了他一个宽阔的后背。李世勣很清楚,皇帝脸色特别难看的时候,通常便会做出这个动作。

李世勣快步上前,跪地行礼:“臣李世勣叩见陛下。”

李世民纹丝不动,恍若未闻,片刻后才头也不回道:“即刻对魏王府实施十二时辰监控,密切监视魏王,一旦发现王弘义,立刻缉拿!记住,朕要活的。”

事实上,李世民给李泰下那道旨意,只是想利用他引出王弘义而已,真正抓捕王弘义的任务,李世民根本就不会放心交给他。

至于方才许诺给李泰的太子位,当然也只是李世民的随口一说——不管最终王弘义是不是李泰抓的,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当上太子了。

“圣上让您抓捕王弘义?!”

魏王府书房内,杜楚客听李泰说了入宫的事情后,一时大为惊惧。

李泰点点头:“父皇还许诺,事成之后就让我当太子。”

“您信吗?”杜楚客有些狐疑。

“我信不信又能怎样?”李泰苦笑,“我也怀疑父皇知道了我跟冥藏的事,可事到如今,除了把冥藏的人头交出去,我还能怎么做?倘若父皇真的知情,我只能以此将功折罪;若不知情,我就还有希望入主东宫。无论如何,王弘义都必须?死。”

杜楚客蹙紧眉头,叹了口气:“那殿下打算如何行动?”

李泰沉吟半晌,忽然问:“咱们在终南山建的那座别馆,已经竣工了吧?”

杜楚客不知他为何这么问,怔了怔,道:“节前便已竣工,所有内外装饰也已完毕,我最近正让人添置家具来着,前厅、正堂和两厢都拾掇得差不多了,就剩后?院……”

李泰抬手止住了他:“那就好。我待会儿就写个帖子递过去,邀冥藏后天上午巳时到别馆聚宴。”

“冥藏此人多疑诡诈,无故邀他聚宴,恐怕会令他起疑吧?”

“怎会无故?”李泰自信一笑,“我自然有名目。”

“什么名目?”

“名目有二。”李泰伸出两根指头,“其一,我就说父皇已答应立我为太子,所以我设宴答谢他一直以来的鼎力辅佐,同时商议一下入主东宫之后的事宜;其二,我就说,为表感激,我要把这座别馆送给他,故而邀他到此聚宴。怎么样,这两个理由够了吧?”

“不错,很充分。”杜楚客颔首,“那,殿下是不是打算在酒菜中……下毒?”

“我当然也想下毒,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只可惜不能这么做。”

“为何?”

“父皇一再叮嘱让我抓活口,我若下毒,不是摆明了想杀人灭口吗?”

杜楚客恍然:“对对,我把这一茬忘了。”

“所以,咱们不能下毒,只能下迷药。”李泰思忖着,“把他迷倒后,再取他人头,到时候就跟父皇说他拒捕,混乱中被砍杀,谅父皇也没什么话好说。”

杜楚客深以为然:“殿下思虑果然周详。”

李泰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别馆的门匾做了吗?”

“当然。照您的吩咐,老早便做了。”

之前,李泰亲自为这座别馆取名“听风山墅”,并书写了四个龙飞凤舞的行书大字,杜楚客随即命人用名贵木料做了一块烫金匾额,花了不少钱。

“马上重做一个。”李泰不假思索道。

“为何?”杜楚客不解。

“把名字改掉,改成‘藏风山墅’。我要让冥藏感觉,这座别馆本来便是为他建的,所以才在名字中嵌入跟他名号相同的一个字。如此一来,才能让他充分体会到我的诚意。”

杜楚客笑了笑:“殿下这心思可够细的。”

李泰轻轻一叹:“对付冥藏这种老奸巨猾之人,细一点没坏处。”

杜楚客想着什么,忽然盯着李泰:“殿下,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问。”

“何事?”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苏锦瑟?”

