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时候, 孩子都是夫妻之间的润滑剂。虽然阿阳还这么小, 但每每一看到他在榻上翻滚不停的小身影, 温含章和钟涵就会不自觉地低声下来,气氛柔软得就像四周铺着棉花糖一般,可想而知在儿子睡着的现在, 两人又不慎起了口角,氛围会有多僵硬。
温含章运了下气, 自顾自到了书案旁,仔细地磨了一砚浓墨, 提笔写信。等着她绞尽脑汁完成一封辞藻华丽的家信后, 已是黄昏西下之时。
天边的晚霞就像有人拿着画笔在肆意涂抹一般, 流云斑斓, 艳丽惊人。过了大半个时辰, 温含章心中的怒气已是有些平复下来。这时苏嬷嬷在外头问了一声温含章要不要叫膳。
温含章眼睛溜向钟涵。
钟涵面无表情,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温含章心中一哂,她站了起来, 打算着绕过钟涵到外间去。
但在经过钟涵时, 却被他捉住了手臂,温含章顿时被他手心的温度唬了一跳。这大夏天的,钟涵手心的温度比起铜鼎中的冰山还要凉。她咬着嘴唇,顿时有种不知道怎么说好的心情。
若是他如此怕她生气, 为什么还要骗她。
钟涵抿了抿唇,突然道:“我从来没有与你提起过,我在梦中曾经见过你与卫绍在我面前耳鬓厮磨。”
钟涵才出声, 话中的内容就让温含章有些呆住了。
于钟涵而言,在妻子面前提起这些并不是一个好的体验。但温含章生气了。她是真的动怒,她不愿理他。
钟涵方才站在那里,只能看着她在案前的身影发呆,就像一个初次接触女子的愣头青,脑海中那些讨好妻子的小秒招全都消失不见。不能讨好,除了坦诚外,钟涵想不出其他能让温含章原谅他的法子。
口中的话让钟涵颇感羞耻,他却只能继续道,“除了这些,我还知道,你与卫绍成亲后为他付出了许多。”
钟涵只要一想到当初在三皇子别庄附近见到的温含章,被寒冷冻白着一张脸,却为着卫绍被借调到户部时能不被刁难,着意与三皇子妃应酬的模样,心中就一阵发涩。
这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温含章为他付出的不够,他也不愿意温含章为他受苦受难。
只是最近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坏事多到让人应接不暇,钟涵时时想着,若是他当时没有横插一脚,而是选择在温含章与卫绍成亲后温子明解决命中劫难,这于温含章而言会不会更加美满。
温含章……她从没想过钟涵是这么想的。
钟涵是头一回对温含章说出这些话,脸上有些发烧,他偏开了眼不愿与温含章对视。
心中却回转着这些日子一直深藏在心的念头,若他当时选择了不靠近,对温含章来说,会不会是更好的状况。有了他的提醒,温含章不会在怀孕时因弟弟身死受惊,接下来也会避过天灾,顺利生下孩子。
卫绍是寒门出身,只要温含章顺利生产,必能坐稳嫡妻之位,他不敢也不会辜负她。而不是如现在一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必须与他一起背负仇恨。
“你与我成亲以来,一直忧虑不断。我选择为父母报仇,便是将你与阿阳置于第二位。若我胜利,夫荣妻贵自不必说,若是失败,你与阿阳便要被我牵连。这与我的初衷并不相符。”
钟涵说完这些话后,便瞥过了脸,就像怕她出声赞同一般。
他的仇人是天下至尊。若是她与卫绍是夫妻,她现下只需要烦恼如何帮着卫绍更进一步,而不需要时时想着全家的性命之危。
他到伯府下聘,初始只是因着他梦醒后对温含章怀抱的那一份朦胧的好感,想报恩,想让温含章所有的好都独属于他,原因混杂,此时想来却是如此卑劣。真的与温含章成亲后,她言行间的快活与聪慧一点一滴俘虏了他的心,让他对她的喜欢与日俱增。
越是喜欢,就想抓得越紧。
午夜梦回之时,钟涵也曾想过梦中卫绍辜负温含章之事,会不会也是他的误会。但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被钟涵掐灭了。温含章现下已经是他的妻子。
钟涵承认自己有私心,他想让所有会致使温含章与他离心的因素全都消失。这样,温含章就只是他一个人的。她不会想着她曾经可以有另一种人生,也不会想着她有机会可以归属另一个男人。
温含章会自己猜出真相,在他的意料之外。他自嘲一笑,其实温含章经常会有出乎意表之举,是他庸俗胆小,只想着掐掉她从他身边飞走的可能。现下他这般自陈,温含章必会觉得他十分不堪。
钟涵的心像掉进井里一般,他艰难地发出声音:“现下正在孝中,析产分居对你名声有碍。再等出了孝期,我会将所有财产都留给你,自己搬回侯府。”
温含章张了张嘴,又合上。钟涵这些话,她是第一回听见,心中震惊过后,却是想着钟涵说出这些话时的心情,恼怒与无奈顿时交集。
没有一个男人会愿意承认,妻子与别人在一起生活会更好。若是真的有这样的人,他心中该是多不自信。
钟涵不应该是一个这样的人,他才貌俱全,是京城有名的俊美才子,年纪轻轻便考中探花,现在又已经拿回了爵位。若是先前有人与温含章说他不自信,温含章都会大笑出声。
她叹了一口气,其实钟涵想岔了,她从没有要帮着前世的自己讨伐钟涵的想法,她一直生气的就是钟涵瞒了她。可惜钟涵的负疚感却比她想象的还要浓烈。他就这般怕拖累了她吗?
