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把总这趟亲自来到前线,是带着孙老军师的命令来的。
定北县,前些时日,孙老医官收到徒弟送回来的紧急军情之后,立即召集三位把总,一干老弟兄,天天在大沙盘上推衍战局。论打仗,这些老兵可能由于年岁渐老,早已不是年轻人的对手,但是说起作战经验,对战局的把握,这些老兵个个都经验丰富。
孙老医官和一干老弟兄分析来分析去,始终就得出一个结论,定北守备团战到最后,肯定会力竭败退。
孙老医官打了这么些年仗,胜仗打过不少,败仗更多。一分析出徒弟情况不妙,立即开始集合新训练出来的步卒,准备南下支援。李把总就自请为先锋,先行一步赶来支援小刘团长。
临行前,孙老医官把李把总叫到跟前,低声嘱咐若是战事不妙,一定要说服自己那徒弟,先行后撤,与援军汇合再说。
孙老医官这是担忧自己那俩徒弟太年轻,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挫折,傲气十足不肯服输,别在陷在战阵里头。定北守备团自打成立那天起,自己的两个徒弟就从没打过一场败仗,非但如此,每次作战还都是大胜。
这样固然好,但从古到今,就没有常胜不败的将军,就是平周开国太祖那样的英伟人物,年轻刚起兵时也吃过败仗。
孙老医官故此十分担忧自己的两个徒弟因为打惯了胜仗,拉不下脸来撤退,这才特意嘱咐李把总,必要时可以强行先把两个徒弟撤职,直接带走。
别看小刘团长和李得一现在是守备团团长,管着数万兵马,威风赫赫,威名更是传遍天下,三位把总依然仅仅是个把总。但这定北守备团,乃是威北营下设的一个团,团长副团长只是孙老医官与三位把总联合任命的。而三位把总和孙老医官伤兵营营长的职务,可是当年威北营狄大帅亲授的。
当年狄大帅临走之前,为了防止威北营被世家豪门瓜分,特意把营中有前途的一干年轻将校全部降级,分到各营当营头,把总,千总。运用“县官不如现管”这套潜规则,使得威北营的年轻兵官能够以下克上,对抗朝廷派来摘果子的豪门世家统帅。
如果李把总真要当场撤职小刘团长和李得一俩人,他俩还真没啥话可说。
李把总建议撤退之后,就开始留神观察小刘团长的脸色。今天这场战斗,对小刘团长来说,不光是一场战斗那么简单,还是一个巨大的难关。过去了,小刘团长从此就能百尺竿头,更上一楼,若是过不去,抵不住心中的傲慢,那可有得磨。
此时此刻,李把总在心里,也是暗暗为小刘团长捏了一把汗。在李把总眼里,其实完全不把今天这场败退当成一回事,当年威北营日子过得穷,弟兄们连把好刀都使不上,为了活下去,抢一把塞外夷人就跑的买卖也没少做。
失败并不可怕,当年威北营穷困成那样,不还是一步步走到今天。如今甚至能够独立恶战偌大一个突辽国,最终逼得突辽国不得不动用范国师亲自出马。
做事失败,总还可以卷土重来,但人若是败在了心里的门坎前,这一辈恐怕就完了。
傲慢,恐惧,贪婪,嗔恨,疑虑,这些心里面的坎,哪一个都能彻底摧垮一个人的一辈子。现在摆在小刘团长面前的,就是傲慢。常胜将军,就没有不在心里渐渐生出一股傲气的。当失败来临时,如何克服心中的傲慢,学会忍受一时之失败,伺机卷土重来,这才是真正考验一个人的时候。
但李把总忘了,一般人是很容易傲慢,遇到失败,拉不下面子承认,容易偏激,钻入牛角尖宁死不退,最终把自己活活搞死。可有那么一种人,是天生不会产生傲慢这种情绪,就是那种彻底没脸没皮的下三滥。
李得一,就是这么块料。没错,小刘团长的好师弟,李把总眼里的完美无瑕好后辈,其实就是这么个没脸没皮的土匪头子。
别看李得一现在头上顶着各种光环,什么孙老医官结拜李大哥李有水的唯一孙儿辈,威北营实际上的合理合法继承人。当年李有水要不是一时大意被流矢伤了腿,最终化脓截肢,导致四肢不全,无法修原气。现在他必然已是威北营当家顶梁,毕竟他是当年狄大帅最看好的年轻一辈。
孙老医官到现在依然口口声声叫李大哥,李有水与他的结义之情直冲九重云霄天。那么按照道理,他百年之后,威北营就要交予李得一继承。
