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殿,李世民听完赵德全的禀报,沉默了半晌,才问道:“青雀那封信是怎么写的,还记得吗?”
赵德全想了想:“回大家,老奴昏聩,只记得最后几句。”
“念来听听。”
“老奴遵旨。”赵德全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弟子摄此心马,每渴仰于调御;垦此身田,常载怀于法雨。若得师资有托,冀以祛此六尘;善尊启行,庶无迷于八正。”
李世民听罢,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嗯,是青雀手笔,文采倒是一如既往地好,只是不知,他是否真心实意想‘摄此心马,垦此身田’。”
“回大家,魏王正值血气方刚之年,此番愿意摄心闭关、修持一个月的八关斋戒,必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仅此一点,老奴便认为值得嘉许。”
李世民不置可否,又问:“你告诉他朕的意思之后,他做何反应?”
“正如大家之前预料的一样,很震惊。”
“震惊之余呢,有没有不忿之色?”
“这倒没有。据老奴所见,魏王这半年来深居简出,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遇事比以前沉着了不少。”
“他要真能想通,倒也不枉朕一番苦心。”李世民想着什么,沉沉一叹,“你瞧瞧朕这几个儿子,青雀是千方百计想夺嫡,祐儿是在齐州造反,承乾昨日在东宫还把魏徵气晕了,哪一个让朕省心?朕这个君父,当得可真是如临如履、身心交瘁?啊!”
听皇帝发牢骚是件很尴尬的事情,既不能随意附和,更不能出言反驳,就连安慰都不太好找说辞。赵德全眼珠子转了转,忙道:“大家莫太焦心,保重龙体要紧。都说龙生九子,个个不同,虽说有那不安分的,但大部分还是守规矩的……”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李世民冷笑着打断他,“你是不是想说,恪儿和雉奴就是守规矩的?”
赵德全慌忙俯首,不敢答言。
“朕倒是听说,恪儿自从回长安后,就跟道宗、敬德那两个老家伙打得火热,也不知在谋划什么。还有雉奴,看上去老实巴交,可前阵子也没少往玄甲卫跑,东打听西打听,李世勣不敢跟朕说,可不等于朕什么都不知道。”
赵德全听得心惊,很想说大家您如此明察秋毫,下面的臣子也不好当啊!
不过这种话当然不能说出口,所以赵德全只好深深俯首,保持沉默。
李世民伸手在御案上扒拉了几下,从堆积的案牍中抽出一卷,展开来看着,眼神极为复杂。赵德全暗暗瞥了一眼,知道那是齐王李祐的自供状。
齐王李祐被押回长安后,便囚禁于赵德全管辖的内侍省,不许跟任何人见面。皇帝命他写自供状,他下午刚刚写好,由内侍省的宦官呈了上来。皇帝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却什么都没说。赵德全知道,皇帝此刻的心一定是在流血,因为齐王事涉谋反,论罪当诛,可毕竟是亲生骨肉,又很难下这个狠手。
李世民闭上眼睛,突然把那份自供状掷到了地上。
赵德全一惊,连忙捡起来,轻轻放回了御案。
“这东西你也看了,有何想法?”李世民仍旧闭着眼睛,用力按压自己的太阳?穴。
“回大家,恕老奴愚钝,不知大家想问什么?”
“这小子对自己的罪行轻描淡写,却把萧君默骂了个狗血喷头,说萧君默陷害了他。你怎么看?”
赵德全思忖了一下,道:“此案参与之人众多,刑部刘德威也奉大家之旨去了齐州,一干涉案人员均有供词,要说萧君默陷害齐王,恐怕难以采信,想必只是齐王的激愤之词。”
李世民“嗯”了一声,又问:“那你说说,萧君默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年轻人颇有才干,对朝廷也算忠心,只是……”
“只是什么?”李世民倏然睁开眼睛。
赵德全想了想:“只是这个年轻人身上,似乎有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称的东西,老奴……老奴也说不清楚。”
“那就想清楚再说!”李世民有些不悦,“否则朕何必问你?”
“是,是。”赵德全诺诺连声,“老奴是觉得,这个萧君默心里,好像……好像藏着不少事。”
李世民眸光一闪:“你也这么认为?”
