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半响,消息终于传了回来,孙老医官迫不及待接过那比小指还要细的铁卷,打开盖子,用一根铁针掏出里面藏着的纸卷。打开纸卷反复看了几遍,孙老医官长出了一口,把纸条递给了钱把总。钱把总看完,直接起身来到帐子外面高声下令道:“命令兵士们解除战备,开始休整。今天上城墙值守的弟兄先苦着点,熬过今天就没事儿了!”
今天没有战事,整个威北营静悄悄的,兵士们都在休整。伤兵营里,李得一正满头大汗的学着写字,小嘴紧抿着,手里紧攥太祖硬炭笔,一个一个的照着临摹,旁边的小刘医官时不时的过来提点一下。“识字真难啊,我练刀都没出这么多汗。”好容易写完一篇,李得一长呼一口气,忍不住感慨着。“刀法只能对付普通人,你想报仇必须得练气,不识字怎么通读御气经典,难道让别人替你读么?别搁这儿抱怨了,有这功夫赶紧练下一篇!”小刘医官忍不住给了李得一的脑袋瓜一下,希望敲醒这个时不时抱怨识字太难的小子。
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李得一埋头继续苦练。正练得起劲工夫,忽然间李得一觉得营帐里整个暗了下来,一抬头发现是外面阴天了。小刘医官看到阴天,伸手从箱子里拿出一罐药酒,对李得一说道:“阴天下雨,师父的老伤又要发作了,我去找师父给他老人家上药,你歇阵儿吧。”说完,也顾不得李得一,直接朝参谋营奔去。小刘医官刚走,李得一拍了自己脑门一下,哎呀一声:“俺一早晾出去的绷带和床单还没收回来,得赶紧去收,”李得一出了门就看到外面已经有兵士在来回奔跑,忙着收甲衣,用草毡子盖住车马,帐篷,固定军帐的木楔子,防止被风刮倒。虽然忙,但并不乱,一切都有专门的兵士负责,显得井然有序。
雨已经开始打点子,北地的秋雨格外的凉,豆大的雨点子直接打透了李得一单薄的外衣,带着一股子寒气落在身上。李得一边打着哆嗦,边忙活着收绷带和床单。
匆匆收完,李得一赶紧往帐子里跑,就这么一小阵儿,浑身就被雨水打透了。李得一打着寒颤把东西一放,颤抖着手赶紧生火。哆哆嗦嗦好容易把火生起来,温暖的火焰暂时驱赶了秋雨带来的寒气,打了个喷嚏,李得一又开始为去草原上抢羊的兵士担心起来,希望他们能平安返回。想到今天晚上还要钻进林子开路,李得一不禁有些头大。李得一担忧地想着,“白天下这么大的雨,瞧这雨势很有可能下到晚上也停不了,到时候弄不好更冷。”皱起眉头,三爷爷的惨死,自己爹被征民壮一去不回,一幕幕涌进入脑海,全是因为该死的突辽人打草谷。想到这儿,李得一给自己鼓劲儿:“甭管多冷,得听孙爷爷的,今晚继续好好练刀法。”十岁的孩子暗暗咬着牙,发着狠。
李得一正给自己鼓劲儿呢,小刘哥哥扶着孙爷爷回来了,李得一赶紧站起身帮忙把孙爷爷扶到床上躺好。孙老医官长呼了一口气:“哎,狄大帅打突辽人那会儿,到了最后拼的太惨了,连我们这些参谋军师,稍微有点本事的也都提着刀派上去了。我就是那时负了重伤,最后被你三爷爷救回来一条命。”叹了口气,孙老医官用手抓着李得一的小手说道:“孩子啊,你记着,学识和练气,少一样都不行!你孙爷爷我当年就是因为练气不精,自以为学识精深就足够,到了关键时刻却无力自保。你三爷爷当年打起仗来厉害得很,可吃亏在学识上下功夫不多。李有水他识字少,自己的名字连一起认得,分开就不认得。大战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本事不够,就拼命修原气,可惜那时已经身受重伤,而且伤及经络,终身难以进入超凡境。你要牢牢记着这教训。”李得一连连点头答应着:“俺一定使劲认字,认好了字,俺就好好练气。俺每天还努力练着刀法呢,孙爷爷你放心。”孙老医官嘱咐完,走到里间沉沉睡去。
“小刘哥哥,俺有几个字还么记牢,你再教教吧。”李得一小声叫着小刘医官。俩人在一旁静静的继续教学。
李得一按着小刘医官教的练了一下午字,肚子开始咕咕的叫了。“俺有点饿了。”李得一红着脸小声说道。小刘医官抬起头来看看天已经黑了,说道:“是到了吃饭的点儿了,你先歇歇,我去弄点吃食回来。”
不一会儿小刘医官就拿回了两人的饭食,李得一就着一海碗杂碎汤,吃了俩饼子,吃饱了。李得一抹抹嘴道:“俺是吃饱了,孙爷爷咋办?”小刘医官凝神听着帐外的动静,说道:“你听,是集合号,你赶紧去校场集合吧,师父我来照顾。”“俺去啦。”李得一这会儿吃的饱饱的,走路也带劲,直奔校场赶去。他却不知道威北营的普通兵士一餐只有饼子就点咸菜,再添碗漂着油腥的汤水就得了,他的那碗带着羊杂碎的汤是孙老医官亲自吩咐王壮彪给准备的。
