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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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英国后,祝静接连几天一直失眠。零点看书
有时候睡到半夜三点多,会突然惊醒,满身大汗,但也并没有做噩梦,只是起床喝一杯水,看一会书,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就这样到了天亮。
这一天晚上,她再次半夜惊醒,胸口闷闷的气息一直缠绕着她,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打开床头灯,抬手开了窗户。
冷风从窗户外灌进来,吹拂在了她略有薄汗的脸颊上,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突然听见房门轻轻被人敲了敲。
“进来吧。”
她说着,拿起了床头边的外套披上。
孟方言很快开门进屋,只见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杯子,顺便把她房间的小板凳拖到了她的床边坐下,然后将手里的杯子递给她。
“温水。”
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觉得舒服了点,屋里没有开灯,她看不太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
“你最近晚上一直睡不好。”他说。
她都不想追究他是怎么察觉的,她习惯于他总是知道自己的一切。
她沉默一会。
“我时常在想,我永远在和他争吵,在他死前我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跟他争吵,他甚至气得对我动手。”
“这所有的一切难道不都是他自己的错吗?作为父亲,他一点都不够格,如果不是他把我逼到这种地步,我又何必每次一看到他就竖起浑身的刺、恨不得和他拼个鱼死网破,现在他死了,完全就是他的报应啊。”
“但是即使这样想,我还是觉得他的死我有错。”
他一直沉默地听,不说话。
“我11岁的时候被送到这里,是祝敬国的一个朋友抚养我长大的,那个阿姨对我很好,她没有女儿,所以就把我当做自己女儿照顾,17岁的时候我想把我的第一笔奖学金给她,一直在学校等到晚上才知道她来学校接我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
她说的时候甚至没有声音的起伏,没有眼泪,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洞无神的目光。
“这世界上任何曾对我好过的人总都会离开的,以任何方式,不是抛弃、就是死亡。”
她想挣扎的。
她想要相信自己不是孤星蔽日,想要相信自己可以拥有长久的情感和爱,但是她的一次次挣扎,一次次都被现实狠狠地奚落嘲弄。
他倒进杯子里的温热的水,已经被窗外的冷风吹凉了。
屋里陷入安静后过了半晌,孟方言起身,将她打开的窗户轻轻关上。
他重新坐回她身边。
“你说这些,是想让我知难而退?”两人在黑暗中对上视线,他终于一字一句地开口。
黑夜里,人的任何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嗓音低哑,“你不怕死吗?”
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人不怕死呢?死亡是多么地可怕,阴阳两隔,一切的情感和物质都瞬间变成了废墟,都是空谈。
“相信我,”他的声音里有她无法理解的萧然,“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不惧怕的就是死亡。”
“我不会说承诺,不会关心,不会表达。”
“我会。”
“我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可能想一个人去一个地方。”
“我就在这里。”
她顿了顿,“我不会再义无反顾地爱上一个男人了,我再也给不了任何人我曾给过周易祺的,即使他一点都不值得。”
她虽然已经再也对周易祺没有任何一分与爱恨有关的感情,但是她那样热忱对待一个人的能力似乎也已经随着那些爱恨彻底消失了。
他轻轻笑了笑,“话先不要说得太早。”
……
她无话可说。
“祝静。”
终于,他在黑暗中,准确地握住了她放在被子上冰凉的手,“你的心里现在所有的位置都已经清空了,对吗?”
她微微点头。
她已经放下了所有曾经深深在意的执念,家人,爱人……她一无所有,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能将她击垮的事了。
“那么你记住。”
“你永远不会再被抛弃,因为我一定会在你之后步入死亡。”
她的瞳孔慢慢放大,想要看清他的表情,下一秒,却被他抬手轻轻遮住了眼睛。
他指尖的温度从她的皮肤,流淌到她的四肢。
“我会一直看着你,你不会再品尝到一分孤独。”
…
第二天早上,孟方言发现她已经离开了。
她衣柜里的衣服少了一些,行李箱也被带走,她甚至没有留下一张字条。
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着这间遍布着她气息的屋子,觉得心里出现了一种他这一辈子到现在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太可笑了。
他从未依附过任何人,从未依赖过任何人才得以生存,这个世界上少了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有一丝皱眉,谈何抛弃?谁有本事能够将他当做所有物,再将他抛弃?
可是这个女人,她昨晚说要离开,今天就走了,是,他是说了无论她走去哪、走多久,他都会在这里,但是她难道就不会有一丝不想离开的心情?她怎么就能走得那么干脆?