李泰一愣,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从接到父皇旨意,决定除掉王弘义的那一刻起,李泰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答案。

杜楚客看着他,阴阴道:“殿下,恕我直言,留着这个女人,终究是个祸?患。”

李泰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可要让他对苏锦瑟下手,他却万万办不到。

“先解决冥藏,这是当务之急。”李泰艰难地思忖着,“至于锦瑟嘛,可暂且把她藏起来,慢慢再想办法……”

“殿下糊涂!”杜楚客急了,“圣上一旦抓到冥藏,不管是死的活的,接下去肯定会一查到底,把他的亲朋故旧祖宗十八代全都翻出来!到时候苏锦瑟岂能置身事外?万一走漏风声,让圣上知道你一直藏着她,你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这我都知道……”李泰痛苦地闭上眼睛,“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再说了。”

“殿下!”杜楚客霍然起身,又气又急,“正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殿下是志存高远、胸怀天下之人,岂能为了区区一个风尘女子……”

“够了!”李泰猛然睁开眼睛,怒视着杜楚客,“锦瑟是我真心喜欢的人,不是你口中的什么风尘女子。我说了,这事本王自有主张,你休再多言!”

杜楚客见他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跟自己翻脸,不禁摇头苦笑。正僵持间,紧闭的书房大门被敲响了,一个宦官在门外轻声禀道:“启禀殿下,卢典军求见。”

“让他进来。”李泰答言,顺手翻开书案上的一卷书,头也不抬道,“后天的行动,要准备的事不少,你先下去安排吧。”

杜楚客无奈,重重叹了口气,拂袖而出。

卢典军进来,见杜楚客迎面而出,赶紧见礼,可杜楚客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了出去。卢典军顾不上尴尬,忙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卑职卢贲拜见殿?下。”

“免礼。”李泰淡淡道,目光始终停留在书上,“卢贲,你挑一些人,要身手好的,嘴巴严的,后天上午随我去一趟终南山。”

“卑职遵命。敢问殿下,需要多少人?”

李泰想了想:“不用太多,五十人足矣。”

魏王府书房附近有一片小花园,几树寒梅在这百花凋残、众芳摇落的时节开得正艳。

苏锦瑟和几个丫鬟在树下赏梅。

这段日子,她都住在王府后院的春暖阁,今日本想回崇德坊看望养父,李泰却硬是把她劝住了,让她再住些日子,说舍不得让她走。苏锦瑟听得心里暖暖的,便依他了。

一个丫鬟摘了一朵半开未开的红梅,正欲插上苏锦瑟的云鬓,眼角的余光不知瞥见了什么,竟猝然一惊,梅花掉到了地上。

苏锦瑟大为诧异,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杜楚客正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用一种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她。苏锦瑟颇感困惑,可碍于礼节,还是朝他微微一笑,并敛衽一礼。

然而,杜楚客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变化。

笑容遂从苏锦瑟的脸上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与杜楚客同样冷冽的表情。

她从来就不是个弱女子,岂容别人用这种挑衅和轻蔑的目光逼视?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片刻,然后杜楚客才转身走远。直觉告诉苏锦瑟,肯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否则杜楚客绝不敢对她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

苏锦瑟当即离开花园,来到书房,却见大门紧闭,不禁眉头微蹙。守在门口的宦官一看,赶紧迎上来,躬身道:“苏小姐请留步,殿下在里面谈事呢。”

“跟谁谈事?”

“这个……”宦官面露难色,“对不起苏小姐,奴才无权告知。”

苏锦瑟略一思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一刻钟后,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卢贲匆匆而出,快步走远。少顷,苏锦瑟从不远处的一棵梅花树后探出头来,望着卢贲远去的背影,眼中泛出忧虑之?色。

法音寺的大雄宝殿中,香烟袅袅。

楚离桑把三炷香插进香炉,面对佛像闭目合掌,默默祈求佛菩萨加持,让萧君默尽快找到母亲徐婉娘。

那天在芝兰楼,萧君默告诉她,最有可能绑架他母亲和黛丽丝的人,便是王弘义。楚离桑稍加思忖便意识到王弘义肯定是派人暗中跟踪自己,才发现了徐婉娘,进而猜破了她身上的那些谜团。换言之,王弘义定然已经知道萧君默便是隐太子和徐婉娘的骨肉,所以才会绑架徐婉娘,目的便是要挟和控制萧君默。

想到此,楚离桑顿时愧悔不已。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很隐秘,不料早已被王弘义全盘掌握了。就此而言,自己其实是在无形中当了王弘义的“向导”,不仅帮他找到了徐婉娘,还帮他窥破了所有秘密。如今方伯一家三口惨遭杀戮,姨娘和黛丽丝下落不明,最大的“罪魁祸首”其实就是自己!