这个“也”字说明了一切,所以赵德全只是一躬身,没有回话。
李世民思忖着,眸光渐渐凝聚,似乎要把眼前的什么东西看穿。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刻漏,道:“朕命你密召裴廷龙入宫,这都什么时辰了,人怎么还没到?”
赵德全正要回话,门口一个宦官快步趋入,禀道:“启禀大家,玄甲卫右将军裴廷龙觐见。”
“让他到外殿候着。”
“遵旨。”宦官领命而去。
李世民又沉吟了一会儿,才起身朝外殿走去。赵德全赶紧跟在身后。
“你就不必去了。”李世民头也不回道。
赵德全一怔,只好停住脚步:“老奴遵旨。”
天色微明,萧君默刚刚起床,还没洗漱,袁公望就兴冲冲地前来禀报,说查到线索了。萧君默匆匆擦了把脸,便命何崇九把早饭端到书房,然后叫袁公望一起边吃边说。
“弟兄们昨天跑遍了属下在长安的各个联络点,问了百十号人,终于有了点眉目。”袁公望吸溜吸溜地喝着粥,口齿不清道,“有迹象表明,本盟的羲唐舵大半年来一直在长安活动。”
袁公望的丝绸生意遍及天下,在长安自然也开了几家分号,每家分号下面又各有不少货栈,而所有这些,当然都是舞雩舵的秘密联络点。
“是何迹象?”萧君默不慌不忙地喝了口粥。
“有个叫谢冲的年轻人,就是羲唐舵的。我下面一个姓古的分号掌柜,曾在去年夏天撞见过他两次。”
“古掌柜怎么知道这个谢冲是羲唐舵的人?”
“老古是舵里的老人了,十几年前曾奉盟主之命,跟羲唐左使谢绍祖一块执行过任务,在谢绍祖家里住过一晚,认得他儿子谢冲。虽然过了这么多年,那小子也长成大块头了,可老古眼力很好,还是一下就认出了他。”
萧君默闻言,眯了眯眼,《兰亭序》及隐藏其中的世系表立刻浮现在他眼前。在“虽无丝竹管弦之盛”的“之”字旁边,记载着羲唐舵历任舵主的名字:谢安、谢玄、谢瑍、谢灵运、谢凤、谢超孙、谢苏卿、谢施、谢华、谢绍宗。
羲唐舵的现任舵主便是谢绍宗,可见这个谢绍祖极有可能是他的亲兄弟,而谢冲无疑便是谢绍宗的侄儿。倘若古掌柜曾在长安两次见过谢冲,那么袁公望的判断应该就不会错——谢绍宗和羲唐舵很可能早已潜入了长安!
“老古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谢冲的?”
“一回是在东市,还有一回在永嘉坊。”
袁公望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粥,正想用袖子擦嘴,萧君默已经把一块干净的布巾递给了他。袁公望嘿嘿一笑,赶紧接过。
“那最近呢,老古还有没有见过谢冲?”
袁公望摇摇头:“自从去年夏天见过两回后,这半年来就再没见着了。”
萧君默微微沉吟,然后三两口扒完了粥,站起身来:“你和弟兄们辛苦一些,继续查,看能不能查出更多线索。”
“看盟主说的,这点小事算什么辛苦。”袁公望跟着起身,“盟主,依你看,羲唐舵此来,会不会是投靠了东宫?”
萧君默若有所思:“我正要去查证这一点。”
袁公望不解:“可……可如此隐秘之事,一时半会儿要如何查证?”
