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捡起这片麻布。
这东西是用筷子粗细的麻绳编制而成的,比后世他见到过的麻袋片子还要粗糙上许多。
自古以来,华夏人只有出殡和服丧的时候才批这种粗麻片。老杨树的名字表明,这家伙是渤海人,从他的语气看出来,他们也认为披麻这种事不吉利。
那么,为什么这支军队要用这种东西,而且只有上阵对敌的时候才穿?
王正打开麻布,发现这东西能有两米见方,中间是道一尺长短的豁口。要穿戴,就得把整块麻布披在身上,这豁口正好套在脖子上。
不对。
这麻布的重量不对,
王正拿起整块麻布对着太阳的方向看了看,没有潮湿。他从边缘处找到一处织物的绳头,用指头使劲捻了几下。
果然,麻绳线里面,夹着细细的铁丝。
能夹在麻绳线里的铁丝,其粗细可想而知。
王正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在现代,有盘条和拔丝机这些机械,冷拔铁丝成本很低,铁丝根本不值钱。
但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古代,根本不可能大批量地生产出这种超越当时科技水平的东西来。
虽然,当时的工匠可以用拔丝的方式,把金银和红铜这几种延展性特别好的金属也加工成细丝,但也只能做出很少的量。
在当时,这种东西的生产工艺,已经远远超出铁本身的价值太多。但它偏偏就做成了这件粗劣的夹铁麻布,分给一群随时可能死去的士兵。
仔细看来,这铁丝太过纤细,防御刀剑的能力也太过有限。
这麻布到底能有什么作用?
“咱们这里,可没有那些正规军队里的规矩。”老杨树蹲在地上,就着几块大石头堆砌的炉灶生火,“平时的时候,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想干什么都行。”
火生着了,火光映着老杨树的脸,忽明忽暗,“想杀人都行。”
他的眼睛被火光照得一闪一闪,盯着王正。
王正面色如常,“嗯,该添柴了。”
老杨树呵呵一笑,刚才阴晴不定的表情一闪而过,往炉灶里扒拉进去几块木头。
他顿了一下,看着王正,“你小子有点意思,不惊不馁。不知道是真有本事,经历过大风大浪,还是太愣,不知道咱们这地方到底有多可怕。”
“日久见人心。”王正就着火边舒舒服服地坐下,“反正大家都是就着一口锅吃饭,冲着一面海拼命。咱们晚上吃什么?”
“呵呵,人心我见得可不少了。”老杨树站起身,走进地窨子,闷闷地喊道,“来,想吃饭就帮忙。”
王正以后才知道,他话里的“人心”二字,还有另一层意思,本意。
人的心。
王正走到门口,漆黑的屋里什么也看不见,突然眼前一晃,正对着的下面升上来一口水缸。
王正赶紧两手握住缸沿,好家伙,这东西连缸带水足有百八十斤。要说是杠铃,再重上两三倍他都能提起来。但这水缸重心远离身体,抓握又别扭,他费了不少力气,才提了上来。
放下水缸,老杨树这才两手一撑,爬了上来。敢情这地窨子里直接就是个土坑,连台阶都省了。
老杨树就着水缸刷锅烧水,开始煮饭。“别看咱们在这山旮旯里,但待遇不错,粮食从来少不了。嘿嘿,就看你有没有命一直吃下去。”
王正看着他忙活的身影,眼睛瞄了一眼水缸。
水缸的下端,完全没有抓握的地方。要抱起这东西,比自己提上来可难上更多。
这个老杨树,应该也修习了拳术,可以利用内力。
而且,很可能比桦木犁的本事还高。
披麻军伤亡率高,同时也意味着升职容易。
在这里抗到这么个岁数,有如此身手,还在拼命,到底图个什么?
不等老杨树张罗,饭香一起,从各个黑洞洞的门里,就探出来几个脑袋来。
一大锅热腾腾的粟米干饭,顶上满满地铺着干肉。在当时,一般的富人家都不敢说自己天天都吃得起这种伙食。
没人谦让,也没人多说话。
有两个人,手里拿着一个铁皮盒子,能有一拃半长,一拃宽,深度倒是不小,足有一尺。自己动手,盛上小半桶饭,就着干肉就闷头吃了起来。
他俩的发型很是猎奇,头顶彻底剃光,只有四周留着薄薄的一圈长发,披散下来。
王正从某些书籍里见过契丹人的画像,他们的发型似乎就是这样。
王正也分到了一个铁盒,这东西外面还有挂钩,显然可以穿上绳索,背负在身上。他打开盒子,闻了闻,里面有一股浓重的腥味,难为那两个契丹人怎么吃得下去。
这东西肯定不是用来吃饭的。
他模仿着老杨树的样子,折了几片叶子,围成个临时的饭碗,就着锅吃了起来。
没人聊天,没人东张西望,只是全都专心地对付着眼前的饭。
突然,全神贯注的人群闪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近前。
老杨树笑了一声,从身后拿起一只粗瓷大碗,用袖子擦了擦,盛上了热饭,又放上了最肥的一块肉。
那人哼了一声,大口扒饭。
王正嘴里不停,眼睛打量着他。
此人身高足有两米,面黑似铁,头发胡子乱糟糟地连成一片,好像毡子一样,想梳理开来都不可能。但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浑身肌肉虬结,整个人不怒自威。
这就是伙长,雄牛。
那两个混不吝的契丹人都自觉地挪动了几步,离他远了几分。
“伙长,这小哥是队正新加给我们伙的。”老杨树说起了正事。
“王正。”王正招呼了一声,继续大口吃着。
“新来的,还能吃得下饭。”伙长咕哝着,“是不是好汉,过两天就能看出来了。”
“嘿嘿,怂包自然也活不下去。”老杨树附和道。
“天黑了,轮到咱们伙去生火了。”伙长直接把碗探进锅里,舀满了饭,随意地说道。
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
“怎么?这点小事,难道要我亲自去?”雄牛不满道。
“那个……”王正身边,一个小伙子低声说道,“前天晚上,咱们去的人不就再也没回来吗?”
王正留意看过去,此人面色白净,二十出头的年纪,下巴上却留着一撮小胡子。看得出来,这胡子他极为珍视,打理得根根分明。
雄牛好整以暇地吃干净了碗里最后一口饭,一挥手,瓷碗啪地一声,碎在了这年轻人的额头上。
“下一次,碎的是你的脑袋。”
死一般的寂静。
血成溜地顺着年轻人的胡子流了下来,他却连抬手去擦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