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这场辩说,李得一大获全胜。但此时此刻,从他脸上,全然不见任何一丝胜利的喜悦。
辩赢宋连,对李得一其实没有任何作用,不过是能给他增添一点原本就弃若敝屣的虚名。
李得一到现在,从未在意过这些虚名。因为在他双手中,已不知干过多少恶事。
乱臣贼子,杀。贪官污吏,杀。突辽狼畜,杀。戮民走狗,杀。
坑郭无常,诈石麦州,蒙刘败夷,勒索李寺乃,威逼李势銮。
在天下的精英人士口口相传中,李得一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他嗜血成性,无利不起早,典型的恶匪之流。然而李得一连年不断收拢难民,大力发展农耕,使上百万流民能够重新安居乐业之事,却从未有人提起。
因为在天下这些精英人士,争霸枭雄,文臣武将,世家大族眼中,民,不过是好用的工具而已,算不得人。只有他们自己,才算人。
本来按照潜规则,精英人士斗来斗去,简便输了,也只杀对方带头大哥,小弟都是要么俘虏互换,要么改编。但李得一却不讲这个规矩,他一个不放过,全部皆杀。
李得一杀起他们这些精英人士来,毫不留情,在他们眼中,自然就是嗜血好杀,就是一个暴虐狂傲的狂徒。
但李得一对这些毫不在意。他永远也忘不了,李泉庄那场大火,他一个半大孩子,躲在自己挖的狗洞中,浑身瑟瑟发抖,尿流满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李得一有了本事之后,就开始为当年的自己出头。谁害的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他就杀谁。
突辽人他逮着一个杀一个,从不留俘虏。坑害了这个天下的那些精英文武,也不例外。窦家皇帝就是运气好,死得早,落在李得一手里,下场只有更惨。当初祖赤仁,可是被他活活杀了三天三夜。
这天下,原本自有其游戏规则。精英人士把天下玩坏玩残之后,自有新的一批精英揭竿而起,把上一批烂到根子里的掀翻,然后他们自己坐上顶峰,重新开始往根子里头烂,直到下一批精英依样画葫芦,把上一批烂到根子里的也掀翻。
这个过程极其残酷,每一个曾经鼓励自己儿孙去追求无上权力顶峰,鼓励儿孙觅封侯的平头百姓,也都已经自觉不自觉参与这个残酷游戏当中。不得好死,是他们正常的下场,品尝至高权力的滋味,也是他们渴望的胜利果实。
但,还有更多无辜百姓,亿万像李得一这样的,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八辈平农,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吃的下贱百姓。他们又是何其无辜!你们这些精英,或者想成为精英的平民,去杀、去抢那至高权力也就罢了。为什么硬要拉着我们这些只想安安静静土里刨食吃的去给你们送死?
你们既然不让俺活,俺也不让你们活。
这天,轮回不知多少次,次次都是精英胜利。这一回,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终于有了一丝丝不同,居然会走上另一条道路,诞生出李得一这么个怪胎。
李得一八辈平农出身,幼时父母双亡,自己懦弱胆小。但机缘巧合,他偏偏有个三爷爷李有水。后来李得一被入侵的夷人像撵狗一样,撵到了威北营。
到现在,李得一浑身本事之大,天下罕有人能挡其锋芒。绝大多数所谓的精英人士,在他面前,都要自惭形愧,甚至会忍不住双腿颤栗。
可是得益于师父孙老医官与他师哥小刘团长的教导,如今已经本事极大的李得一,却依然不忘本心,从不愿自甘堕落与那些精英人士为伍。也拒不接受精英人士的恶心理念,什么以天地为棋,靠着强权鬼计争名夺利,人生理想不过就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李得一到现在,依然很简单,就是想给他三爷爷报仇,给被彻底覆灭的李泉庄报仇。
杀!一个都不能少!
辩赢宋连,在礼贤馆诸位文武大臣,儒士名流眼中,或许是个了不得的胜利。但对李得一来说,真的是毫无意义,他也丝毫没有什么胜利的喜悦。
然而其他人,却不这么看。
朱禄臣大喜过望,此刻他已经确定,这李副团长必是名师无疑!武能大败金狼骑,文能张嘴退名儒。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两把刷子!