“我自有办法。”
萧君默神秘一笑。
萧君默策马来到了忘川茶楼,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二楼东边第一个雅间的窗?户。
窗台上静静摆放着三盆普通的树木盆栽。
萧君默蓦然想起去年暮春跟踪魏徵来到此处的情景,然后便又想起了养父萧鹤年,心头不由一阵伤感。
刚一下马,门口便有一个伙计小跑着迎了出来,用一种不寻常的目光多看了他几眼。萧君默进门后,发现所有伙计和茶博士的目光都跟刚才那个伙计如出一辙。
很显然,李安俨都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尽管他不会轻易透露萧君默的盟主身份,但至少会让手下人知道他是天刑盟的头面人物。
一个伙计迎上前来,跟萧君默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便径直领他上到二楼,来到东边第一个雅间门口。伙计敲门,对过暗号后,萧君默推门而入,李安俨已在里面等候。
昨日他们离开魏徵府邸时,便已约定今早在此见面。
“如何?那人招了吗?”萧君默开门见山。
李安俨摇头苦笑:“没有,是个硬骨头。”
正如李承乾和谢绍宗所猜测的那样,昨天在魏府东门外监视的那两人,的确是被抓了,而抓他们的人正是萧君默和李安俨。抓捕过程中,一人自知逃不掉,拔刀自刎,另一人稍微犹豫了一下,被萧君默拿下了,随后被李安俨带到了忘川茶楼,现关在茶楼的一处地牢中。
“意料之中。”萧君默淡淡一笑,“昨天咱们要是手慢一点,这家伙也抹了脖子了,可见咱们天刑盟的人都是死士啊!”
“什么?”李安俨惊诧,“他们也是本盟之人?盟主如何得知?”
“我不仅知道他们是本盟之人,还知道他们是羲唐舵的。”
李安俨越发惊异。
萧君默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带我去见他,我证明给你看。”
地牢内光线昏暗,一个左脸有刀疤的年轻人赤裸上身,耷拉着脑袋,两只手被铁链捆着高高吊起,身上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萧君默命一旁行刑的手下把他解了下来,并吩咐他们去准备酒菜。
刀疤脸被按在一张案几前坐下。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抬眼瞟了瞟萧君默,冷笑道:“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可爷爷丑话说在前
头,你们别指望我会说什么。”
“行,不说就不说。”萧君默微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我没别的意思,只想跟你聊聊天。”
“少废话!”刀疤脸恶狠狠地盯着他,“让爷爷吃顿饱的,然后赶快送爷爷上?路!”
李安俨听不下去,猛然踹了他一脚:“小子,嘴巴放干净点!”
萧君默抬手,示意他冷静。这时酒菜已经端了上来,摆满了案几。萧君默亲自给刀疤脸斟了酒,然后笑道:“有酒就得有诗,兄弟尽管放开肚皮吃喝,我来念诗给你助兴。”
李安俨困惑地看了看萧君默,不知道他玩什么名堂。
刀疤脸一听却乐了:“有诗有酒,那有美人吗?最好给爷爷来全套的!”
李安俨又是一怒,却强行忍住了。
“有!你先喝着,我回头就把美女给你送来!”萧君默呵呵一笑,还冲他眨了眨眼,“一个够不够?”
李安俨不禁皱了皱眉。
刀疤脸猛地抓过酒壶,自斟自饮了几杯,然后抹抹嘴,大笑道:“你这家伙有点意思,爷爷喜欢跟你聊天。”
萧君默笑笑,自饮了一杯,忽然开口吟道:“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
这是谢安在兰亭会上所作的五言诗,当然也是羲唐舵的“暗号诗”。吟诗的过程中,萧君默一直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尽管刀疤脸一直强作镇定,可眼中隐隐闪过的一丝慌乱,还是被萧君默敏锐地捕捉到了。
果然不出所料,这个刀疤脸正是羲唐舵成员、谢绍宗的手下!
直到此时,李安俨才终于明白萧君默的用意,心里不禁大为叹服。
“怎么样兄弟,此诗下酒,可还合胃口?”萧君默对刀疤脸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
刀疤脸躲开他的目光,拿起筷子夹了几大口菜,闷声大嚼。
“慢慢吃,别噎着。”萧君默又帮他斟了一杯酒,冷不防道,“对了兄弟,最近可见过谢冲?”
