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声音的传递过程中,遇到了琴弦。任何一个弦乐器爱好者都知道,所有的琴在使用之前,都需要调弦,并且弦调得越精准,发出的声音便会越和谐动听。反之,所有的音符都会变成彼此毫无章法的噪声。现在,我们重新让这个人发声,声音从琴弦上掠过,而且是最高音调的一根弦,会产生什么结果?肯定是声波与弦声协调地结合在一起,非但不会衰减,而是被烘托加强了。当这样的‘复合声音’被无限次地加强之后,到达洞口时,我们听到的是什么?”
她把位于最底下的箭头符号加粗涂黑,然后抱着胳膊望着我。
我没有丝毫迟疑,马上回答:“是一个加强了无数倍的声音,即使当时的音源非常微弱,只要它恰如其分地与琴弦的最高音叠加在一起。”
当两个智力相当的人在一起讨论问题时,得到的准确答案将会成几何倍数增长。顾倾城说到哪里,我的思想便会跟到哪里。
“假如我们的推断结论正确性有八成以上,是不是可以认为我听到的叹息声、半夜里的英文歌声都是来自于相当遥远的地方?之所以被我们捕捉到,只是因为经过了中间无数道扩放的程序?”
我说出上面这段话时,心里既喜且悲。这种理论成立的话,也就证明,苏伦离我不知有多远,虽然声音相闻,见面却遥遥无期了。
顾倾城凝重地点头:“可以这么说。”她在标着三十三根石柱的图纸上又画了一个向上的箭头,旁边轻轻打了一个问号。
我明白,从那个位置向南,石柱不知道有多少排,没有人能说出最终答案。
“苏伦小姐携带的补给品有多少?能不能有足够的能量支持到咱们到达?过了隧道之后如果出现岔路该怎么办?我们将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恐怖力量……这些,我们一无所知。风,我总觉得,以苏伦小姐的智慧,她不会这么轻易地冒险深入,毕竟,她的两个身份都是不容忽视的——盗墓界前辈手术刀的妹妹、冠南五郎大师的高足。难道你不觉得,还会有她安排下的帮手没有露面吗?”
她的话,与我的预想不谋而合。
李尊耳、蒋家兄弟、巴昆兄弟死了以后,能确切回答以上问题的,就只有李康本人了。
“天亮之后,我会跟李康详谈,探索隧道的事,请卫叔抓紧时间进行。还有一点……”我沉吟着,“那四个莫名其妙失踪的队员恐怕凶多吉少,所以,还得慎之又慎地提醒大家加强协同防范,免得再损失人手。”
顾倾城点头:“我会跟卫叔再敲定一遍注意事项,天就要亮了,你最好再回去睡一会儿,救人要紧,自己的身体更要紧。”
她的关心,总会在细节处体现出来,让我心里有小小的感动。
离开顾倾城的帐篷,东边山顶已经放亮,腕表指向清晨六点,新的一天马上就要开始了。
北面的来路静悄悄的,笼罩着淡淡的晨雾。
一想到隧道深处可能出现的蛇虫,我会情不自禁地记起何寄裳。如果有“碧血夜光蟾”在,可以不费任何周折地驱散蛇群,闲庭信步一样通过险境。她的探索行动止步于石柱阵势,现在肯跟我们合作的话,大家都能互惠互利。
人在江湖,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不相信我情有可原,毕竟我从没亮出过自己的身份。我已经做了最后的决定,通过隧道后若是受困于蛇阵的话,我会回何寄裳的村寨去,坦白自己的身份,邀请她加入探险队来。
我和她的目标,都是寻找大哥杨天,不论哪一方出力多少,最后的结果是最重要的。她对大哥情深意重,每次想起来,都会让我感叹不已。
“那么,大哥最爱的水蓝又是什么人?为什么手术刀从来没有说起过呢?他念念不忘的只有大哥身边的蓝妖、蓝姬姊妹,对照片里的人却只字不提,难道他不知道世间有这个‘水蓝’的存在?”