那天晚上,强烈的愧疚和懊悔令楚离桑再也无法自持,眼泪当即夺眶而出。

“别担心,桑儿。”萧君默轻轻揽过她的肩头,柔声道,“王弘义要对付的人是我,他不会伤害我母亲的。”

“都怪我,我太傻了!”楚离桑哽咽不能成声,“我以为留在冥藏身边,可以刺探一些情报,结果……结果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别说了,别说了。”萧君默强忍着内心的悲伤,把她拥入怀中,“凭王弘义的手段,他迟早会查出一切,你阻止不了,我也不能。但是,咱们一定可以找到我娘和黛丽丝的,相信我。”

那天晚上,他们在院子的角落挖了一个大坑,埋葬了方伯一家三口,又稍稍清理了一下现场。等忙完这些,天已蒙蒙亮了。萧君默让楚离桑跟他回兰陵坊,楚离桑却摇了摇头,道:“事情因我而起,我不能就这么躲起来。”

“你还要回王弘义身边?”萧君默苦笑。

“是的。”楚离桑看着他,眼中露出倔强之色,“只有回到他身边,我才有机会查到姨娘和黛丽丝的下落,不是吗?”

萧君默本来想说“王弘义那么狡猾的人,肯定不会露出马脚”,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楚离桑是个绝不服输的女子。自从在伊阙第一眼见到她,萧君默便深知这一点了。

“那好吧,可你凡事都要小心。”

“放心吧,”楚离桑略带自嘲地一笑,“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他不敢害的人,那便是我了。所以,也只有我能利用这一点,查出姨娘和黛丽丝的下落。”

然而,让楚离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回到乌衣巷的王宅后,一连数日,都不曾见到王弘义的踪影。他和韦老六等一干心腹就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回来。留在王宅的,都是一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喽啰。

楚离桑大失所望,却又无计可施。

这几日,萧君默不顾一切地调动了他手下的所有天刑盟力量——郗岩的东谷分舵,玄观的重元分舵,李安俨留下的临川分舵,袁公望留下的舞雩分舵余部——在长安城内外日夜不停地寻找徐婉娘,可结果却一无所获。

长安住着近百万人口,在没有丝毫线索的情况下想找一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几天,楚离桑见了萧君默几面,发现他脸色苍白,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眼睛里布满了连日不眠的血丝。

楚离桑很心疼,可她也知道,此时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空洞无力的。在这种艰难的时刻,她所能做的,便只有默默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面对这一切。

今日一早,萧君默忽然派人来通知她,让她到法音寺与玄观等人会合,说有重要事情商议……

楚离桑在大雄宝殿敬完香,从后门出来,朝右一拐,绕过地藏殿,便来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禅院。守在院门外的玄观弟子认得她,当即领她进去。

一进玄观禅房,就见里面已坐了七八个人,除了玄观、郗岩及各自心腹外,还有一位是袁公望的手下,大家都叫他老古;另外两位是临川舵的骨干,表面身份是忘川茶楼的茶博士。

众人起身相迎,彼此见礼后,便重新落座。楚离桑拿眼一扫,每个人脸上都是沉郁之色,显然正为这几日的徒劳无功而懊恼。楚离桑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跟玄观聊了聊大觉寺的佛指舍利,又跟老古问了些丝绸生意上的事,还向那两位茶博士请教了茶道的学问,这才渐渐勾起了众人的谈兴,原本压抑的气氛总算轻松了?些。

半个时辰后,萧君默终于到了。

他的脸色依然很差,不过眼中却闪动着一丝喜悦的光芒。楚离桑一看便知道,寻找徐婉娘之事一定有转机了。

“刚刚得到情报,明日上午,魏王会在终南山别馆设宴款待王弘义,实际是想诱捕他,咱们的机会来了。”萧君默刚一落座,便环视众人道。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借此机会抓住王弘义,便不怕他不交出徐婉娘和黛丽?丝。

众人闻言,连日来的抑郁心情顿时一扫而光,个个摩拳擦掌。

“这下好了!”郗岩大腿一拍,“把这个魔头拿下,咱就不必大海捞针了。”