刀疤脸这回警惕了,没表现出任何明显异常,但萧君默还是看出他的咬肌紧了一紧,这是内心不安的下意识流露。这也就证明,他认识谢冲。
“爷爷听不懂你说啥。”刀疤脸又把酒一饮而尽,瓮声瓮气道。
“听不懂没关系。”萧君默似笑非笑,“你只要听得见就行了。”
刀疤脸这才隐隐猜出他在玩什么花样,表情不由一僵,身体也绷直了。
“没用的兄弟,你绷不住的。”萧君默道,“除非是死人,否则你身上可以说话、可以出卖你的地方太多了。”
刀疤脸闭上了眼睛,尽量让自己纹丝不动。
“老李,咱们打个赌。”萧君默话是对李安俨说的,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刀疤脸,“我赌这位兄弟,一定住在永嘉坊。”
刀疤脸一动不动。
李安俨看到他的样子,不免有些失望。萧君默忽然一笑,给了李安俨一个眼色,然后两人离开地牢,回到了二楼的雅间。
“盟主,您最后说他住在永嘉坊,可这小子毫无反应啊!”
“他反应了。”
李安俨眉头一皱:“哪儿反应了?”
“喉头。”萧君默道,“有一个细微的吞咽动作。”
李安俨困惑:“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他紧张。”萧君默淡淡一笑,“也说明我猜对了,羲唐舵在长安的据点,应该就在永嘉坊。”
李安俨恍然,旋即想到什么:“可这羲唐舵的人,为何会监视先生宅邸?”
“若我所料不错,这个羲唐舵的谢绍宗,应该是投靠了太子。”
李安俨又不解了:“何以见得?”
“太子在与太师的争执中,泄露了谋反之意,所以他必须监视太师的一举一动,包括所有进出魏府的人,以防太师将他告发。而此时羲唐舵的人恰好也在监视太师,你觉得,这会是一个毫无关联的巧合吗?”
李安俨想了想,摇摇头。
“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羲唐舵监视太师,正是奉了太子之命。”
李安俨闻言,不免有些心惊:“倘若如此,那太子的力量便不可小觑了。他们一旦动手,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
萧君默目光凝重,沉吟不语。
“盟主,要我说,咱们干脆把太子告发了吧?”
“此时告发,你有什么证据?”萧君默看着他,“就凭他跟太师争吵的时候说了几句气话?还是凭咱们现有的这些推测?”
李安俨顿时语塞。
“上元节快到了……”萧君默若有所思,“如果我是太子,我一定会选这一天动手。”
李安俨又是一惊:“您是说,太子敢勒兵入宫?”
“他不需要入宫。按惯例,今年圣上会到魏王府聚宴,我想太子肯定会在那里动手,然后栽赃给魏王。”
李安俨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盟主,说到这个,我今早刚得到的消息,今年上元节,圣上不打算去魏王府了,而是要在宫中设宴。”
萧君默不由一怔:“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李安俨道,“我今早入宫时,赵德全亲口对我说的。他还叮嘱我说,这些天务必加强玄武门的防务,确保上元节宫宴的安全。”
玄武门,又是玄武门!
十七年前那场手足相残、父子反目的血腥惨剧,莫非又将重演?!
萧君默眉头深锁,不觉陷入了沉思。
李安俨观察着他的神色,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硬着头皮道:“盟主,太子之?事……”
萧君默忽然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旋即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老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慎重考虑一下,不必现在就回答我。”
李安俨有点蒙:“还请盟主明示。”
萧君默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凑近身子,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李安俨一听,顿时一脸惊骇。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萧君默方才那一番沉吟意味着什么,也才明白萧君默为什么让他慎重考虑一下再回答。
萧君默走进皇城武候卫衙署的时候,李恪正在庭院里跟七八个部下练武,刀剑铿锵,寒光闪闪。李恪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却视若无睹。萧君默索性抱起双臂,斜靠在一株树上观战。李恪以一敌众,一把横刀上下翻飞,片刻工夫就把那些部下全打趴下了。
见李恪获胜,一旁围观的甲士们掌声雷动,纷纷高呼“大将军威武”。李恪一脸自得,收刀入鞘,对众人道:“行了,都散了吧,该干吗干吗去!”
萧君默仍旧站在树下,却面无表情。
李恪大步走过来,朗声道:“看这么久,也不给点掌声?”
“这么多人吹捧你,你虚荣心还不满足?”萧君默道,“再说了,我又不看你脸色吃饭,干吗要给你鼓掌?”
“你就是小心眼!”李恪冷笑,“好像夸别人一下就会掉块肉似的。”
“肉是不会掉,不过会有点麻。”
李恪不悦:“夸我怎么就肉麻了?”