清晨的空气湿漉漉的,枯草上到处落着白霜。我绕着营地走了一圈,刚刚要回到自己帐篷里去,李康已经站在一辆吉普车旁大声招呼我:“风先生早。”
他的脸色很不好,刚刚起床,头发像乱草一样支棱着,并且眼神有些发呆。李尊耳的死,给他打击很大,开始两天始终跟巴昆兄弟混在一起喝酒,喝完了倒头就睡。现在巴昆兄弟也死了,留下他自己,孤零零的融不进任何圈子,成了营地里最尴尬的人物。
“风先生,我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想跟您聊聊。”他急步跑过来,嘴唇干裂,起了白花花的一层皮。
我伸手请他进帐篷,在床垫上坐下。
他挠了挠头,双手用力在脸上抹了几把,涩声开口:“我又梦到了苏伦小姐,倒在一座宫殿的台阶上,又累又饿,浑身都是伤口。她没有埋怨我什么,但我非常自责,如果当初不把父亲记录下来的资料拿给她看就好了。还有,蒋家兄弟不是什么好人,父亲不该介绍他们认识苏伦小姐,还把传家之宝拿出来给大家看,依照他们兄弟的恶劣品行,一旦赌输了钱,明抢暗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幸好他们兄弟已死,我就不必再担心有人抢我的传家宝了,唉——”
梦由心生,苏伦陷入困境与他大有关系,难怪他寝食难安。
“风先生,我总觉得,传家宝是跟苏伦小姐要去的地方息息相关的。您一直都没过目,是太忙了还是觉得它不重要?”他说到了正题,眼角眉梢带出了一丝焦灼。
我皱了皱眉:“传家宝?是油纸包里的那本书?”
当时从李尊耳手里取过来,随手交给了飞鹰,我的确没太在乎。
“是是,就是它。”李康暗黄的脸上升起了激动的红晕,佝偻的背也用力挺直。
“苏伦小姐看过那本书?”我觉得抓到了一点线索。
李康眨了眨眼,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困惑地问:“苏伦小姐经常打越洋电话给您,难道没提到我们李家的世代传家之宝吗?”
他跟苏伦在一起合作的时间最长,肯定不止一次地听到苏伦打电话的声音。我跟关宝铃从玻璃盒子里逃脱之后,跟苏伦之间的沟通便一直有轻微的隔阂,席勒、关宝铃两个,成了阻碍我们交流的两座大山。到了最后,我们很少谈及自己手边的事,只是泛泛地在电话里问候而已。
看到我又一次摇头,李康激动地用力一拍脑门,发出“啪”的一声:“风先生,您太应该看看那本书了。那是一本我们的老祖宗从秦始皇时候传下来的书,上面记载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我曾给好多人看过,有个纽约来的美国考古学家,愿意出五千人民币买下它,但我没舍得卖掉。”
我取了一瓶矿泉水给他,期待他说出更能让人精神一振的情节。
值五千人民币的古书,满咸阳城遍地都是,没什么稀奇的,更不值得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当绝世宝贝一样。
“风先生,我更正一点,书的内容是秦朝传下来的,原来画在一块破布上,到了唐宋年间,为了更妥善地保存下来,某一代祖先就在纸上照抄了一遍,所以变成了纸书。当然,以目前大陆的古董行市,就算是宋朝年间的书册,也是价值不菲,对不对?”
他说得没错,品相稍微好一点的南北两宋时期的孤本册子,能卖到一万人民币上下。
“那本书,我已经向令尊买下了,它的价值问题似乎已经没有讨论的必要——说说它的内容吧。”
书在飞鹰手里,小关出事后,他的心情肯定不会好,我不想这时候去打扰他。
外面,尼泊尔来的雇佣兵们正在洗漱、吃早餐,我听见卫叔在用英语安排今天的工作任务,其中也包括了全力搜索失踪的四名同伴。
“风先生,那本书,不,确切说,那是一本连环画册。我跟父亲、爷爷曾做过无数次猜测,大概当时传下这本书的老祖宗并不识字,但精于绘画,所以才会用图画代替文字,记录下了这个故事。一开始,是一队在山林里行进的大军,保卫着一辆看上去非常华丽的马车。马车是带着密封的车厢的,有个人正从侧面的车窗里露出头来,观察前面的情况。”
我点点头,封建社会等级森严,普通百姓读书识字的非常少,只有贵族士大夫才有机会接触到文字性的东西,所以李家的老祖宗以图代字,非常聪明,最起码无论贫富贵贱,人人拿到这本书,都能看懂。
“风先生,我得提前说明,老祖宗的每一张画都有一个让人惊骇的地方,能令任何人看了都会‘吓一跳’——”
我摆摆手:“李康,我没有那么胆小,尽管说好了,难道车厢里露出的人头有什么奇怪之处?”
