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夜将明, 各处殿宇的屋檐下,道路两旁的台柱边,处处有宫女太监忙碌的身影, 灯笼的红光与尚未消失的星空对应, 由点连片, 染红了宫城, 檐角的走兽在光芒中显现出精致的细节,头颅昂扬直上, 仿佛也在期待着什么。
大路上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太监们合力捧着巨型托盘跑过,里面装着的尽是还未点燃的蜡烛和火石。
时近夏日,天亮得很早,但是这对马上要到来的册封大典显然还不够,为了保证典礼正常举行,让朝臣顺利出入,更为了彰显皇室的身份地位,庆祝新建好的紫禁城将要成为全天下的中心, 这些准备都是有必要的。
月亮高悬空中, 照耀着奉天殿前雪白的台阶, 在天空的另一侧, 朝阳带着霞光逐渐从紫金山后升起。
阳光成束, 直射在平坦宽阔的广场上, 恢宏壮观, 汉白玉石桥下的河水潺潺, 清列动听, 楼阁飞檐上一层层的琉璃瓦熠熠生辉, 反射出夺目金光, 诱惑一代代青年才俊扎入庙堂。
许多人耗费一辈子的心力, 为的不过就是能站在这里被至高无上的皇帝传唤。
数百位官员按地位高低排好队列,低眉顺目在奉天门外站着等待,一左一右两排雕塑般垂首的太监们手中提着灯笼,这是在城墙庞大的阴影笼罩下,他们唯一的光源。
文官首位站着的是李善长,武官最前端站着的是徐达,以往不常见的各个面孔,今日都到齐了。
李善长昨夜没有睡着,他认为即使再老持稳重的人,也无法在这样一个夜晚控制住激动的心情。半夜吃喝一顿,他由妻子梳了头,戴好网巾,束上梁冠,套好袜履,一件件穿上道袍、中单、下裳等礼服,最后佩好大带、革带、佩绶等金银玉质的装饰,站在镜前仔细打量几遍才敢出门。
一身服饰衬得他气度不凡,宛若话本里走出来的清正宰相,赤红色、金色、黑色完美的融合在绣娘的巧手下,下摆的每一处设计,抛却美观与顺应天地的因素,全部是为了让臣子在君王面前端持礼法,缓步慢行。
李善长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很擅长给自己贴金,和朱元璋相处多年,他也很清楚所侍奉的帝王的脾气,知道怎么样才能既表现自己,又不让朱元璋反感。
在这场重大非常的典礼上,他决心一个错不犯,一个风头不出,天塌下来了也不躲。
事实上,封公封侯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大家都知道陛下要封六个公,只是没人知道是谁。许多人猜测太子和皇后肯定知道消息,皇后那边没有办法接近,于是纷纷去和宋濂套近乎。
宋濂发现最近找他指点诗文的人特别多,好些写得烂成狗屎,也敢拿过来给自己看,他原来根本想不到以自己在文坛的地位,还能见到这种低劣凑数的文章。可惜的是老爷子向来护犊子知分寸,不肯因为钱财厚礼去麻烦朱标。
门前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的心里都在想着前程与未来,有的人在想官位,有的人在想派系,有的人想要党争,有的人想着百姓,有的想贪污,有的想清廉,有的愿意谄媚迎上,有的妄想以直博名。
不管他们的脑海里有怎样的思绪,这一刻能够决定命运,并将他们的抱负承担起来的,只有奉天殿中端坐的九五之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早到的官员已经站了两个时辰,稍微迟一些的,也有一个半时辰多一点,朝服的臣子,试图为自己在波谲云诡的朝局里看出一条生路。
李善长的身体素质中规中矩,他没有动,笔直地站着想事情,他猜测六个人中有自己一个位置,但又不能完全肯定,故而在复盘以往的种种政绩。心中乱成一团,他的表情可是既恭敬又威严,用余光去打量他的文臣武将们什么
也没有看出来,只好齐齐暗骂一声老狐狸。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小太监从奉天门里快步闪出来,瞬间牵动了无数道目光。
他本人面不改色,在亲军都尉府驻守的将军身侧耳语几句,然后才走到朝臣这头,对着李善长和徐达点了点头。
李善长抬手小心地整理起自己的梁冠。
这个动作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大臣们纷纷动了,好似刚刚通电的机器人开始适应未曾谋面的身体,跺脚扭胳膊,拍拍袖子,收拾帽子。
门开了。
李善长与徐达对视一眼,一起迈出步去。群臣很快穿过门洞,等到了眼前一片光明时,他们看见恢宏的奉天殿,还有那正好升起的太阳。
李善长舒了口气,扭过身去,正要交待众人几句忌讳和常用的规矩,发挥一下丞相的带头作用,突然便是一愣。
阳光下刘基乌黑的鬓角犹如消融的雪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颜色,变得花白,他本来与旁人格格不入的年轻面庞也在迅速老化,多出皱纹,一眨眼足足老了十几岁,清癯的风采仍在,可修仙之人的洒脱没了大半。
李善长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硬生生憋了回去。
刘基却笑了,向李善长拱了拱手。
“……诸位,我们进殿去吧。”
刘伯温啊刘伯温,值得吗?
他意识到刘基的决心,也意识到朱元璋的安排,暗叹着,惋惜着,又充满斗志着以复杂的心态步向奉天殿。
望着远处的大臣们依次向前挪动,朱棣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哪怕他不是今天的主角,甚至和配角也沾不上边,但这样的画面天然激发出他胸中的豪情。
当钱财,地位都唾手可得时,他们这些皇子能够追求的新鲜东西只有权力。
朱樉趴在旁边喃喃道:“真好啊,我也想做大将军。”
“拉倒吧,二哥,你有什么功绩能做将军?”