“跟一帮喜欢拍你马屁的手下打,你不觉得胜之不武吗?”
“他们可是真打!”李恪急了,“你以为他们是故意让着我?”
“行行行,你说真打就真打吧。”萧君默笑笑,抬手轻拍了两下,“如你所愿,给你鼓掌。”
“看来你还是不服。”李恪唰地一下抽出佩刀,“来,咱俩比画比画。”
“今天就算了吧。”萧君默正色道,“有事跟你说。”
李恪会意,旋即收刀,低声道:“去我值房。”
“就几句话,在这儿说就行了。”萧君默说着,看了看四周,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马上带人去这个地方,阵仗搞大一点。”
在萧君默看来,去李恪值房,更容易引人注目,反不如在这里说话显得随意。
“这什么地方?”李恪展开纸条,上面是永嘉坊的一个地址。
方才在忘川茶楼,萧君默向刀疤脸承诺会放他走,并保他家人平安,最后终于攻破他的心防,拿到了谢绍宗在永嘉坊的确切地址。
“抄家,抓人,”萧君默道,“如果那地方还有人的话。”
“什么意思?抓什么人?”李恪一脸困惑。
“天刑盟羲唐舵主谢绍宗。”萧君默低声道,“他现在跟东宫联手了。”
李恪一惊:“你这么快就查到了?”
“当然!你以为我这个玄甲卫左将军是吃干饭的?”
“得了得了,少跟我嘚瑟。”李恪白他一眼,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你刚才那话的意思,好像是说这姓谢的有可能已经跑了?”
萧君默点点头:“我估计,八成是跑了。”
“你耍我呢?!”李恪瞪大了眼,“人都跑了你还叫我去?”
“叫你去是做给谢绍宗和太子看的。”萧君默又下意识地看了周遭一眼,“所以才让你把动静搞大一点嘛。”
“为何要做给他们看?”李恪莫名其妙,“而且为什么是我?你自己去不行?吗?”
“必须是你。”萧君默说着,凑近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李恪一听,非但没弄明白,反而更加糊涂:“我说你小子到底玩什么花样,能痛快一点跟我说清楚吗?”
“不能。”萧君默不假思索道,“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你照做就行了。”
李恪看着他,眼光忽然有些陌生:“我发现,你小子是越来越邪门了!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这家伙这么会玩权谋呢?”
“我要不玩权谋,如何帮你正位东宫?又如何帮你君临天下?”萧君默淡淡一笑,“我行于黑暗,只为让你立于光明,你不来点掌声,还发牢骚?”
萧君默虽言语戏谑,但李恪却分明感到一种
弥足珍贵的情谊在彼此的心间流?淌。
李恪无言,拍了拍萧君默的肩膀。
随后,李恪便带上大队人马,前呼后拥地赶到了永嘉坊。
不出萧君默所料,这座雕梁画栋、装饰奢华的大宅早已人去屋空。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走得极为匆忙,屋里屋外散落了一地杂物。李恪特意来到原主人的书房,看见许多书籍仍旧堆放在书架和书案上,都来不及搬走。
李恪踩到了地上的一卷书,捡起来一看,是《六韬》,上面还留有主人标注的句读。
“里里外外都给我仔细搜一遍,凡可疑物品一律带回去!”李恪手握《六韬》来到庭院里,对进进出出的部下大声下令。
萧君默说把动静闹大一点,李恪就尽量卖力吆喝。
离开时,李恪命人在大门上贴了封条,还让部下敲着锣昭告四邻,说一旦发现与这户人家有关的线索,便要到武候卫衙门禀报,官府重重有赏云云。
大张旗鼓地折腾了一通后,李恪才带着大队人马扬长而去。
而在谢宅斜对过的一座宅院中,谢绍宗留下的眼线已将李恪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玄甲卫衙署,桓蝶衣刚一走进自己的值房,便看见书案上放着一束鲜艳的梅花,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
她喜上眉梢,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锦盒,里面是一只通体碧绿的手镯。
后天便是桓蝶衣的生日。每年生日前夕,萧君默都会送她一样礼物,不过通常都是古剑啊良弓啊这些男人才喜欢的东西,没想到他今年竟然开窍了,懂得送这种姑娘家才喜欢的东西了。
桓蝶衣拿起手镯套在手腕上,抬起来左看右看,满心欢喜。
红玉就在这时走了进来,看着她,欲言又止。
桓蝶衣转过身来,一脸笑容:“我师兄呢?送人家东西也没个诚意,把东西放下人就跑了,你也不把他叫住。”
红玉表情怪异,嗫嚅着道:“蝶衣姐,这东西,这东西是……”
“这东西怎么了?”桓蝶衣有些诧异,却仍笑道,“你不会告诉我,这手镯是大街边买的便宜货吧?我看着挺贵重的呀!”