拉着朱标,朱禄臣立即就要让儿子拜李得一为师。
李得一把手一伸,阻止道:“这个先不忙,待日后你登基为帝之后,把你这儿子封为太子,再拜俺为师不迟。”
酝酿已久的心思被李得一当众说破,饶是朱禄臣见惯了风浪,这时也忍不住老脸一红。朱禄臣一个手势下去,文武群臣只能先散场。
“今晚上,就把你儿子的铺盖搬到俺的王府,别的东西一律不许多带,伺候的人也不能有。只需带一床铺盖,一件被褥。四季换洗衣裳各两套,俺定北守备团按季发衣裳,你且放心。打从明天起,你这儿子就得天天跟着俺过日子,俺会对他严加训练,绝不会格外纵容。”李得一提出要求。
朱禄臣此时满心里都认为李得一是真正的名师,对他所提出的要求,也是丝毫不打折扣,全部答应下来。
当晚,朱标的行头就送到了李得一府里。李得一把自己隔壁的一间空屋分给朱标居住。
十二岁的朱标,这天晚饭时间,在家与母亲和兄弟姐妹道别。当晚,就搬去李得一的临时府邸居住。
第二天,李得一按照军中的点儿早早起来,出门一看,朱标已经穿好衣裳,恭身站在门口,等着自己。
李得一把手里专门买来,准备用来叫醒朱标的铜哨子收起,悻悻道:“跟俺晨练去!”
不得不说,朱标确实是个好学生。他丝毫没有李得一所想的那种书呆子气,正相反,朱标平时很注意锻炼身体,文武并重!朱标不能修原气,朱禄臣就让手下大将李忠教自己儿子一些武艺,以为强身健体之用。
跑了一阵,朱标丝毫不见气喘。李得一看着朱标,点点头,心中对他的评价又提高两分。
就这点来说,朱标比李长乐可强多了。李得一头一天早起锻炼,李长乐还兴匆匆跟着跑,第二天就耍懒不肯再来。李得一瞅着李长乐实在烂泥扶不上墙,也就没再费力气喊他。
李得一带着朱标,绕着石康城内跑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带着他去吃早晨饭。
一路带着朱标来到一位挑着条子卖馄炖的老汉面前,李得一伸手扯过一把长凳,往腚底下一塞,然后就蹲在了长凳上。标准的李泉庄吃饭方式。
“大爷,来碗馄炖,多放辣油啊!再给俺来个卤蛋!”李得一蹲在长凳上,大声嚷嚷着。
卖馄炖早点老大爷利索地从盆里拿出包好的馄炖,放到条子另一头的热锅里煮上。
“朱标,你也来一碗。要不要辣油?”
“我少放点。”朱标的说话声可就守礼规矩的多。
“卤蛋要不要?”
“要一枚。”
“大爷,再来一碗馄炖,放半匙辣油!也加个卤蛋。”
不一会儿,李得一那碗馄炖就出锅了。薄薄的混沌皮几乎透明,咬一口,里面的馅儿滋味鲜美,再喝一口混着老汉独门自制辣油的汤,整个人都舒服透了。
李得一接过馄炖,也不嫌热,直接拿起筷子,西里呼噜就往嘴里扒拉。三口两口,一海碗馄炖就下了肚,又一口气把加了三匙辣油的混沌汤喝完。李得一拿起卤蛋,拔掉一半皮,把剩下的一半鸡蛋皮连着鸡蛋一起丢进了嘴里。
“咯……”猛地打了一个饱嗝,“好吃!老爷子,你这馄炖真是一绝!”李得一随手拿袖子抹了抹嘴,就跟个当苦力的糙汉一样,开始拿手指头剔着牙上黏住的韭菜。
旁边朱标斯斯文文一个一个吃着馄炖,吃完了,喝两口汤,一丝毫声音也听不到。不紧不慢吃完馄炖,把汤喝了,朱标又开始慢条斯理地吃卤蛋。
卖馄炖的大爷连着几天招待李得一,大概也是熟了,拿手捅捅李得一那肌肉虬扎的胳臂,低声道:“这个俊后生是你什么人?”
李得一把好不容易从牙里剔出来的韭菜用指头往地上弹飞,随口说道:“大爷你问他?他是俺徒弟,正跟着俺学本事呢。”
老汉直摇头,满脸“你蒙不了我”的表情:“老汉我可不信。这位公子举止有礼,穿着体面。凭我老汉在这石康城卖了一辈子馄炖的眼力,这位公子肯定是官宦少爷,名门之后!你,你天天早晨来吃俺的馄炖,头一天还没带钱,居然跟俺老汉赊两个枚铜钱的帐。一看你就是个码头上抗包卸船的穷苦力。这位公子能拜你为师?能跟你学什么本事?学当苦力?哈哈哈……”
“嘿嘿,老大爷,不如咱俩打个赌。若是俺能让他叫俺一声师父,你给俺免了这顿饭钱,俺以后来吃你的馄炖,也一并全免了,你看咋样?”李得一嘿嘿一笑,存心与老汉玩笑。
哪知老汉别看是个卖馄炖的,骨子里还是个硬脾气。把手一伸,老汉问道:“你若是不能让他叫你一声师父,又该如何?”
“俺给你十个枚银钱!”
“好!老汉与你赌了!”卖馄炖的老汉豪迈地伸出手,李得一也把手伸出,俩人把手紧紧握在一起。
李得一把手抽回来,给老汉一个等着瞧的眼神,拿手捅了捅朱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