李得一还是百战百胜的年轻小将,胯下坐骑更是天下闻名的异种龙驹火眼狻猊后代。如此种种,都掩盖不了一个尴尬的事实,抛去这一切光鲜亮丽的包装,李得一实际上是个丝毫不知廉耻的土匪。
傲慢这种心理,李得一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他根本就不要脸,哪里会懂什么是傲慢。打不过就跑,在李得一心里那是再正常不过。光看李得一几次作战就可以看出来,他对于败逃这种事,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
甚至于,当着人面不要脸,他也干得出来。比如与李无敌公平比试时撒面粉迷人眼睛,找个由头公开写信勒索平唐皇帝李寺乃,扯大旗作虎皮,硬逼着刘败夷签订城下之盟。
小刘团长常年与这种人搭伙,一起行军打仗,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想而知,现在的小刘团长早已不是李把总心中那个浑身正气,勇猛无谓的大好青年。
不知不觉间,小刘团长已渐渐被师弟影响。其实小刘团长之前把李寺乃送来的大批钱粮提前运回定北县,那时就已经有了将来一旦战事不利,就往后撤退的打算。
现在,小刘团长看到突辽人有巨石砲相助,自家兵马又都已疲敝,在范国师威胁之下,也难以冲出去毁掉这架巨石砲。这座营建多日,耗资颇巨,坚固无比的大营必然是难以久守。
随即,小刘团长把撤军命令发下。
这撤军令一下,倒把李旁边把总一肚子准备劝说的话给噎了回去。他是再也没想到,小刘团长会这么干脆利落地下令撤退,而丝毫不觉得难受。李把总啊,现在的年轻人,跟你们当年,是没法比啊。
与此同时,李把总之前喊的那名威北营老兵庄得好,他已经带着八名助手,开始敲打一面硕大的军鼓,还有八个小鼓。
李得一听了一阵这鼓声,低声奇怪地问李把总:“李大叔,这位庄老哥敲的可不像是咱们守备团的鼓点。”
李把总老脸一红,低声道:“他敲得这是给人半红白喜事儿时的鼓乐。”
“啊?敲这个干啥?”
“傻小子,你都听不明白,对面突辽人肯定更糊涂。他们糊涂了,咱们好趁机赶紧后撤!”李把总红着脸说道。
这次后撤,为了不引起突辽人察觉,小刘团长也没大规模集结兵士,只让一众兵士迅速打包个人物品,帐篷啥的一律都不准拾掇。然后定北守备团以五人为一队,化整为零,向着北面迅速撤走。
这种撤退模式,放眼整个天下,目前也就定北守备团能做到,因为定北守备团的军纪高于一切,兵士会严格暗中纪律,及时撤回后方临时营地。换任何一支兵马来,这么撤退,等退到后方,十成兵士连一个都剩不下,全都各自逃得无影无踪。
范国师在外面听到定北守备团营里传出来的这阵阵欢快的鼓声,果然大为惊异。他学富五车,自然听得明白这鼓点是红白喜事所用的欢快鼓乐。
“此时奏这种鼓乐,莫不是定北守备团在借此激励士气?”范国师心中疑虑,下令工匠抓紧组装巨石砲。
果然,范国师也被这莫名其妙的鼓乐声给弄蒙了,思维顺势就被这鼓乐给带了进去,以为定北守备团弄这鼓乐是在激励士气。
是呀,谁能想到。定北守备团这是在趁机撤退,这么坚固的营盘,居然说放弃就放弃,一点也不留恋。
还别说,庄得好这鼓声敲得真不错,节奏明快,响亮的鼓点震人心神,就连一些突辽骑兵,都忍不住驻足倾听。
李得一在喧天的鼓声中,低声问李把总:“李把总,这位庄老哥以前是干啥的?怎么还会这一手。”
“那时节咱们日子过得穷。他原是咱们的军鼓手,为了吃顿饱饭,就去给人红白喜事儿当锣鼓手,敲锣打鼓混口饭吃……”李把总这话说的很小心,似乎不愿意多提及当年那段往事。
定北守备团进攻如同水银泻地,酣畅淋漓势不可挡。撤退,同样如秋风扫落叶,除了那些尽空的帐篷,还有各处飘扬的旗帜,其他的挥挥衣袖,什么都没留下。
等巨石砲终于组好,定北守备团最后一批兵卒也已经撤出营寨,向着北面快速进发。那里有小刘团长早先修下的一个预备营寨,正好可以暂时让守备团安身,顺便等待更多援军到达。
“呜,呜……”进攻的狼号响起,箭雨,巨石,开始对着定北守备团留下的空营狂轰乱炸。
范国师试探性让部分骑兵动用爆箭,定北守备团居然也没还击!
“定然是那震天雷已经用完!全军出击!迅速冲破这营寨!”(未完待续)