“这手镯……”红玉终于鼓起勇气,“这手镯不是左将军送的,是右将军。”
桓蝶衣一愣,立刻沉下脸来。她忙不迭地扒下手镯,扔回锦盒中,冷冷道:“他的东西你干吗不叫他拿回去?我不在你就可以自作主张收人东西了?”
红玉满脸委屈:“姐,人家是右将军,我是什么身份,怎敢叫他拿回去?再说了,就算我敢,人家只要说一句‘这又不是送你的,你凭什么拒绝?’,你让我怎么?说?”
桓蝶衣想想也是,这事怪不到红玉头上,便不再言语,拿起锦盒匆匆向外走去,准备去还给裴廷龙。红玉忙道:“姐,还有那梅花呢!”
“扔了!”桓蝶衣头也不回道。
桓蝶衣刚要迈出大门,差点跟匆匆往里走的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竟然是裴廷龙。桓蝶衣顺势把锦盒往他怀里一塞:“右将军来得正好,东西你拿回去,属下无功不受禄!”
裴廷龙一怔,看了看手里的锦盒,勉强笑道:“蝶衣,看你说哪里去了,这是我以朋友身份送你的生日礼物,又不是以上司的身份……”
“咱们的关系只是上司跟下属,没有别的。”桓蝶衣冷若冰霜。
红玉见势不妙,赶紧冲裴廷龙点了下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
“蝶衣,你就这么讨厌我吗?”裴廷龙一脸失落。
“这里是衙署,咱们最好以职务相称。”桓蝶衣依旧冷冷道,“另外,上下级之间,也谈不上什么讨厌不讨厌。裴将军今天来,是有公事吗?”
裴廷龙苦笑了一下:“没有公事,我就不能来找你了?”
“没有公事,请恕属下不便奉陪。属下还要去向大将军禀报公务,将军请自便。”桓蝶衣说完,径直朝外走去。
裴廷龙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忽然沉声一喝:“站住!”
桓蝶衣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裴廷龙也没有回头,两人就这样背对背站着。片刻后,裴廷龙想着什么,冷冷一笑:“桓旅帅,要说公事,本官今天来,倒真有一件公事。”
桓蝶衣无奈,只好转过身来:“还请将军明示。”
裴廷龙也转过身来,看着她:“本官现在手上有一个案子,还望桓旅帅能够尽力协助。”
“什么案子?”
“稽查案,一个内部稽查案。”
玄甲卫不仅负有侦缉百官的职责,更有内部稽查的机制,而且一旦启动,其手段往往比对外侦缉更为严厉。
桓蝶衣不由一惊:“稽查何人?”
裴廷龙得意一笑,从牙缝里轻轻吐出三个字:“萧君默。”
“裴将军,请恕属下直言。”桓蝶衣道,“萧将军早已因功得到圣上赦免,并且不次拔擢,现在已经是你的上司!你凭什么查他?”
“上司怎么就不能查了?”裴廷龙呵呵一笑,“本卫的规矩,不仅上级可以查下级,同级之间也可以互相稽查,甚至下级也可以查上级。所以,我不仅可以查萧君默,如果必要的话,我连李大将军都可以查。同样,若是我裴廷龙有渎职或犯罪嫌疑,你桓旅帅也可以查我!桓旅帅,你也是咱们玄甲卫的老人了,不会连这个都不清楚吧?”
“这个我当然清楚。可我只想知道,是谁给你下的命令?”
