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一年间的变化能有多大, 温含章总算是看到了。温微柳原先身上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那种历经岁月沉淀的老气横秋, 与几十年尊荣养出来的自我与优越, 在她身上每每掩盖住青葱少女特有的光华鲜嫩,让她显得格外突兀。
但现下站在她面前的温微柳,却是无有伪饰, 她似乎知道她手中的底牌已经泄露了出去,对着温含章的打量一片坦荡。
屋中静默如水, 半响,温含章才感叹道:“二妹妹真是今时不同往日。”这才符合她想象中一个经历过几十年岁月的重生者的形象。温微柳先前那般, 应该是过于急躁了。若是她与温含章一样有十多年的时间适应, 之前必不会那么容易就暴露出来。
温微柳静静地噙了一口茶水, 前后两辈子, 她一直希望温含章能对她刮目相看。现下温含章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温微柳心中却是滋味难言。上辈子到了最后,一直啃噬她内心的,除了丈夫临死前仍对原配念念不忘的羞辱外, 还有她一直未曾忘却的少女时光中、嫡姐站在人前的身影。
温含章不美, 在课业上也从不出色,可就因她是嫡女,就会有人把所有一切捧到她面前。父亲、嫡母、贵太妃、女先生、还有外头许许多多的夫人太太,她生来就比她站得高。
温微柳道:“大姐姐, 卫绍对你说了多少,你又猜出了多少?”在道观中,温微柳一直在思考自己为何会落到这个境地。然后她知道了, 她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错误。她不应该觉得她有重生的优势,便能轻视所有人。
温含章看着温微柳这般开门见山,她也坦诚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温微柳点头,又问:“卫绍知道了吗?”
温含章摇头笑了笑,她突然觉得温微柳若是能再重来一次,境况也未必能比现在好。“二妹妹,我已是妇人之身。”她隐晦道。
温微柳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突然哈哈笑出了声,笑得眼眶红肿,脖颈上青筋突起。温含章递过了一方帕子,温微柳接了过来,拭掉眼角的泪,道:“大姐姐,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真是讽刺。卫绍两辈子都喜欢上温含章,可惜两辈子都不能与她白头偕老。他辜负了她的情意,所以老天爷罚他永远不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
温微柳心中最后的一根缰绳也消失不见。她终于觉得她心中无有怨怼了。
温含章看着笑得癫狂的温微柳,还是那句话,她没有身临其境的真实感,无法理解钟涵乃至温微柳心中对卫绍的忌惮。她想了一想那个与温子明交好的俊美公子。她见过卫绍,那还是在温子明的富车院中。年轻公子面如冠玉,气度磊落,温含章素来喜欢美色,当然会多看几眼,但也就几眼罢了,他们说的话统共不到二十句。
温含章也不觉得卫绍会喜欢她,她自认不是那种能让人一见钟情的美人。
温微柳见温含章半响都不知道从何问起,干脆道:“大姐姐,若是你想知道你与卫绍的前情,我这便当成一个添头送给你了。”
若是温含章听完之后,对卫绍起了心思,岂不是让人更加愉悦吗。使君无妇,罗敷有夫,想到温含章会与她上辈子一般活得痛苦煎熬,温微柳脸上就忍不住快意一笑。
温含章对温微柳的不怀好意心知肚明。可她也确实是好奇自己上辈子是如何的。
温微柳与钟涵不同,钟涵上辈子于“她”而言只是一个路人甲,温微柳在“她”的故事中却是关键人物。若是温微柳能实言以告,她心中的疑惑便能填补齐全。
温微柳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将这些事对着温含章托盘而出。她晃了晃脑袋,想将这种诡异之感从心中摇出去,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谎的。
宁远侯府的二公子单枪匹马到伯府拿回了庚帖,温含章顿时成了京中的笑柄。
那段日子,伯府中如履薄冰,温微柳与两个庶妹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惹怒了张氏被当成出气桶。若是当时查出温晚夏在其中插了一手,盛怒之下的张氏必不会如这辈子一般,只是将她关在庄子上。
比起他们几个庶女坐卧难安,温含章却是一如既往安然镇定。
这么着过了半个月,京中的风言风语依旧没有停歇,觉着伯府嫡女身价降低想捡漏的寒门官员不少,今科传胪卫绍却是第一个上门提亲的。
卫绍的优势在于,他与温子明是知交好友。很快,温含章便在温子贤的做主之下,嫁给了卫绍。
温微柳仍然记得温含章成亲之日,她在雪白骏马上见到的红衣新郎。卫绍给她的感觉,就像温含章的芳华院中那几株风采清朗的君子兰,身姿挺拔,生机勃勃。
他看着被温子明背出来的嫡姐,一双眸子璀璨得就像天上的星子。卫绍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嫡姐的身影,他没有发现府门角落旁有一双比他更加专注的眼眸。
温微柳一颗芳心便是在此处沦陷的。
她不是没有见过风姿容色比卫绍更好的人,钟子嘉她也见过几次,可惜这位大家公子每次见着都是冷若冰霜,哪有卫绍这般阳光大方,平易近人。
温含章看着温微柳面上隐忍不住的思慕之情,心中的古怪却是越发加深。她成亲的日子,庶妹却在一旁觊觎新郎?
