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用鼻孔看人的人是走到哪儿都会被人记住的。温岩没记住竹竿奶奶长什么模样, 却是记得她脸上那两个硕大犹如黑洞的鼻孔。

“您是……欣德奶奶？”

老太太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 算是回答。其实她今天来烤串儿胡同的路上一直在告诉自己：自己今天来是有求于人，千万不能重蹈上次的覆辙。今天自己一定要表现得和蔼可亲，一定要用最好的态度说服被孙子挂在嘴上, 动辄就“温阿姨长、温阿姨短”的女人。

竹竿奶奶以为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然而理想很丰满, 现实很骨~感。刚走进烤串儿胡同竹竿奶奶就闻见了垃圾堆和臭水沟的刺鼻气味。满目所见皆是塞得塑料垃圾箱都已经爆裂开来的垃圾。乱停乱放的大小车辆，只要有轱辘的车都混行在一起的自行车、电动车、三轮车、面包车……

在烤串儿胡同里不说是举步维艰吧, 也和登山差不多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谁让烤串儿胡同是典型的城中村？每一栋房子都是紧挨着其他的房子，你家扩出一寸，我家就扩出一尺, 建房子的人家谁都不愿意吃了亏, 谁都想在拆迁时多得些好处。搞得最初能容纳两辆三轮车同时进出的街道缩水成了阳光都很难照到的羊肠小道。又因为人车混行，很多时候一个不注意可能就要撞上人和车。年久失修的地面坑坑洼洼, 四处都有积水和青苔, 时不时还有果皮和烂菜。在这胡同里走路不当心，那是一个不小心就要折了脚的。

一想到自己的宝贝乖孙天天出入这种危险的地方，还天天在这种地方吃饭，竹竿奶奶的心都揪了起来。胸中更是一股怨气油然而生……这种地方出来的孩子怎么能读向阳小学？！当初校方因为入学名额问题不能完全保证欣德一定能进向阳小学，家里上下很是操心。好在他们一家到底是有身份的人, 请校方吃过饭之后欣德的入学就被保证了。

想到当初自己让老伴儿去请人家校长吃饭，老伴儿还不干，说是什么不能妨碍校方公正公平。气得她绝食两天老伴儿才终于服了软。温子贤这城中村的孩子却是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 原来读的学校被拆了就直接被塞进了向阳小学里。自己的孙子和暴发户庞家的小胖子混在一起她都认了，可孙子怎么偏偏和住在这么个不像人住的地方的人混在一起？

竹竿奶奶越想越气，到见了温岩就已经没什么好脾气可言了。她很想质问面前这个看起来干净温文的女人怎么能允许自己和孩子生活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末了又因为想起自己的来意而挤出个不由衷的笑容，把严厉的质问咽回了嘴里。

“哎唷，我突然上门，不会给你添麻烦了吧？”

“不会。”

温岩笑笑。不单是竹竿奶奶的言不由衷她看得出来，就是竹竿奶奶这会儿来找自己是想做什么她都看得出来。但她就是不问，不起那个话头。老太太想要说，她就听着，老太太不说，她就送客。

见温岩没有热情地招呼自己，让自己进门，也没有要问自己这是来做什么的意思，竹竿奶奶“呵呵”干笑了几声，颇不自在。

作为一个颇有份量的老教授的发妻，竹竿奶奶向来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不需要她明确地开口，小年轻们也会揣测了她的意思去做。这种日子过得太久，久到竹竿奶奶已经忘了怎么求人。她犹豫了好一阵子，见温岩像是感觉不到时间流逝那样始终维持着礼貌但保持着距离感的笑容，这才清了清嗓子，道：“这个、小温啊……”

温岩还是笑着不接话。

竹竿奶奶无法，只得开门见山：“你看明天小学就放假了不是？”

温岩略一点头，依旧闭紧嘴巴不漏一点声音。

“我们家欣德啊，从小身体就不好。他身体太虚，多吃点肉都会吐的。家里也没少想办法给他补，可补来补去就是不见效呀。”

身体虚弱的人能吃得下肉才奇怪了。人虚弱的时候，肠胃也是乏力的，肉类进去了因为难以消化，身体反而吸收不到营养。

竹竿奶奶说的事情温岩听温子贤说过，事后又从竹竿本人那里听到了些详细。

小时候隔三差五就生病的竹竿也不是一开始就觉着肉恶心的。实在是有一次他发烧时还被奶奶逼着吃油汪汪的蒸肉饼，吃到一半吐了出来。这一吐就不可收拾，从此他一看见肉就会想起喉咙里那股子油腻腻的腥气，这才死活不吃肉了。