“话虽如此,但要拿他,也非易事。”萧君默道,“魏王怕他之前和王弘义勾结的事情败露,明天一定会杀人灭口;玄甲卫则是奉了皇帝之命,不惜代价要抓活的;此外,王弘义一向多疑,定会在山庄外围埋伏人手;再加上咱们,明日山上很可能会有四拨人马,必然是一场混战。”

“如此正好!”老古笑道,“属下好些年没开荤了,早就手痒难耐,等的就是这一天。”

“照盟主这么说来,不能不慎重以待。”老成持重的玄观摸着下颌的胡须,缓缓道,“四拨人马,有人要杀,有人要抓,有人要保,咱们要劫,这得乱成什么样子?!咱们得好好筹划一下,切不可掉以轻心。”

“法师说得对。正因如此,我才把诸位都请了过来……”萧君默说着,忽然咳嗽了几下。楚离桑立刻关切地看着他。萧君默冲她淡淡一笑,又接着对众人道:“首先,我把魏王这座别馆的位置和周围地形,向各位介绍一下……”

接着,萧君默就地取材,以面前案几上的茶壶、茶碗、笔墨纸砚等物做比拟,一五一十地对众人讲解了起来。过程中,他不时

咳嗽,不得不暂停了几次。楚离桑一直看着他,眉头渐渐拧紧,最后悄然起身,走出了禅房。

萧君默浑然未觉。

小半个时辰后,楚离桑才回到禅房。此时萧君默已经讲完,众人正在热烈讨论,楚离桑给了萧君默一个眼色。萧君默会意,起身跟她走出了禅房。

“何事?”一出来,萧君默赶紧问道。

楚离桑不语,径直穿过院子,走向灶屋。萧君默只好跟了过来。一进屋,他就闻到了一股浓酽的药香,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一碗药递到了面前:“都这么大人了,生病也不懂得吃药吗?”

望着楚离桑既担忧又关切的眼神,萧君默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暖意,遂把药接过,一饮而尽。

终南山,别名太乙山、周南山,位于长安城南五十里处,横亘于关中平原南面,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绵延数百里,钟灵毓秀,瑰丽雄奇,历来以“洞天之冠”“九州之险”著称。因终南山毗邻帝京又风光绝美,故自两汉以迄隋唐,多有皇族贵胄、达官显宦在此修建山庄别馆,一来做游乐宴饮、休闲避暑之用,二来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魏王李泰的藏风山墅,位于终南山碧霄峰的半山腰,依山而建,气势非凡。

辰时末,王弘义戴着青铜面具,携十余名随从准时到来,李泰亲自站在门口迎接。双方寒暄了几句后,王弘义定定地打量着大门匾额上“藏风山墅”四个烫金大字,道:“殿下这别墅的名字,取得好生雅致啊!”

“此墅本来便是为先生而建,自然要处处配得上先生。”李泰笑道,“先生感到满意,便是我最大的欣慰。”

“殿下此举,实在是令老夫受宠若惊。只可惜,如此洞天福地、人间仙境,老夫怕是无福消受啊。”

“先生何出此言?”

“太惹眼了。”王弘义淡淡道,“殿下最清楚,老夫乃行走于暗处之人,岂敢住在如此招摇的地方?”

“先生此言差矣。此墅方圆几里渺无人烟,说是孤芳自赏也不为过,怎么谈得上招摇?”李泰凑近他,压低声音道,“再说了,父皇已亲口答应立我为太子,眼看大事已办,往后先生也不必经常行于暗处了,不是吗?”

“殿下,不是老夫给你泼冷水,纵然你如愿入主东宫,也不能说大事已办。”王弘义斜眼看着他,“除非你能一鼓作气登基即位,否则变数就始终存在。正如李承乾,当了那么多年太子,现在不是说玩完就玩完了吗?”

“是是是,先生所虑甚是!”李泰干笑几声,侧了侧身子,“里面都安排就绪了,先生请吧,咱们以酒助兴,边喝边谈。”

王弘义随李泰走了进去,举目四望,但见亭台水榭与山石林泉错杂相间,楼堂馆阁与苍松翠柏交相辉映,整个建筑风格既奢华富丽又精致纤巧,堪称难得一见的人间胜境。尤其是山墅的选址,更可谓别具慧眼——它背倚层峦叠嶂的连绵群山,面朝壮阔雄浑的秦川大地,还可将整座长安城尽收眼底。无论是从风水的角度还是从览胜的角度看,都足以令人叹为观止。

王弘义心里不由暗暗惊叹。

来之前,他已打定了主意婉拒李泰的馈赠,但现在一看,却不免为之心动。

或许先接受下来也无妨。王弘义想,就算暂时不住,等将来功成名就之后,再来此颐养天年也未尝不可。

“对了,韦左使怎么没跟先生一块来?”李泰注意到王弘义的随从中没有韦老?六。

“家里有点事,就没让他来。”王弘义道,“况且我是赴殿下之约,又不是赴什么鸿门宴,何须跟那么多人?”