这时天已经擦黑了,雨也小了点儿。钱把总正站在高台上对民壮喊话:“今晚让大家伙冒雨赶工,也是军情紧急,耽误不得。我们急需大木制作器械,以防备突辽人再来攻打。本把总在这些先谢过诸位了。”说着话,钱把总两腿一并,挺胸抬手,行了一个军礼。底下的百十号民壮面无表情,静静地站立着。钱把总紧接着说道:“另外,今晚进林子的,每人发两个饼子,等天亮回来,一人照样有一碗羊汤驱寒!下面一人发一件避雨的蓑衣。”底下的民壮听到有蓑衣穿,还可以额外领两个饼子,顿时热情高涨了起来,纷纷没口子的称赞钱把总是好人。
李得一心想:“钱把总真好啊,冒雨干活还多给发饼子。俺爹那时候,军中征人干活往往都是白干,稍不注意还要挨一顿打。”钱把总在台子上接着吩咐:“今天雨下的大,林子里湿滑,且火把难以点着,所以今晚干活两人一组,备着别有人再走散了。”
分好了组,砍树的队伍在钱把总的带领下开出了城门。到了林子边上,王大胖子带的三五十个兵士已经在等着了,一路护送着民壮进了林子。
王壮彪瞅着人不注意,晃悠到李得一身边,伸手塞过来一块肉干,“你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饿着,晚上饿了就吃。”也不待李得一说谢谢,转身晃悠着就走远了。李得一张开嘴,人已经走远,“多谢”俩字只轻轻地在王壮彪背后呼了出来。
林子里搭起了遮雨草棚,里面插着几只火把。就着这火把微弱的光亮,李得一使劲的练着那套三爷爷教的刀法,把一棵棵树当成了突辽人,玩命的砍着。
“小哥儿,慢着点,小心使劲儿过了伤身。天这么冷,还下着雨,你出了这么多汗,沾多了寒气,小心得风寒。”今晚跟李得一搭伙干活的民壮看他这么卖力,忍不住劝着。听到“小心得风寒”李得一想起自己娘是得了风寒病死的,缓缓的停了手,扭过头看着这位搭伙的大叔“多谢相劝,俺叫李得一,大叔你咋叫?”“甭谢,俺是赵三儿。小哥儿,我看你这是练刀那吧,手里家伙不错啊。”
“练得不好,叫大叔笑话咧。”李得一有点脸红,幸亏今晚天黑,看不清楚。“练得好不好,俺是知不道。就是看小哥你大晚上的干活还不忘练刀,觉着你真上进啊。”李得一不好意思的笑笑,没接话。赵三自顾自的说着:“俺家那小子要是有小哥儿你一半上进就好咯,整天胡混,没个样子。我看小哥你这么上进,以后肯定能当大官儿,哈哈。”李得一这功夫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那个曹千总,想起他那个熊样,李得一顿时觉得当大官不怎么地,就默默的没说话。
谁料这赵三哥倒是个自来熟,碰碰李得一胳臂,小声说道:“俺以前走府过县干过货郎,也是去过省城见过世面的人。有一次俺去河西,路过得月楼,得月楼你知道吧?”“不知道。”“那就是咱西北地面上最好的酒楼,平地起了三层楼,高的很。我听酒楼的小二说,有一回蔡太师路过在得月楼一顿饭点了道菜,要一百条鹌鹑舌头。”李得一听着直咂舌,“这么多舌头,那些鹌鹑咋办?”赵三撇撇嘴:“扔给下人吃呗,那小二说蔡太师走后他连吃一个月的鹌鹑,到后来都腻歪了。”李得一听到这简直不敢相信:“吃鹌鹑还能吃腻歪了?我一顿饭吃仨,顿顿吃也行啊。”
“一听这话小哥你就是没吃过,这你就不懂啦。”赵三摸了一把唾沫星子,接着拉起来:“我听说那些大官,每顿饭都是红烧肉,白馍馍管够吃。要不然你看他们一个个挺着个大肚子,这要不是吃多了油水,怎么长起来的肚子?”说到这儿,赵三忍不住自己先摸了一把口水,“我还听说,有个大官每天都吃一只鸡,乖乖,俺家一年到头也舍不得吃只鸡,都等着鸡蛋换点盐巴,哪舍得吃咧。天天有鸡吃,那是个啥滋味啊?”赵三抬起头看着天,啧啧有声的啦着。李得一被这位赵三哥说的也流了口水,“你问俺啊,俺也知不道啊。”“小哥,我看你这么上进,以后肯定能当大官,说不准也能过上一天一只鸡,顿顿红烧肉白馍馍管够吃的日子。到时候别忘了跟老哥哥说说是啥滋味。”赵三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李得一,可惜这会儿天黑,李得一没注意到。
“俺记着啦,到时候肯定告诉你啥滋味。”李得一的馋虫也被勾了上来,心里想着,“俺以后要是当了大官,肯定顿顿吃红烧肉,每天也吃一只鸡!对,就着白馍馍吃!管够!孙爷爷说了,以后要想有出息,现在就要好好练。”拉开架势,又冲着一棵树使劲练上了。