人的想象力很重要,我一边听他的叙述,一边在脑子里勾勒出了那幅画面:迤逦前进的队伍中,画者的笔墨必定有所着重,也就是他最注意的特写部分。独一无二的马车已经很引人注目了,毕竟只有极其尊贵的人物才有乘车的特权,当车厢里的人探头出来时,正常情况下,外面的任何人都会抬头看上一眼。
李康愣了一下:“您怎么会猜到?”看他的样子,并不相信我之前没看过那本书。
我不理睬他的疑惑,只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时间非常宝贵,我希望尽快找到自己感兴趣的资料。
“画面上,那个人的五官相貌非常真实,但他的眼睛却是方形的——”
李康眼巴巴地瞪着我,或许是渴望看到我惊骇的表情。
我微微一笑:“方形的双眼?并不出奇,早在大陆的三星堆遗址考古挖掘中,古代蜀国人留下了古怪的纵目面具,可见,当时世间竟有纵目人存在,岂不比方形眼睛更是骇人听闻?抓紧时间说说书中与咱们的探险有关的资料,难道那支大军前进的方向,会是咱们脚下这条路?”
中国古代的绘图技法“重神而不重形”,人物五官、四肢动作、身材比例有很多失真之处,翻阅古籍的插图,就能很清楚地明了这一点。
李康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显得有点沮丧:“从画面上没法确定大军走的是哪条路,下一张画,所有人站在断崖边,对面有一栋圆形石屋,门口也是圆形的。”
这一点,跟蒋光描述的相同,可想而知,蒋家兄弟所谓的“阿房宫探险”不过是看了李家的书才杜撰出来的,可笑迂腐的李尊耳还当了真,正式替他们撰书记录,演出了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
“后面连续几张,画的是一个巨大的蛋,大概有两个人那么高。蛋被左右剖开,那个长着方形眼睛的人走进蛋里,他的身材要比普通人明显高出一大块。最后,蛋被合起来,推进石屋里。”
近似的叙述,我从很多考古杂志上看过,应该是类似于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假如李康说的这本画册不是瞎编乱造出来的,至少说明,在历史上的某个时刻,的确有这么一个怪人,被密封到蛋形的容器里,然后放进另一个圆形石屋。
蒋光、蒋亮说的都是假话,那么,他们手里怪异的指北针从何而来?难道伏击盗墓高手空空小生那一段是真实的?难道空空小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到过神秘宫殿的人?
我的冷静反应让李康失去了详细描述的动力,他扫兴地站起来,揪着自己的乱发:“风先生,如果您对那本书不感兴趣,那就不必信守对我父亲的承诺了。书还给我,钱我一分都不要。父亲终生信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古训,我这么平白无故收了您的钱,他九泉下有知,也不会开心的。”
他是抱着“献宝”的心情来的,肯定以为这份传家之宝价值连城,失望之余,颓丧之情溢于言表。
我拦住他,一针见血地问:“李康,那份原稿呢?卖不卖?开个价钱给我。”
经过翻版抄录的东西,就算誊写者做得再仔细,也会有几百甚至上千个遗漏的细节。只有原版,才能完整说明当时的情况,高手会从某些蛛丝马迹里得到海量信息,而这一点是誊写者无能为力的。
李康摇头:“没有原稿,据我爷爷说,是太平天国时候,战火烧到村里,原稿是放在炕洞里的,没能及时抢救出来。苏伦小姐也问过我这件事,很可惜,现在只有这个抄录本。”
我伸出右手五指,在他脸前晃了晃:“李康,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我知道那个原件还在,你是明白人,当然懂得那种东西在西安的文物市场卖不出什么价钱,二十万人民币已经是它的极限报价。再说,市场上掮客、黑手太多,一个不小心,钱拿不到手,连自己的命都搭上。卖给我,是它最好的归宿,五十万人民币——或者,如果它的资料价值超过了我的想象,我会再追加给你。”
“我家真的没有那份原件。”李康用力摇头,对我伸出的手掌看都不看。
“我重复一次,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只有在这个时间段会出五十万的价格,错过了,永远不会有第二次。你好好想想,最好能在二十四小时内给我回话并且交到我手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就在你身边。”