温岩了然。竹竿不吃肉，多半还是心理上的问题。小孩子的本能是很强的。逼着他们做让他们感觉痛苦的事情，一是会激发出小孩子的逆反心，二则是会让小孩子产生心理阴影。

人都是先入为主的动物，一旦观念被植入了，就很难更改。那一次呕吐让肉变成了烙铁，在竹竿的精神上烙下了“油腻恶心”的印象。竹竿会排斥吃肉实在不是他的过错。

唉……温子贤还说竹竿家的人都挺有学问。怎么这一家子有学问的连这么店基础的事情都不懂呢？

温岩不可能当着老太太的面儿说他们一家真无知，她只能心中对着赵~家人摇了摇头。

“欣德长这么大就喜欢吃你们家的肉！就喜欢吃小温你做的肉！我听欣德说平时都是小温你儿子把中午饭带到学校里给他的？这不学校要放假了嘛……我怕欣德这倔脾气的孩子假期里又不肯吃肉了。所以”

老太太瞥了一眼温岩，她觉得自己即将开出的条件是很优越的，起码是优越到住在这种贫民窟里的人不会拒绝的。于是她挺直了背脊，拉开了嗓门儿：“小温呀，我想请你为我们家做饭！一顿一百块！材料费你报多少我们就给多少！不过要带上小票。一天你做三顿饭就行！别的不用你做！……啊，锅碗还是要洗的。”

老太太想想又加上一句：“对了，早点也按一百块算！”

竹竿奶奶的心里，早点不过就是蒸个馒头包子，热个豆浆炸个油条，或者下碗面、煮个米线卷粉什么的，实在不是个事。满大街都是卖早点的，再贵也贵不出广式早茶去。一顿早点按一百块算，已经着实是给足温岩面子和待遇了。

敛了笑容的温岩眨了眨眼。老太太还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豪迈给震惊到不会说话了。

一天三顿饭，三顿就是三百，一个月就是九千。不用打扫卫生，不用洗衣服遛狗伺候一家子人。这钱就和白来的一样啊！

老太太还没雇到人就已经觉得自己是个好雇主了。

温岩好一会儿才失笑出声。老太太看她这模样，顿时皱了眉头，觉得温岩没礼貌极了。

难道这姓温的是觉得这种待遇还不够？真是狮子大开口！不知进退！

竹竿奶奶这么想着，声音冷了八度：“小温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待遇不行？那你开条件吧。”

温岩真想告诉这个莫名自信的老太太，问题不是出在条件上。就算今天老太太开给她的条件再涨五倍、十倍，不喜欢的人她还是会拒之门外。

她不会逼自己和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的人同处一室，诚如她不会逼一个生病没胃口的孩子吃肉。

“您稍等一下。”

温岩进了屋，拿了自己的账本儿出来。夕阳最后的金光里，温岩把账本儿翻开了给老太太看上面的进项。

老太太一开始还不大想理会温岩手中的小本本，等她看清了上面的数字这才缓缓睁大了眼睛。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体力不行，每天顶多开四、五个小时的店。”

柔和的声音仿佛熏风一般，竹竿奶奶却是被吹得浑身冰冷。她不敢相信地看看那一串串四位数打头的数字，再看看温岩的脸。见温岩坦然无波，这才接受了温氏小厨每天都有几千进项的事实。

三顿饭听着简单，可一家五口人的三顿饭，从买菜到刷碗，一套细致地做下来也不止要用四、五个小时了。温岩得是个傻~子才会放弃一天好几千的收入，去给赵~家人做一百块一顿的三餐。

温岩没有显摆收入的意思，这些收入都是她准备留给温子贤以后读书上学傍身用的。毕竟她是要回自己原本的世界去的，能跨越时空这个障碍的只有灵魂，也就是这个世界所说的“精神体”。卡上的零再多于她也没用，哪怕这些零都换成金子宝石她也没法带回去。

既然竹竿奶奶拿来的条件是钱，温岩就用钱来回绝竹竿奶奶。所谓“一报还一报”，虽然这说不上“报”，不过总之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老太太悻悻地走了。因为天色已经暗了，烤串儿胡同里的路灯又还没开，所以温岩亲自下楼送老太太出了胡同。这才一个人慢慢地往回走。

秋风送爽，日落后的风带了丝丝的凉意。经常站在锅灶前的温岩还穿着短袖，她忍不住抹了抹自己被秋风吹出鸡皮疙瘩的手臂。

温岩出门时没有锁门。别看烤串儿胡同是城中村，治安却是很好的。因为街坊邻居都是熟脸儿，家家户户挨得又近。一张不熟的脸进门儿，起码有二十双街坊的眼睛在盯着看。温岩又是每天打烊后就去银行存钱，等开通了支付二维码之后温岩更加省力，连银行都不用去了。左右家里没钱没物，也不怕家里遭贼。

不过老天爷或许就是喜欢作弄人，温岩刚进方老太家的门就发现精灵们躁动不安了起来。而造成精灵们躁动的原因显然就在她租住的小屋之中。

眯细了双眼，温岩踏上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