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夏目大人。”
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在夕阳映照下,体温似乎在被一点一点的带走。
少年半睁着眼睛趴在草地上, 感觉头脑越来越昏沉,因此, 当柔和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想起来时, 夏目贵志愣了几秒才在心中慢慢答道:“啊, 浅葱,你醒了吗?”
“是的,我的症状似乎反应在您的身上了,给您带来困扰真的非常抱歉。”
“症状?”夏目贵志支着身体坐了起来, 后知后觉的想起来, 蛇眼说过流行在矶月森林的疾病最开始的征兆就是无力和高热。
他现在的感受就是浅葱的感受吧?不, 浅葱的病症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了,他只是帮忙分担了一些而已。
不过……即使这样, 也还要弹琴吗?
“对不起……”
少年并没有问出声,但他的想法是可以被感知到的,浅葱虽然再一次的道了歉,不过既然道歉了, 就说明还是想弹的吧。
“浅葱想要永远留在森林里吗?”
少年抱膝蹲在河边, 看着被夕阳染红的湖面和湖水里弓着腰,卖力捉捕线引的独眼妖怪,那样活力满满的人,有时也会有着深沉的眼神呢……
“是, 矶月之森是个比梦境还要美丽的地方,壬生大人也是位严明并且非常值得钦佩的大人。在森林的时间,真的是我生命里最幸福最开心的日子,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永远留下来。”浅葱的声音变得愉快,似乎下一刻就要扬起嘴角,那些病痛也在瞬间远去。
“夏目大人呢?”声音中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浅葱将话题转移到了少年身上,略带好奇的问道:“夏目大人有想一直留下来的地方吗?”
“……我,吗?”
有的,当然是有的,只是……不知道还能呆上多久。
少年有些艰难的提了提嘴角,但当他想要回答的时候,浅葱已经没有了回应。
是又睡过去了吗?
不知为什么,少年竟然莫名觉得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蛇眼忽然从水里钻了出来,捧着一条一米长的大鱼像个孩子一样兴奋的大叫道:“找到了啊!线引!!”
“太好了,蛇眼先生,可以做琴了呢。”夏目贵志笑着向他挥了挥手,然后,他就被背了起来,在夕阳中沿着僻静的小路朝家里走去。
也说不清究竟是浅葱的影响,还是因为捕鱼浑身都湿透了的缘故,晚上的时候还是发起了烧。
因为明天还要继续找作琴身的材料,也怕塔子阿姨担心,夏目贵志并没有声张,晚上躺在床褥里的时候,梦境再一次纷至沓来。
他仿佛正置身于流水般的乐声之中,被蛇眼和浅葱一致评价位“有威仪”的直衣老者正十分少见的朗声大笑着。
他的周围俱是些穿着宽大衣袍,气度不凡的人物,在距觥筹与笑谈稍远之处,巨树下,一个带着般若面具的人倚着树干,静静听着琴音。
那人似乎是个淡漠之人,面具下只露出被一截尖削的下巴。有人邀他,他便举杯致意,酒液虽然沾湿了双唇,宴席上的喧嚣与热闹却与他格格不入。
夏目贵志从来没有见过这人,但不知为何却总觉得有些奇异。
只是他身处于浅葱的梦境中,让他在意的人与浅葱而言不过一瞥而过,浅葱所注视的,一直都是壬生大人的渐行渐远的背影。
这一次的梦境并没有惊醒,但夏目贵志在晨光醒来的时候,眼角却沁满了湿意。
真是,一个悲伤的梦啊。
“……对了,浅葱认识盛宴上的人吗?”
第二天依旧是寻找长有竹子的残株制作苍琴,夏目贵志一边扒着灌木仔细观察一边在心里问道。
“不,”浅葱闻言轻轻的笑了起来,“壬生大人所宴请的都是高贵强大的存在,我只是个琴师而已,怎么会认识那些大人呢?”
“这样啊,”夏目贵志点了点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你在找什么?”
“在找一颗长着竹子的残株。”少年下意识的答道,猛然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与他搭话的妖怪确实为他指明了位置,看着蛇眼激动的样子,夏目贵志只能将忧虑都压在心里。
苍琴做好的时候,云彩已经遮住了月亮。在月亮升到最高之时,满月的盛宴就会开始,通往矶月森林的路也会关闭。
夏目贵志被蛇眼拉着在森林中狂奔,夜风从耳旁呼啸而过,浑身漆黑的妖怪从树林里冲出来时,蛇眼只来得及以身挡下刺向少年的利爪,但那柄苍琴却被甩下了悬崖。
脑子因为高热而愈发昏沉,声音也逐渐远去,苍琴在他眼中划出一道弧线,夏目贵志任凭身体本能驱使着他扑了出去。
指尖触碰到苍琴的时候,快速下坠带来的失重感也吞没了他,看着越来越远的天空,少年最后摔进了一片洁白而柔软的毛发之中。
“……猫咪,老师?”
“没事吧,夏目?”
巨大的野兽伏下身子,将少年轻轻放到草地上,斑愤愤的喷出了一口气,才“嘭”的一下变回了猫咪老师的样子。
“你还真是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呢?”猫咪老师不满的指责道。
“老师才是,你去哪里了?”夏目贵志转动眼珠,面上慢慢露出笑意:“身为保镖也太不称职了吧?”