李泰微微一怔,旋即大笑了几声:“那是那是,先生在我这儿,可以说绝对安?全。”

按照李泰的原定计划,本来是打算把韦老六也一并除掉的,现在却落空了,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事实上,李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的韦老六正带着几十个精干手下,躲在藏风山墅西侧后山的一处柏树林中,从那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整座山墅。

对于李泰的这次邀请,王弘义始终心存警惕,为此昨天还专门跟玄泉接了下头,询问皇帝是否真的已经承诺立李泰为太子。虽然玄泉给了十分肯定的回答,但王弘义并未完全打消疑虑,故而今日才带着韦老六等人上山。

不过,为了维护与李泰的表面关系,王弘义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提防,于是就让韦老六等人躲到了后山上,密切监视下面的情况,万一有什么事情,可随时策?应。

李泰和王弘义说着话,很快来到了正堂,门口站着四名魏王府侍卫。

杜楚客毕恭毕敬地迎了出来,跟王弘义互相见礼后,便对其身后那些随从道:“诸位就由在下作陪,请随我去东厢房。”

为首的两名随从闻言,便用目光向王弘义请示。王弘义回了一个眼色。那两人会意,当即一左一右站到正堂大门两侧,与那四名王府护卫并肩而立。杜楚客见状,与李泰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没再说什么,领着其他随从朝东厢房去了。

李泰和王弘义进了正堂。刚一入座,王弘义便忽然想起什么,道:“殿下今日又没什么要事相商,为何没带锦瑟一块过来?”

“本来是要一块过来的,”李泰叹了口气,“不想锦瑟昨夜感了风寒,今早一起便说头疼,我只好让她在府里歇着,没敢带她上来。”

“感了风寒?严不严重?”王弘义满脸关切。

“先生勿虑,我已命医师看过,说只要吃几帖药,静养几日便没事了。”

王弘义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说话间,一群侍女手提食盒鱼贯而入,将一盘盘佳肴珍馐摆满了二人食案,还替他们斟上了酒。李泰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众侍女轻轻退了出去,并掩上了大门。

李泰看着王弘义,笑道:“先生,现在这里没别人了,您把面具摘了吧,戴着那东西多不方便。”

王弘义沉默片刻,摘下了面具。

李泰端起酒盅,笑容满面道:“先生,感谢您这一年来的鼎力辅佐,我李泰铭感五内,特此略备薄酌,以表寸心。来,我敬您一杯!”

“殿下言重了。王某一介布衣,能与殿下一见如故,共谋大业,实属莫大之荣幸,还是我敬殿下吧。”王弘义客气着,把酒盅举到了唇边。忽然,他的目光钉在了李泰身后的屏风上,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眉头微蹙,同时不自觉地把酒盅放回了案上。

李泰见� ��,不由心头一紧。

这酒里已经下了蒙汗药,杜楚客说只要三杯下肚,保管王弘义不省人事。现在卢贲正带着十名精锐军士躲在屏风后面,只等王弘义一倒,便冲出来砍下他的脑袋。可王弘义这老家伙生性多疑,莫不是已经察觉屏风后有人?

距藏风山墅几里外的山道上,一驾马车正疾驰而来。

车厢内传出一个女子焦急的声音,频频催促车夫再快一点。

“这位娘子您别催了!”车夫紧紧握着手里的缰绳,不悦道,“这碧霄峰山高路险,急弯又多,您再死命催,咱就翻山沟里去了!”