见着丈夫这般灰心颓废、仿若绝望的模样,温含章决定一码归一码,先把他安抚住再说。
她想了想,另辟蹊径出声问道:“我们析产分居,不还是夫妻吗?你要是有事,还是会牵连到我的。”
钟涵:“若你害怕,我会将和离书先行予你。”他和温含章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钟涵脑海中一片空白。
“还有儿子呢?”温含章道,“我总不能放着儿子不管吧。”她低头思索了一下,突然眼睛发亮道,“不然这样,你把财产与和离书都给我,阿阳这般小,若是我与卫绍能成,卫绍与阿阳从小培养感情,那与亲生的也没有不同了。大夏律规定,非同宗之子,异性过继者需向朝廷缴五百金。你帮我们把这笔手续费也给交了吧。”
钟涵:“……”
温含章道:“卫绍碍着你的存在,一定不敢欺负了我们的阿阳。就算我与他再有亲子,阿阳也会是我最疼爱的儿子。有了你给的金银细软,我与卫绍就能过得和和美美,幸福美满。”
看着钟涵铁青的面色,温含章心中同时萦绕着两种感觉,又是解气,又是怪异:她这般劝慰丈夫,在大夏应该算是独一份吧。
钟涵:“……”钟涵深吸了一口气,温含章还真会往他的伤口处撒盐。
他定定地看着温含章,温含章索性放飞道:“你若是不相信卫绍的人品,反正我与他也不大熟悉。待到老太太三年孝满后正是春闱之时,京中历来有榜下抓婿的传统,你放心,只要对方颜色鲜嫩,进士与同进士对我并无区别。我与新夫婿以后若夫妻恩爱,必会在心中长久感念你的恩情。”
温含章才刚说完,钟涵就用唇封住了她的口,再不想听她说那些糟心的话了。
只要一想起卫绍,或者旁的野男人,花他的钱,还能这般肆无忌惮亲吻他的妻子,他的阿阳还要管别人叫爹,钟涵就觉得一股火气往上冲,心中种满一片大草原。
钟涵在她耳畔喘着气:“你这些想法,是一直就有的吗?”钟涵不相信温含章一出口思路便能如此顺畅,但只要一想起她曾经心中考虑过这些问题,他心中就邪火肆虐。为此,他终于冲破了心中的消极封锁,暗咬牙根:“你说的这些,想都不用想。”
温含章道:“你不是就觉得我有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想法吗?”除了这个,还怕她因那些虚无缥缈之事恨上他。温含章一想起这点,就觉得恼怒。她与钟涵成亲一年多,她一直觉得两人心意相通。可惜钟涵却不够了解她骨子里的务实与分明。
若是两辈子她都是“她”,温含章可以肯定,她从来不会为了什么迁怒他人。在关婉清的事情上,她能很好地分清关婉清在其中所占的罪责比例,劝阻张氏不要穷追不舍。对钟涵也是如此。
钟涵上辈子退亲后,她伯府嫡女的地位从没有改变过,被人退亲虽然伤名声,但愿意与温家攀亲的寒门官员只会多不会少。她错看了卫绍,不需要为自己瞎了眼睛负责吗?还有温子明之死乃至地动时她动胎气,难道都是钟涵导致的吗?
没有钟涵,这一切悲剧仍可能发生。但现下正是有了他的插手,才导致一切发生了变化。
她能这般理智分析,许是因为她终究缺乏了一份真实感。至于她某一日会与温微柳一般得回了上辈子的记忆,对钟涵起了怨怼?
只要她真的是“她”,温含章就有信心,她不会埋怨任何人。她也不信自己上辈子会让卫绍真的续娶温微柳。
温微柳天性凉薄自小如此,若是让温微柳成了卫绍的继室,明摆着是把自己的软肋往旁人手上推,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温含章被钟涵抱在怀里,却还念念不忘地分析着那些真相之中的疑点。
她叹了一声,可惜可供参考的数据太少,她也只能理出这些结论了。
钟涵没有想过,温含章竟然是这么想的。这种感觉就像陷入沼泽中时突然有人抛下一根绳子,让他突生绝处逢生之感,幸运来得如此突然,他的唇贴着温含章的额头,声音就像被磨刀石磨过一般沙哑:“你不怪我了吗?”
温含章听着他在耳边的呢喃,毕竟还是有些不大痛快,每回两人吵架都是她想着化解,这男女角色对换了吧?温含章绷着脸色道:“我还是生气的,你不要有下次被我逮着。”
温含章做出一副横眉怒目的模样,对着钟涵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却比方才的冷若冰霜让钟涵更加欢喜,他看着一直标榜自己还在愤怒之中的妻子,一股畅快之意直冲胸腔,突然大笑出声。
苏嬷嬷听着里头的笑声,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究竟还要不要叫膳了。
膳还是要叫的,只是吃饭时总有人做低伏小插诨打科,温含章也绷不住怒脸了。
…………………………
到了晚上睡觉时,温含章终于想起自己一开始的问题,戳了戳正在为儿子换尿布的钟涵,道:“卫绍抗震之事,究竟如何?”
钟涵心情从下午两人冰释前嫌后就一直十分愉快,不想自己临睡前还要再听一会这个让他差点夫妻离崩的名字,他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与二皇子商量出了一个章程来,但这个还要六部配合才行。”
他还在孝中,无法出面帮忙。二皇子身边,顶用的人不多,也只有让卫绍与他冰释前嫌,两人才能合作将这件事办妥当了。
温含章点了点头,以目光继续催促他说下去。钟涵笑着摇了摇头,他先前不说,因为怕温含章会觉得朝事枯燥无味,没想到她却如此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