虽然他只需要动一动手指,一分钟之内就能知道她在哪里,可是他不能再因为她,轻易地乱了阵脚。
他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他不能一次又一次义无反顾地跟随她,而将任务弃之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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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祝静到了机场后,在机场的免税店随便买了些生活用品,直接坐上了最早出发前往P市的一架航班。
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出机场后再转坐大巴士前往凌庭县,远远望去,山脉的轮廓已经近在眼前。
这个地方,她很熟悉,应该是除了英国和T市之外,她最熟悉的城市了。
辗转的路途,虽然疲惫,她却在下车后清新的空气里,觉得身上所有的负重都开始慢慢消散了。
一路上步行来到那所熟悉的校园,门口的泥土上依旧不偏不倚地挂着“岭站中学”。
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静静老师!”“静静姐姐!”……
还没站稳脚步,好几个孩子都大呼小叫地从里头朝她跑过来,形成包围圈一头撞进她的怀里,开心得不断尖叫。
“静静老师,现在还没到寒假你怎么就来看我们了!”一个扎着辫子的女孩仰着头问她。
祝静抬手帮她擦了擦她脸上的灰,眨了眨眼睛,“因为我想你们了啊。”
“我们也想静静姐姐!”几个男孩子裂开嘴大声告诉她,“其他老师都没有静静姐姐教得好,也没有静静姐姐好看!”
“你们这帮孩子……”这时从校园里头走出来一个微微有些驼背的老人,背着手慈祥地微笑,“静静老师才刚刚到,还累得要命,你们就开始缠着她。”
“冯校长。”
祝静看着这位中学的校长,也是和她认识了许多年的长辈,尊敬地朝他点了点头。
在伦敦上飞机之前,她就给冯校长发过短信,所以冯校长已经帮她空出了一间她之前每次来都住的那间屋子,还准备了一些吃的。
将行李安置好,随便吃了些东西,她把头发扎起来,再去教室里看孩子们。
自从高中毕业后,她每年休假回国,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她熟悉这里的每一个孩子,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分得清他们每个人的性格和喜好。
这些孩子们的父母大都在县城或者其他省市打工,很少回来,从小就没有父母照顾的孩子们聚在一起,跟着冯校长,这么多年,就像组成了一个新的大家庭。
祝沉吟曾经在这里待过好几年,因此也推荐她假期时来这里做老师,这不是义务支教,也不是项目支教,而是完全出于她自己本人的心愿,第一次来这里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归属于这个地方。
她喜欢这里,因为在这里,她不是祝静,不会被欺骗,不会被束缚,没有谎言,没有痛苦,她只是最纯粹的属于孩子们的静静老师。
“今天上英语和生物。”走进教室,她放下课本,抱着手臂,“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偷懒啊?”
“没有——”整间教室里的孩子们都张着嘴,笑得乐哈哈的。
“好,那让我先考考你们,谁没答上来今晚就没有故事听。”她挑了挑眉。
静静老师讲故事一直是岭站中学孩子们最期待的节目,每天晚上上完课吃完饭,大家就会围坐在大石头边,听她讲在高中、大学或者实验室里的趣闻。
祝静平时不是话多的人,她所有的耐心却都留给了这些孩子。
这些孩子们其实都很聪慧,学习**也很强,祝静认真地教完这堂课,看着孩子们专注的目光,心里欣慰又温暖。
她想,如果她没有走上学医的道路,很有可能就会去做老师吧。
“静静老师,”
在她离开教室的时候,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一个男孩子突然站了起来,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我以后也想像你一样,成为一个能够救很多人的医生,我的奶奶身体不好,我想成为医生,给她治病。”
“我也想!”“老师我也是!”……
各种各样稚嫩却真诚的言语,听得她心里慢慢越来越软。
她不禁又回想起在她很小的时候,老师曾问过她,她的理想是什么。
她永远记得那个时候她骄傲地背着手,童音掷地有声,“我长大以后想当一名医生,我想给爸爸治病,我希望我的爸爸长命百岁,一直陪在我身边。”
可是上帝永远吝啬于给人时间,永远。
她已经来不及了,她再也没有时间了。
鼻尖微微泛酸,她回过头,用尽力气微笑,“好,我一定会好好看着你们的。”
如果可以,她只希望上帝把从她身上夺走的那些时间,都送给这些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