朱棡百无聊赖,握着一根树枝伸出朱红色边墙,一边挥来挥去,一边怼着自己的亲哥哥道:“凭你在比赛里尿得最远?”
“北元还没打完!元帝没死呢。”朱樉翻了个白眼,“我都十几岁了,还不能上战场吗,朱英将军不就是十二岁上的战场,人家可以建功立业,我为什么不行?”
“你的大腿还没有朱英哥的手指头粗。”朱棡撇嘴道,“北元那么远,哥,不是我打击你,你能在路上撑过去就烧高香了。”
“我也想打仗。”朱棣道。
“你看,四弟也这么说。”朱樉立刻道,“只有你没上进心。”
“我没上进心?”朱棡有点生气,扯着朱樉的袖子追问道,“那你说,怎么才能让父皇同意我们去塞北? ”
“求大哥。”朱棣回答了他的问题,“父皇一听我们的想法,肯定会脱鞋,所以一定得求大哥帮忙,要不然完蛋。”
提到朱标,兄弟两个蔫了下来,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
朱棣好奇道:“怎么了?二哥、三哥,你们拉不下脸来吗。”
“那倒不是,大哥什么没见过。”朱樉摇摇头,“只是他现在是太子了,我有点不敢找他。”
朱樉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诚实,朱棡比起他来多很多心眼,但面前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他没什么需要隐瞒的,附和道:“我也有一点。”
随后他又掩耳盗铃般补了一句:“主要是大哥太忙了,我可不是胆小。”
朱樉仗着自己年岁大,长得高,夺过他的树枝插在自己的腰带里,往后跳了一步躲开拳头道:“说实话我们又不会笑你。”
看着又开始没心没肺打闹的兄长们,朱棣重新望向奉天殿,幻想里面会是怎样的场景。
“跪
!”
朝臣们撩起衣服,恭敬跪下去。
黄禧拿着一卷圣旨仔细展开,小心翼翼地读出上面的文字。
太监们的声音其实少有尖细难听的,极个别可能稍微阴柔一些,但不会轻易叫人听出来,就算是为了保住主子们的宠爱,他们也会锻炼出中气十足的嗓门。
此时黄禧的悠长的宣读声回荡在殿内,每到一处地方,便激出或悲或喜的神色。
封公的人选果然和李善长猜的分毫不差。除了他以外都是武将,徐达、常遇春、邓愈、李文忠、冯胜,哪个不是战功赫赫又忠心耿耿,如此算来,这个韩国公实在是莫大的殊荣。
李善长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喜意,他的投资和努力终于有了最大的回报,君臣相得,多么美好的佳话,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供自己去发挥,无论是权力还是富贵,身为丞相,他都将在这个崭新的帝国里留下璀璨的历史!
圣旨继续往下念,听到刘基的封赏时,李善长愣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他把刘基当作大敌时时关注,故而对这样的情形也算有些预料,除了先前那样刺目明显的变化,其余的东西,他自认都已经算到过。
主要的公侯伯爵念完了,黄禧把圣旨重新卷好,走到朱元璋身前的御案边上。
朱元璋一身红色龙袍,端坐在龙椅上,目光深沉,漠然看着下方百态,不知是什么心情,见到黄禧过来,微微朝他点头,黄禧于是赶紧拿起另一明黄色的卷轴。
“念吧。”朱元璋和黄禧说着话,却把眼神给了台阶上的朱标。
他的嫡长子同别人一样,恭顺地站在那里。
底下的大臣们都在猜测这次封的又是谁,念的又是什么。
“朕于东宫不别设府僚,而以卿等兼领者,盖军旅未息,朕若有事于外,必太子监国。若设府僚,卿等在内,事当启闻,太子或听断不明,与卿等意见不合,卿等必谓府僚导之,嫌隙易生。”1
“又所以特置宾客谕德等官者,欲辅成太子德性,且选名儒为之,职此故也。昔周公教成王克诘戎兵,召公教康王张皇六师,此居安虑危,不忘武备。盖继世之君,生长富贵,昵于安逸,不谙军旅,一有缓急,罔知所措。二公之言,其并识之。”2
话一出口,除了早有预料的几个聪明人,其余大臣全都颇为震惊,他们好歹也是够资格进入奉天殿的官员,自然知道皇家的些许内幕,只是想不到传言中的信重宠爱竟然能到这份地步。
黄禧继续大声念着:“命左丞相李善长兼太子少师,右丞相徐达兼太子少傅,中书平章录军国重事常遇春兼太子少保,右都督冯宗异兼右詹事,中书平章政事胡廷端、廖永忠、李伯升兼同知詹事院事,中书左、右丞赵庸、王溥兼副詹事。”3
一大串的人名下来,竟然还没有念完。
黄禧顿了顿,接着念下去:“中书参政杨宪兼詹事丞,傅瓛兼詹事,同知大都督康茂才、张兴祖兼左右率府使,大都督府副使顾时、孙兴祖同知左右率府事,佥大都督府事吴桢、耿炳文兼左右率府副使,御史大夫邓愈、汤和兼谕德,御史中丞刘基、章溢兼赞善大夫,治书侍御史文原吉、范显祖兼太子宾客。”4
朱标抬头看了朱元璋一眼,两人正好对视。
“儿臣领旨谢恩。”
山呼海啸般的称功颂德声中,太子领着群臣一起跪伏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