“这就无可奉告了。”裴廷龙摊摊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色,“你只要协助本官办好这个案子就行了。”
桓蝶衣知道,舅父李世勣绝对不可能给裴廷龙下这个命令,而玄甲卫是直属于皇帝的机构,连三省宰相都无权调动。所以,能够越过李世勣直接给裴廷龙下令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当今天子!
意识到这一点后,桓蝶衣既忐忑又无奈,只好道:“那就请将军下令吧,属下该做什么?”
“秘密调查萧君默,查清他与江湖组织天刑盟的瓜葛。”
“天刑盟?!”桓蝶衣又是一惊。
“是的。萧君默在去年逃亡期间,与天刑盟过从甚密,我有理由怀疑他掌握了天刑盟的重大机密,却有意向圣上和朝廷隐瞒;我甚至怀疑,他本身就是天刑盟的?人!”
“不可能!”桓蝶衣脱口而出,“萧将军对圣上和朝廷忠心耿耿,怎么可能是天刑盟的人?”
“桓旅帅,请注意你说话的口气。”裴廷龙脸色一沉,“本官现在是以右将军的身份跟你说话。所以,可不可能,不是你说了算。”
桓蝶衣语塞,只好压抑着内心的忧惧和不安,抱拳道:“属下唐突了。还请将军明示,属下该怎么做?”
“首先,由于此案关系重大,所以本官今天对你说的话,你不可向任何人泄密,包括大将军。其次,你可以照常接触萧君默,不过有关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都必须向本官禀报,不许有丝毫隐瞒。最后,本官不得不提醒你,倘若你在办案过程中泄露机密或隐瞒不报,那么按我大唐律法,你将与被稽查者同罪!”
裴廷龙说完,面带笑意地看着她,颇有一种将她握于股掌的快意。
“裴将军,你的意思属下明白了。”桓蝶衣强打精神,迎着他的目光,“不过,也请允许属下提醒你一句,在查清本案之前,任何人也无权说萧将军有罪。”
“当然,这我懂。”裴廷龙凑近她,阴阴一笑,“正如在查清本案之前,任何人也无权说他无罪一样。”
一股女性特有的体香沁入了鼻孔,裴廷龙不禁暗暗吸了吸鼻翼。
桓蝶衣,走着瞧吧,萧君默迟早会死在我的手上,而你也迟早会躺进我的怀?中。
皇城朱雀门前的横街上,一个头戴帷帽、面遮轻纱的女子静静地站在街边。透过川流不息的车马和行人,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对面的朱雀门。
她就是楚离桑。
今日晨鼓一响,她便避开府里众人的眼目,悄悄从崇德坊的王宅翻墙而出,雇着一辆马车来到了这里。她先是在城门对面的一家茶肆坐了一上午,中午在隔壁的汤饼铺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下午便又回到茶肆,坐在临街的一扇窗边——自始至终,她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街对面那座巍峨的城门。
她相信,只要萧君默确实回到了长安,只要他恢复了玄甲卫的身份,那么她一定能在皇城的出入口等到他。今天是朱雀门,明天她会去东边的安上门,后天去西边的含光门,之后去皇城最东边的景风门,然后再去最西边的顺义门。如果一直没等到,第六天起,她就重新回到朱雀门……
虽然知道这个办法很笨,但她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暮鼓敲响的时候,茶肆伙计很客气地催她离开。楚离桑只好离开茶肆,站在了街边。看着街上匆匆来去、急着要在夜禁之前赶回家的各色行人,她的目光便渐渐有些迷离。
“六街鼓”至少已经响过几百声了。楚离桑意识到自己必须走了,否则一定赶不及在夜禁之前赶回崇德坊。
她黯然转身,朝朱雀大街的南面茕茕独行。
一片片雪花就在这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她的身前身后。
崇德坊位于朱雀大街的西面。快步走过一个坊区后,楚离桑拐向了右边的横街。她当然不知道,此刻萧君默正骑着一匹白马飞快地驰过她身后的十字街口。
他们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候,不会超过三丈。
然而,随着楚离桑一步一步朝西边走去、萧君默纵马向南边疾驰,他们之间的距离便越来越远了。
楚离桑走着走着,忽然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她蓦然回首。
萧君默却在此时驰过了街口。
楚离桑只看见一匹白马的马尾在远处的人流中一闪即逝,却压根不知道马上骑着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