话音刚落,马车恰好驰过一道又陡又窄的急弯,车身向山崖一侧大幅倾斜,车厢内的女子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呼。车夫娴熟地勒了勒缰绳,飞奔的马儿顷刻慢了下来,马车遂有惊无险地绕过了弯道。

车夫刚刚松了口气,不料后面的女子竟又冷冷抛出一句:“你听着,再给你一炷香时间,若按时赶到,我就让你发一笔小财;要是赶不及,误了大事,后果怕你承担不起。”

“嘿你这娘们,竟敢威胁老子!”车夫大怒,当即勒停马车,回头绕到车厢后部,呼地掀开车帘,正待发飙,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突然抵在了他的鼻尖上。

“一炷香。”车内的女子只重复了这三个字。

车夫惊愕地看着这个貌似柔弱实则狠戾的女子,呆愣了片刻,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是,听您的,都听您的。”

苏锦瑟慢慢把刀收了回去:“那你还磨蹭什么?!”

车夫慌忙跑回车上,重新启动了马车。

自从前天在魏王府嗅到了不祥的气息,苏锦瑟当天便赶回乌衣巷的宅子,想提醒王弘义小心提防,不料一回去才听说他已数日未归,而且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苏锦瑟住了一夜,仍不见王弘义归来,情知再等下去也没用,只好回到魏王府,找李泰旁敲侧击,问他最近可有与养父联络。

李泰与王弘义之间一直有一条秘密的联络渠道,但李泰却矢口否认与王弘义有联络。苏锦瑟又问他近日是否有什么重要活动,李泰又说没有。苏锦瑟知道他在撒谎,更加怀疑他在策划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今日一早,苏锦瑟像往常一样跟李泰一块吃早饭,可吃到一半便意识到自己太大意了,于是借口上茅房,把吃到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但即便如此,苏锦瑟仍中了招,刚一回房便感觉头重脚轻、四肢无力,随即一头栽倒在了床榻上。

很显然,李泰在饭菜中下了迷药。

不过,由于苏锦瑟及时吐掉了胃里的东西,所以药效减弱了不少,只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过来。此时李泰早已不见踪影。苏锦瑟又气又急,便跑到典军值房去找卢贲,得知卢贲已随李泰出门,越发认定李泰今日必有不利于王弘义的行动。然而李泰到底去了哪里,究竟想干什么,她却一无所知。

正自一筹莫展时,苏锦瑟无意间发现王府的一伙军士正聚在一起玩樗蒲,便躲在附近偷听他们谈话,终于得知卢贲带了五十名军士跟随李泰上了终南山,还得知李泰今日要在藏风山墅宴请某位贵客。

苏锦瑟瞬间明白了一切,当即雇了一辆马车,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先生怎么了?”

李泰有些紧张地看着王弘义。

王弘义不语,目光仍然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他身后的屏风上。这是一面紫檀木雕屏风,上面镌刻着一首李世民御笔亲书的五言诗,诗名《元日》:“高轩暧春色,邃阁媚朝光。彤庭飞彩旆,翠幌曜明珰。恭己临四极,垂衣驭八荒。霜戟列丹陛,丝竹韵长廊……”

这种木雕屏风不同于一般绘有花鸟虫鱼的绢素屏风。那种屏风通常是半透明的,人躲在后面很容易被发觉,可这种屏风高大厚实,卢贲他们又没发出半点动静,王弘义怎么会察觉呢?

正当李泰狐疑不定之时,王弘义缓缓开口了:“殿下,这座藏风山墅,你真的有意送给老夫吗?”

“这是当然。”李泰忙道,“我诚意相赠,又岂会出尔反尔?”

王弘义微微颔首,这才把目光挪开。

李泰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弘义不知想着什么,眼神竟有些迷离,旋即悠悠地吟咏了起来:“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谁都知道,这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可李泰却越发困惑,不知王弘义忽然吟诵此文到底何意。

“既然殿下诚意相赠,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弘义淡淡道,“只是这宅子千好万好,唯独有一处,不太合乎老夫的心意……”

李泰略一思忖,当即恍然大悟。

原来他方才一直盯着屏风看,是不喜欢这面屏风。不,准确地说,是不喜欢这面屏风上的那首诗。因为那是父皇的诗,而王弘义向来就不喜欢父皇,这一点李泰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简单多了。李泰不由暗暗一笑,道:“先生放心,我待会儿便让人把这面屏风撤了,重新做一面,上面就刻王羲之的《兰亭序》,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王弘义满意一笑,端起案上的酒盅:“那老夫就不再多言了,话在酒中,请!”

“请!”

二人遥遥相敬,旋即各自把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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