“我不是接住你了吗?而且你这个月的供奉还没有给我呢呆瓜!”猫咪老师勃然大怒,已经圆成球的身体直接跳到了少年的胸膛上,气愤的睥睨着他。
“都说了没有月俸这种东西啦……”夏目贵志被压的呼吸一滞,少年用清透的琥珀色眼瞳看着高悬的月亮,忽然问:“猫咪老师有想要永远留下来的地方吗?”
“我一辈子都不需要那种东西。”肥猫站在他身上睥睨着他。
“……这样啊,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夏目贵志坐了起来,圆滚滚的猫咪就滑到了他的肚子上,少年在那猫头上按了按,弯起了漂亮的眼睛:“不过,我已经能够正视自己的心意了。”
“——夏目!”头顶传来焦急的喊声,蛇眼从悬崖上跳下来,落在了他的身边。
“能站起来吗,夏目?”蛇眼对他伸出了手,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焦急:“快一点的话,应该还能赶上……”
夏目贵志抬起眼睛看向将脸隐藏在绷带中,一双眼睛却透露了全部心思的妖怪,蛇眼的身躯一震,伸到少年面前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浅葱的样子。
依然是那样无暇的笑意,就如同森里里透过层层叠叠的宽大树叶后洒落下来的最柔和的月色。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一生一世都能够为壬生大人抚琴,可如果只剩下这仅有的一次机会的话,我希望,为我重要而温柔的朋友弹奏……铜,谢谢你。”
少年将苍琴抱在怀中,微微了调整了一下姿势,抬头向面前的人轻笑。
临时赶制的苍琴终究还是有些粗糙,少年的手指也不如琴师的灵巧,可琴弦拂动之时,流泻出来的乐声依然让人想到了畅快的流水,自由的鸟兽,盛开的花朵,高耸的巨木,布满星辰的夜空,可夜空中高悬的皎洁明月。
胸中那些萦绕不去甚至快要溢出胸膛的激烈情感终于在澄澈琴声中逐渐平复下来,独眼的妖怪高高仰起了头颅满月被烟云半胧,然后,浅淡的夜色遮蔽了他的神情。
“……浅葱,你睡了吗?”少年轻轻的发问,却如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
少年缓缓阖上双眼,而在遥远的传说中聚集了高贵妖怪的森林里,月花在满月的银辉中次第开放。藤原久懒懒的靠在巨木上,盛宴上的喧嚣和觥筹交错似乎都与他无关。
“……您似乎兴致不高呢。”蓄着胡须的直衣老者从宴席主位站了起来,轻声与周围宾客告罪后,抛下热闹的宴席缓步走了过来,亲自递来美酒:“是我有哪里怠慢了吗,青木大人?”
“不。”藤原久接过酒盏与直衣老者手中酒盏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我对这样的场合一直没有多少兴趣,今年没有浅葱的琴声,更是索然无味。”藤原久抬眼注视着面前身着直衣的老者,平静的说道。
话音刚落,林间的声音就瞬息停滞。
交谈声,笑声,杯盏相碰声,还有舒缓的乐声都在这一瞬间停了下来。
矶月之森酒是用满月之时方才盛开的月花所酿,壬生大人的盛宴更是被众多妖怪所向往,接到请帖本身就是一种肯定甚至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但这,也只是对某些上不得台面,因为被邀请就得意忘形的妖怪而言罢了,藤原久对这种彰显自身高贵的行为一直不敢苟同,与他而言,只有将要腐朽之物才会强撑着光鲜的外表来掩饰着倾颓之势。
他每年来这里,只是为了见见老朋友而已……只不过,非常巧合的是,他的老朋友今年竟然一位都没有来。
藤原久的声音不大,但能出现在这里的大妖都是耳聪目明,故而轻易的听到了藤原久的话,一时间都震惊的看了过来。
藤原久对这些混杂了诧异、妒嫉、愤怒和鄙夷的目光视若无睹,凶恶的鬼面掩去了他的神情,只有唇边那抹带着淡淡讥讽的笑意愈发明显。
直衣老者面目沉稳,不辨喜怒,片刻后,他轻叹一声,率先饮下杯中之酒,满含歉意道:“浅葱也不幸染上了一直困扰着这片森林的疾病,无法再抚琴了,我已经让侍从将她送回故乡,这杯酒,就为了老夫招待不周赔礼吧。”
“不,是我失言了才对。”藤原久忽然一笑,在直衣老者的注视下托着酒盏一饮而尽。
名为壬生的妖神深深凝视着面前的年轻人,也跟着爽朗的大笑起来。
凝滞的气氛就像被尖锥敲破了一般,随着壬生大人轻轻抬手,热闹的交谈声和美妙的乐声再次响彻了森林。
盛宴依旧,只是,静坐于花草间的乐师中已经不见了那抹苍蓝色的身影。
吹过森林的风不断送来月花的香气,藤原久倚在冰凉的树干上,忽然感到一阵倦意涌上心头。
他扭过头看向主位上正与某位客人交谈的直衣老者,刚巧壬生大人也似有所感应般看了过来,那道目光犹如翻滚着的云层般晦暗不明,藤原久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就在一片酣畅的嘈杂声中阖上眼眸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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