温微柳却没有察觉到她的眼神。她沉浸在久远的记忆里,一颗心因嫉妒泛着细微的疼痛。一开始,温微柳除了羡慕外,并不敢有任何想法。卫绍对温含章的爱意溢于言表,每回温含章回娘家他都是亲自护送。
他囊中羞涩,每月俸禄都是如数交作家用,想讨好夫人之时,就会用野草编织饰物,温含章当时手上经常戴着一串相思链,这串手链便是卫绍用红豆一颗一颗串起来的,温含章视如珍宝。
有一回温含章的手链在荣华院中不慎断裂,她那种遗憾懊悔的神情,让温微柳接连大半个月都是好梦绵延。
卫绍是姐夫,温微柳每回见着他时只能躬身行礼,从不敢有别的交谈。她眼看着卫绍与嫡姐的感情与日升温。温含章从前对着任何人都是不卑不亢,从不攀附。但她为了卫绍,当时却是十分热衷出席宴饮交际。
嫡姐在闺阁中还会使小性子与人绝交的人,在婚后却忍住了自己的娇纵脾气,在夫人圈子里与人说起恭维闲话流畅自如。温微柳有时见着,都觉得温含章像变了个人似的。她从来不知道嫡姐还有这么一面。
可惜美满的夫妻之间总是招天嫉妒。温微柳记得十分清楚,那一夜她偷偷藏起了一些红豆,正在闺房中就着油灯串手链时,富车院突然大火冲天。
姨娘惶恐不安地拉着她与众人汇合,她远远地就看张氏被围在一圈下人之中,鬓发散乱,身形发抖,张嬷嬷双腿跪在地上,死死地拖着她。
周围的下人嬷嬷们同样跪了一地,都在低声哭泣,哀求张氏要顾念自己。她当时心中扑通跳得厉害,姨娘拉着她一起跪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清众人在说些什么。
温子明居然没来得及逃出来。
温微柳与姨娘对视了一眼,心惊胆战地觉着伯府要变天了。
温子明过世后,张氏万念俱灰。温含章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又是哀痛于弟弟的身死,又要照料母亲,她很快就瘦了一圈。卫绍心疼她,甚至不介意外头人言可畏,与她一起住在伯府中照料张氏。
其实在当时,温微柳就有所察觉,府内的气氛不同以往了。每逢大哥到荣华院请安之时,张氏的反应就像看着仇人一般,眼神冰冷犹如利剑,每回都要温含章劝着,她才能冷静下来。太医说张氏悲伤过度以致神智癫狂。温微柳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温微柳说到这里咬着唇,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快了。温子明之死,可是她想好要拿来与温含章交易的一个筹码。
温含章一看她的面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笑道:“明哥儿与娘已经从伯府中搬了出来。”
温微柳呼出一口气:“不过凭着我与卫绍说过的三言两语,大姐姐就能推断出明哥儿有难之事?”
温含章知道,温微柳这是怀疑了。她镇定道:“世事如棋局局新,你在道观许多日子,不知道家中发生了许多事情。明哥儿束发之后便与娘搬出了伯府,梦姐儿与黄老姨娘也跟着出府。现下他们都一同去了保定。”
温含章原是可以不说的这般详细,就算她敷衍了过去,温微柳也拿她没有法子。但,她看着从方才到现在说得嘴唇发干的温微柳,就算是投桃报李吧。
温含章心中知道,先前关婉清的事情上,真正的受害者是温微柳与温晚夏两人。
她有些叹气,理亏的事一旦做了,要还起人情来便是这般麻烦。
在见温微柳之前,温含章已是与张氏商量过这件事。幸得张氏现在对关婉清的气已经转移到了旁人身上,温含章才能与她商议出一个结果。如何处置温微柳,温含章心中已有底线。
温微柳沉默了一下,突然问道:“大姐姐可知,我姨娘葬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