李康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后退,惊骇地瞪着我,见了鬼一样。
他的表现,更肯定了我的大胆猜测。李康没有妻儿,只和父亲相依为命,李尊耳一死,他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相信的人。如果那份原件非常宝贵的话,他只能带在身边。
外面响起了集合哨声,所有的队员列队待发。
“风先生,我……我再想想……我再想想……”他垂着眼皮,粗大的喉结不停地在细瘦的颈上哽动着。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还有一点,苏伦能够注意到的问题,都是极有价值的线索,否则,她也不会特意向李康提问。
李康慢慢走了出去,跟迎面而来的顾倾城擦肩而过。
“风,他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顾倾城眼睛一亮,盯着李康的背影,似乎有所发现。
“他来献宝,本族的传家之宝,一本古书。”我拿了两瓶矿泉水放进口袋里,开始着手检查枪弹、电筒,准备随大队一起进洞。关于那本书的线索,没有定论前,我不想提出来跟任何人讨论。
时间不够,任何纸上谈兵的旁枝末节,都会影响到向前探索的进度。
如果不能身体力行、身先士卒地进洞,我总会感觉愧对苏伦。答应过手术刀要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到了现在,手术刀尸骨未寒,苏伦已经下落不明、身陷困境,而自己此前也着实冷落过她。
“风,请停下来,我有话说。”顾倾城提高声音,横在帐篷门口。
“顾小姐,我马上就会进洞去,想必卫叔已经准备好了所需的一切。”我已经收拾完毕,随时可以出发。阳光从她背后照进来,将她的影子投射成长长的一条。
我直起身,看着她略显倦容的脸。吉普车上的辎重设备满满当当,以她的细心,只怕连最微小的细节都考虑得整齐完备了。
借助北风之力,鼓风机不需要开到最大功率,就能产生足够的强风,吹动燃香的烟雾指引大家前进。冒险高手辨别路径的方法极多,指北针只是最便捷的一种,一遇到磁场,它就成了无用的废铁,甚至会让人不自觉地误入歧途。
“风,我想告诉你,今天要做的工作,没有太高的技术含量,你去不去都是一样的,卫叔会做好一切。我的帐篷里已经煮好了黑咖啡,咱们要做的是无可代替的脑力工作,至少要一起坐下来,看完这本书。”
她举起右手,把一本泛黄的册子托在掌心里,大约相当于时尚杂志的尺寸,但却薄得多,只有几十页的样子。
“书?是……我的书,对不对?”虽然我只在那个油纸包经手时轻轻捏过一下,但它的重量、体积、手感已经了然于胸。
“对,是你的,飞鹰、飞月一起跟随卫叔去了隧道,他托我替你保管这本书,并且说根本看不懂这是什么东西,所以我提前翻开了,你会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她微微有些歉意。飞鹰兄妹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人,对我托付的油纸包肯定会忍不住打开看,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笑着摇头,其实就算书没落在顾倾城手里,我也会邀请她一起翻阅。人的惰性与生俱来,一旦发现她的智慧能及时弥补我的思维死角,自然而然地遇到任何事都会第一时间想起她。
“请吧?”她半转身牵起衣襟行了个古典淑女的邀请礼节。
我们走出帐篷,卫叔带领的人马已经走近隧道,一辆吉普车上载着巨大的工业鼓风机,率先停在入口处。
顾倾城的头发被风吹得飘飞如云,有几缕跌落在我肩膀上,带着淡淡的薰衣草清香。
“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风,简单的探索工作任何人都可以参与完成,我甚至觉得卫叔带队过去都是多余的。在变化莫测的环境里,动脑要比动手更重要,希望你能赞同我的话,我们恐怕也得抓紧时间了。”
她的帐篷里,果真传来黑咖啡的浓香,混在阳光下的淡淡晨雾里。
我皱了皱眉,她的话虽然有道理,只是跟中国人自古流传下来的“江湖道义”有点背道而驰了。
她敏锐地意识到了我的思想活动,轻轻拍打了一下手里的古书,极为肯定地说:“穿过隧道的工作绝不会一帆风顺,如果简简单单的吹烟辨向就能一直奏效到底,那么隧道里的秘密,早就被人发掘一空了。所以,探险队一定会遇到难题折返回来,你一定会有亲自上阵的机会。我有个最新的发现——我们进帐篷谈,你一定会感兴趣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