这一夜,李得一过得挺充实,孙老医官也没闲着,在营帐里分析着飞鹰带回来的情报。老人越看越生气,忍不住就破口大骂起来,“突辽人果然破了残阳关,围住了京师。狄大帅您在天有灵,看看这群当年逼死您的朝廷忠臣如何收场!大帅您才走了不过十五年,天下军兵就糜烂至此。京师里的朝廷忠臣们夜夜笙歌,高唱太平,排挤武将,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太平,哪里有什么太平!”孙老医官越说越气,啪的一声居然直接把硬木制成的书案掰下一角,小刘医官在旁边静静的站着,抿紧了嘴,也不说话,神情里却透着一丝畅快。“小刘啊,坐坐,你说说这次事态会严重到什么程度?”孙老医官泻出这股邪火,长舒一口气,一挥手,招呼徒弟。
小刘医官搬了把椅子坐下,缓了口气说道:“当今皇上乃是靠文臣支持,这才得登大宝,并未在军校学习过,更是没上过战场的,这就不符太祖留下的祖训。即位之后为了稳固帝位,更是排斥武将,重用文臣。大帅当年也是因此受到文臣排挤,最后郁郁而终。我朝素来文武分治,互不干预,这是太祖创立的定制。今上登基后,打破此例,用文臣统御边镇。其任命的历任边关总督,都在任上毫无建树,只知耍笔杆子排斥异己,安插亲信,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谎报军功。这些年我朝军队可谓彻底败坏,狄大帅耗尽心血营建的边军防御策略更是毁坏的彻底。现如今边军除了咱们威北营仅存的这千把弟兄,其他各营可以说毫无战力可言。今次突辽人入寇,一路长驱直入,不到一月便兵围京师,就是证明。”
“嗯,说的不错,接着说。”孙老医官点点头道。“此次中神城被围,今上别无他法,我估计最终只得下诏召集各军勤王。勤王令,听着威风,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小刘医官也忍不住爆了粗口,“你呀,还是气盛。”孙老医官指指自己的徒弟,摇摇头。“师父,您刚才不也掰断了书案么。”“你,你……哈哈哈哈”孙老医官反被自己徒弟气的乐了出来。
小刘医官接着说道:“这些年各军被文官糟蹋的差不多了,即使进京勤王的兵马再多,恐怕也不是突辽人的对手。我估计中神城下必有一场大败!”孙老医官神情忽然严峻起来,“你是说?!”“不错,今上本就软弱,如今兵临城下,勤王大军又被杀的大败,定然会忍辱求和。”小刘医官信誓旦旦分析着。孙老医官忍不住扯着胡子,说了一句:“如此一来,天下恐怕要大乱啊。哎,果真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太祖早在遗训里就交代过,‘其后世子孙不割地,不纳贡,不和亲,不称臣,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有违此训,各路英豪可群起而伐无道’。这城下之盟一旦陛下同意,到时天下各路英豪必然摩拳擦掌,闻风而动,这是太祖在遗训里交待过的讨伐无道昏君,正所谓师出有名,明正言顺!”一句一顿,小刘医官说的清楚无比。
孙老医官摇了摇头,缓缓说道:“陛下,这是一杯鸩酒啊,饮鸩止渴,非不暂饱,死亦及之。陛下……您却又不得不喝下这杯鸩酒!不知他日您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我平周朝六百年传承,一朝毁于你手啊!”说到这儿,孙老医官忍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双目无神,枯坐在椅子上。
半响,孙老医官忽然惊坐起,哭道:“狄大帅,您在九泉之下睁开眼,看着这昏君如何败了这六百年基业,看着这满朝的忠臣、能臣,如何对突辽人卑躬屈膝。狄大帅,我无能啊,威北大营如今只剩这千数人。眼瞅着天下危亡,百姓即将陷入火海,我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做。”孙老医官抬起头,早已是鬓发散乱。老人一把拽下头顶的发冠,披头散发,对着徒弟高声喝到:“拿酒来,今晚老夫要一醉方休,你陪着老夫一起喝个痛快!”
城外树林里,正忙着拿树练刀的李得一此时忽然觉得天变得更冷了,雨下也下的更急,远方隐隐的居然还有雷声传来。
负责守卫的王壮彪低声说道:“这天,恐怕要变了。”钱把总也担忧的说道,“此次突辽人来打草谷也不知要多久才能结束,到头来倒霉的总是老百姓和我们这些当大头兵的。”
李得一摸了摸额头的汗水,继续对着树使劲,忽然就听到林子里有人喝道:“什么人?!出来,别鬼鬼祟祟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